“話不是這樣說的,我是自願為師父辦事的!”崔琅說罷這一句,看著常歲寧帶笑的神情,不由道:“許久未見,師父實在變了許多……”
“崔六郎也大有長進。”常歲寧看向一旁的椅子,示意他:“你有傷在身,坐下說話吧。”
崔琅“嘿”地笑了一聲,撓了下後腦袋:“實話不瞞師父,我如今都有些不大敢與師父同坐說話了。”
他這聲師父,起初喊來不過是為了打馬球,再有便是存了想替自家長兄撮合姻緣的私心,如今回頭看,儼然是玩鬧居多。
那時他待常歲寧固然也有幾分敬重,但多是出於“常娘子很擅長打人”這一茬,多少也沾著少年人愛起哄湊熱鬧的心思。
而此時再見常歲寧,哪怕崔琅對她的諸多事跡早已耳熟能詳,但聽歸聽,真正見到的這一刻,感受卻又大有不同……
她的樣貌的確有所改變,臉頰上最後一絲稚氣已消失不見,少年氣息仍存,皮相貼骨,而骨相愈發清晰深刻,穠麗的眉眼間又多添了一縷迫人的英氣。
但在崔琅看來,最為醒目的卻是她周身散發出的氣勢。
她隨意地盤坐在那,不曾刻意端正身形,僅披一件寬大羅衣,頭發也未曾梳髻挽起,就那樣隨手係在腦後,甚至有幾縷鬆散垂落——這在外人眼中,絕不是可以拿來見人的模樣,可她並不曾給人絲毫“失儀”之感。
此時她坐在那,仿佛早已脫離一切世俗禮法的框架,無人會去質疑挑剔她,她亦不必再迎合淺表的禮數規則,而化身成了禮數規則的製定者。
她未有刻意顯露威儀,但威儀二字似已經與她的名字融為一體,她什都不必做,氣勢已如月光傾灑,無聲如影隨形,叫人無法忽略。
崔琅恍惚間覺得,這甚至不是“長進”,理應沒有哪個人能在數載間有如此長進……更像是原本隱藏在層雲之後的烈日,在某一日突然迸現出萬金光,破雲穿風而出,向世人萬物顯露出了本相。
從前在京師時,她那些屢屢惹起風波,叫人驚歎的舉動,現下看來,不過是一縷微弱寸芒。此時這刀光血影而又至高磅的權力場,才是真正與之契合的棲身處。
崔琅這諸多紛亂感受與衝擊,隻在一瞬而已,他一笑,緊接著道:“但師父既然叫我坐,我縱是叫一身冷汗淹了去,隻要人還沒被衝走,那我就穩穩坐著!”
見他嬉皮笑臉地坐下,常歲寧也笑了笑——這便是崔琅有別於常人的長處所在了。
“此次吃了不少苦頭吧。”常歲寧看著崔琅的右腿,問道:“傷得重不重?可請醫士看過了?”
“都是些皮外傷,不急著看醫士!”崔琅說著,牽動了嘴角的傷口,輕“嘶”了一聲。
他嘴上說得輕鬆,但青紫的嘴角,微散亂的發,尤其是那一身狼狽淩亂的衣袍,幾乎處處都寫著三個字:我好苦。
崔琅來得的確匆忙,但換件衣袍的時間還是有的,唐醒也讓人備下了衣物,但崔琅以“不可叫師父久等”為由拒絕了。
唐醒哪又能不懂——對方不願換下的與其說是衣袍,倒不如說是吃苦的證據。
此刻崔琅從頭到腳都貼滿了證據,話中也有:“傷倒是沒怎傷著,就是那範陽王瞧著寬厚,卻著實陰險,竟讓一名閹宦以腐刑脅迫徒兒……”
他活脫脫一副“身體還好,但心靈受創”的後怕模樣。
聽聞崔琅這險些成了太監的經曆,常歲寧沉默了一下,才問:“他們可是在逼問洛陽城中與你傳遞消息的暗樁下落?”
崔琅點頭。
常歲寧:“不怕嗎?”
“說實話,有些怕……”崔琅真心實意道:“但我尋思著,煽動範陽王不過隻是第一步,他殺不殺得成段士昂還未可知,這差事我能不能辦得成且不好說,若再暴露了暗樁小哥的下落,那豈非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嗎?”
說著,神情添了兩分神氣:“再說了,我料定李複也不敢讓人真的傷我,他還得拿我來同師父談條件呢!”
這份篤定,同樣源於他對常歲寧的信任。
常歲寧含笑點頭,眼睛不乏肯定之色。
許多道理誰都明白,但能做到冷靜分析,理智執行,卻並不容易。
“此次我能順利收複洛陽,崔六郎功不可沒。”常歲寧認真道:“我要代我軍中將士與洛陽上下,同你道一句謝。”
崔琅忙擺手:“這話就過於抬舉我了……此次無我,師父也照樣辦得成此事!”
常歲寧沒有否認崔琅的說法:“固然辦得成——”
隨後,她坦誠道:“我雖早有打算,但想避開段士昂的耳目,找出他與榮王府往來的證據,離間他與李複,卻不是一件容易事。”
做這件事的人選很重要,若無崔琅,此事想要順利執行,從布局到挑選人手,至少還要遲上半月。
動亂之際,每一日都可能有人在新的變故中死去,半月的時間何其寶貴。
常歲寧不是用了人辦事,回頭還要貶低打壓對方功勞的人,她笑看著崔琅,道:“事情辦得漂亮就是漂亮,這是事實。”
“你不是我軍中將士,我無法論功獎賞你什。”常歲寧道:“但若有我辦得到的事,你隻管與我提。”
崔琅眨了下眼睛,一句“那師父能給我家長兄一個名分”到了嘴邊,又自覺太過冒昧,遂被他強行咽了回去。
他咧嘴笑道:“為師父辦點小事而已,豈敢邀功。”
頓了頓,才道:“但我確有一件,想請師父成全……”
崔琅看向坐在那的常歲寧,眼底多了兩分鄭重:“我想跟隨師父行事。”
常歲寧微抬眉:“令祖父答應嗎?”
崔琅坐直了身子:“做徒弟的替師父辦事,天經地義!”
在收攬人材方麵常歲寧曆來沒什道德規則可言,見崔琅這般“離經叛道”,她也樂得如此,很痛快地點了頭。
至於崔家的感受……若是可以,她倒是很期待崔琅能多替她撬些人過來,若能將崔家搬空自是再好不過。
“替我辦事,腿腳得麻利。”常歲寧笑著說:“回去歇息吧,我會讓醫士去替你看傷。”
崔琅目的達成,心中很是安定歡喜,便犯了話癆之症,雖是嘴上應著起了身,但腳下始終不挪步,從常歲安問到常闊,從江都問到海外,又說起“昔致遠”的身份與來信,很是唏噓感慨了一番。
末了,又問到崔璟:“……師父與長兄近來可有通信否?倒不知長兄此時如何了?”
“他如今忙於應對北狄大軍,我與他也有數月未曾有書信往來了,不過我一直在讓人留意北境的消息,他暫時應當還好——”
崔琅聽到這,剛想再問些什,隻聽常歲寧主動往下說道:“之後有機會,我會盡快去看一看他的。”
這聽來似乎是很尋常的一句話。
但常歲寧的聲音很輕和,又很坦蕩,那句“會盡快去看一看他”,分明有著不曾掩藏的掛念,亦包含了別樣的保護與珍視。
有人在這樣保護珍視他的長兄,在他看來無所不能的長兄——
這個認知,叫崔琅忽而愣住。
他甚至並沒有任何想要調侃玩笑的想法,亦未來得及生出暗喜的心情,隻覺得眼眶微微有些發燙。
好一會兒,崔琅才道:“那……等師父去看長兄的時候,將我也帶上吧!”
一別數年,他真的很想念長兄。
“嗯。”常歲寧點點頭。
崔琅壓下了眼眶那莫名的熱意,露出笑容來。
該說的都已說了一通,話到此處,崔琅覺得自己怎著也該回去了,但他站在原處,仍是有些欲言又止。
這倒是不太符合他一貫的說話作風,常歲寧看在眼中,幾分明知故問:“還有旁的事?”
崔琅定了定心神,看起來盡量自然地開口:“對了師父……喬小娘子她,在江都還好嗎?”
常歲寧輕輕抬眉,剛想說話時,一名女兵入內稟道:“節使,喬大夫來了。”
崔琅還在等著常歲寧的回答,乍然聞言,沒顧得上多想。
常歲寧頷首:“讓阿姊進來吧。”
崔琅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阿姊?
喬大夫?
等等——!
他猛地反應過來,伸手指向殿外:“喬……喬小娘子?”
常歲寧點頭:“綿綿阿姊一路隨軍來此。”
崔琅神情幾變,看了看自己殘破的衣袍,餘光是垂落的散發,隻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一時恨不能遁地才好,聽到殿外隱約已有腳步聲靠近,他心急如焚,趕忙向常歲寧道:“師父……我今日這般模樣,在喬小娘子麵前怕是有失禮儀!”
常歲寧輕“啊”了一聲,見她時不怕有失禮儀,要見阿姊倒是失上了。
崔琅已向她求道:“……師父,待會兒喬小娘子進來,我便退下,您莫要戳破我的身份便好!”
那日他離京時,他雖說是從車窗內探出腦袋讓喬小娘子看了一眼,但想來喬小娘子也是不曾看清的——
故而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此次既是他與喬小娘子久別重逢,亦是二人初次相見!
若讓他以如此模樣麵對,他必然死不瞑目!
崔琅低聲懇求間,聽得喬玉綿走來,趕忙退至一側,垂首盡量降低存在感。
但聽得那道久違的聲音喚了聲“寧寧”,崔琅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
和從前在京師她常穿的淺色衣裙不同,應是為了方便出入軍中行醫,她此刻穿著的是湖藍色裙衫,發髻梳得也很簡單,僅拿兩根白玉釵固定,一眼望去,清雅利落,氣質竟大有不同了。
至於她的麵容神情,崔琅未敢細看,他恐與她對視,被識破什。
崔琅腳下有些舍不得挪步,在心頭默念了聲“來日方長”,才向常歲寧施了一禮,垂首退了出去。
崔琅未曾看到的是,他退去之際,喬玉綿轉頭朝他看了過去。
喬玉綿是從城外軍營中過來的,她救治罷傷兵,和康芷她們一道兒來了城中,聽聞常歲寧一直未醒,恐常歲寧哪不適,便過來看一看。
崔琅走出這所宮殿大門,不由大大地鬆了口氣。
在唐醒的吩咐下,跟隨崔琅前來的那名士兵仍候在殿門外,崔琅正要開口讓他帶路時,忽聽身後有稍顯著急的腳步聲入耳。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去,見著來人,卻是嚇了一跳,趕忙回過身去,神情忐忑至極。
下一刻,一道試探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崔六郎?”
崔琅脊背一緊,陡然間進退兩難。
他即便想要否認,但一開口便等同不打自招。
“我知道是你。”喬玉綿看著那道身影,聲音很輕卻篤定地道:“我聽得出你的腳步聲。”
這個腳步聲,曾經常常跟在她身後。
那時她的眼睛雖看不到,但她的耳朵辨得出。
這句話叫崔琅怔了片刻。
這間隙,喬玉綿提步走了過來,來到了他身側,麵向他,不解地問:“方才在寧寧麵前……你為何不與我說話呢?”
崔琅終於艱難地轉過頭,露出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笑容:“我……”
看到了這個笑容的一瞬間,喬玉綿似乎懂了。
她抿嘴一笑:“我知道的——你正常時不長這樣,對吧?”
那次他被家中責罰,帶著傷離京之際,她與阿兄同去送別,他隔著馬車簾避而不見,直到馬車駛出一段距離,他才忽然從車窗中探出,並不忘大喊一聲【我正常時不長這樣的!】
又喊道:【喬兄他們都可以作證,我平日要比這英俊多了!】
聽喬玉綿提及此事,崔琅的笑容頓時更加痛苦了——自喬小娘子眼疾恢複後,兩次相見,偏偏都是他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候!
分明他平日大把的時間都在忙著玉樹臨風!
老天如此待他,是否有點有失妥當了呢他請問一句!(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