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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歲寧下馬之前,坐於馬背之上,定睛看了看那莊嚴肅穆的府門之上高懸著的“並州大都督府”匾額。

    跟隨在側的元祥也下意識地看去,見得這醒目的六個大字,心中不由升起親切感受。

    這時,大都督府外相候之人已經快步迎上前來。

    常歲寧下馬之際,那群人當中的為首者抬手深深施禮,姿態恭敬:“在下並州大都督府長史戴從,恭候常節使多時了。”

    常歲寧亦含笑抬手:“戴長史,久聞大名。”

    她曾聽崔璟提起過戴從,言辭間甚為讚譽。

    “豈敢!”戴從直起身時,這才真正看清眼前女子的麵容與氣質。

    戴從眼底閃過一絲快到看不清的訝異,側身讓至一旁,抬手恭敬地相請:“節使,請——”

    “有勞。”常歲寧抬腿,腳步輕盈從容地邁上門前石階。

    元祥與薺菜很快帶人跟上,留有百餘名鐵騎等候在府門外分列兩側。

    很快,崔琅等人的車馬停穩,崔家眾人下得車來,走上前去,也被引進了府內。

    薺菜跟在常歲寧身後,看著一路上行禮之人,視線不由落在了那位戴長史身上。

    時下大都督一職多為遙領,真正料理督府事務的人乃是府上長史,居此職者,官從三品,掌督府實務。

    換而言之,太原及整個並州皆在這位戴長史的總領之下,而如此身份之人在前為節使引路,無疑代表著太原城最高的禮待與敬畏。

    薺菜將戴長史的恭敬態度看在眼中,心中悄然思索分辨著——這位長史同她家節使頭一遭見麵,此時能做到這般地步,多半是事先得到了什交待。

    一旁,元祥將一隻手熟稔隨意地搭在了戴長史肩上,笑著問:“許久不見,長史今日怎未簪花了?”

    戴長史是個心思細膩的文人,雖已步入中年,仍保留著簪花的風雅愛好。

    戴長史麵上依舊掛著得體的淡笑,不著痕跡地拿下元祥的手,輕咳一聲不曾接話,並拿提醒的眼神看了元祥一眼。

    這可是常節使頭一回來家,當眾嘀咕這些閑話,顯得多不沉穩,多沒規矩。

    偏是此時,一貫更沒規矩的崔琅跟了上來,在確認了戴長史的身份之後,便連聲道謝:“……當初若非長史相助,家中族人便無法安然遷至太原!這些時日來,族人在此打攪良多,有勞長史費心照拂了!”

    戴長史笑著道:“六郎君不必如此客氣見外,此乃大都督的交待,亦是戴某分內事而已。”

    作為崔璟的下僚,戴從除了對崔璟的真心折服之外,另還記著崔璟一份恩情——先前,他險些被冠以謀逆罪名,是崔璟保住了他的性命,也保下了太原。

    如今又兼世道動蕩,麵對崔璟的諸多交待,戴從每每聽命行事之餘,便更多了一份用心操持,對待收留崔家人之事如此,對待常歲寧到來之事亦是如此。

    戴長史身上的這份如母親般的操持感讓崔琅倍感親切,後者環顧四下,竟忍不住紅了眼眶:“……雖是頭一回來此,卻有歸家之感,仿佛來了此處,便來到了長兄身邊。”

    “可惜長兄如今身在軍中,還不知是何情況……”崔琅說著,忽然問:“對了,長史,我阿娘和妹妹可好?”

    戴長史點頭:“夫人與女郎皆安。”

    “這久沒見,阿娘與妹妹定然惦記我惦記得狠了……”崔琅思親心切,迫不及待地加快腳步,卻被戴長史伸手無聲攔下。

    崔琅轉過頭,正對上戴長史不讚成的目光。

    戴長史含笑提醒:“既已至家中,六郎君實不必如此心急。”

    常節使在此,由六郎君快步越過前去,走在前頭,不合規矩。

    這並不是尋常的姑娘家登門,隻需要給對方留下一個鬆快親切的好印象即可——

    雖說是大都督心儀的女郎,但在這重身份關係之前,對方先是淮南道節度使常歲寧,又是手握東都洛陽之人……對待如此身份者,自然要有足夠的禮待與敬重。

    雖說親近與敬重缺一不可,但敬字卻務必是要擺在首位的。

    局麵發展到今日這一步,而他也已從大都督的態度中看懂了之後的路……那,有些規矩,便要趁早立下才行。

    不單是並州大都督府,六郎君這跳脫鬧哄的性情,也當視情形稍作收斂一些,才能在往後的相處之道上走得更加穩妥長遠。

    戴從在崔琅的小臂上輕輕拍了兩下,以作提醒。

    崔琅哪還有不懂的,稍慢下了腳步,重新跟在常歲寧身後。

    這一刻,崔琅看著走在正前方的少女,心頭莫名澎湃之餘,更多了一份鄭重。同時他意識到,自己要學的還有很多,上進二字任重道遠,不能隻停留在嘴皮子功夫上。

    崔琅心思起伏間,跟著人群往前走著,直到前方出現了兩道熟悉的人影。

    崔琅眼睛忽然一紅,一句久別重逢的“阿娘”還未來得及喊出口,隻聽自家阿娘在前頭開了口,但喊的卻是:“常節使——!”

    盧氏沒來得及去搜尋自家兒子的身影,目光與心神便齊齊被為首的常歲寧吸引了去。

    盧氏駐足,帶著女兒,下意識地福身一禮。

    常歲寧認出了她,抬手道:“盧夫人。”

    說著,視線同樣落在崔棠身上:“崔娘子。”

    而見盧氏仍維持著福身的動作未動,常歲寧便伸出一隻手去,虛托住盧氏半邊手臂。

    四目相對一瞬,盧氏的眼睛略略一顫,幾乎失了神去。

    一別數年,眼前之人比她記憶中高了不少,氣質更是大變了。

    高挑的女子係著墨色披風,褪下的風帽邊沿處鑲嵌著禦寒的雪白狐毛,分明的黑與白,似乎更明晰了她的骨骼輪廓。

    優越的眉骨將其眉眼襯得深幽而清冷,清晰的下頜線條之下似潛藏著殺伐英氣。

    冬日行軍讓她麵上的肌膚不比往日那般細膩白皙,褪去了柔膩,卻愈發貼合骨相,兩頰被風吹得有些泛紅,這些許瑕疵平添自然生動之氣,如夏荷蒙上一層緋麗夕光,皎皎明月遇熾陽,碰撞出了天地間最張揚自在的鮮亮色采。

    而那一雙眸,則如山澗清泉。

    盧氏恍惚間隻覺嗅聞到了山川自然之氣,而此氣正縈繞在眼前之人周身。

    作為範陽盧氏女,年少時嫁作崔氏宗子為婦,盧氏即便脾性再如何柔和,骨子卻也是有傲氣在的——

    

    可此時,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昔日的身份也好,可以長輩自居的年歲也罷,都不再適用於她與眼前的少女之間了。

    雖被常歲寧扶住了半邊手臂,盧氏卻是堅持將膝彎得更低了些,再次深深福了一禮。

    崔棠也幾乎發自本能地跟著照做。

    盧氏直起身之際,重新看向常歲寧,眼中有敬意也有笑意:“常節使快快請去廳中說話吧,已為節使備下了熱茶!”

    常歲寧與她點頭,眼底也露出一點笑意:“多謝夫人。”

    這一笑叫盧氏晃了神,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攥緊了手中帕子,盡量讓自己儀態保持端正地陪著常歲寧往前走。

    盧氏關切地詢問常歲寧一路來冷不冷累不累,末了則道:“我家六郎不成器,叫節使費心了……”

    盧氏說到這,才忽然想起了什——對了,她兒子呢?

    下意識地駐足,盧氏回頭欲探尋,誰料剛扭過頭去,便直直對上了一張寫滿了怨念的少年臉龐。

    見母親終於回頭,崔琅不滿地道:“您還記著自己有個兒子啊!”

    他專等著看母親何時能將他想起來呢!

    盧氏被嚇了一跳,又好笑又歡喜地伸手去擰崔琅的耳朵:“……你這臭小子,想要嚇死為娘啊!”

    崔琅喊冤:“您自己心沒兒子,倒還有理了!”

    盧氏鬆開手,麵上依舊嗔怪帶笑,眼眶卻已紅了兩分。

    “還有你,崔棠……”崔琅轉而瞪向身邊的妹妹:“好半晌才瞧見我這個大活人,你的良心也沒好到哪去!”

    崔棠目視前方:“都要做家主的人了,還這樣沒個正形。”

    “回頭再跟你算賬……”崔琅低聲嘀咕一句,卻也很快斂容做出正經之色,端正肩膀,拿出可靠的姿態來。

    偌大的大都督府前廳內,已經站滿了崔家的人。

    廳內大多是年長者,許多青年及少年人則候在廳外廊下,他們從兩側廊頭站至廊尾,乍一看去望不到盡頭,足有數百人之眾。

    他們皆向常歲寧行禮,又於行禮之後,以目光追隨著那道墨白色的女子身影。

    他們都很清楚今日這一麵代表著什,從此後,他們將與這個少年女郎形成一段緊密的上下從屬關係,為她效力,憑她差遣。

    常歲寧踏入廳內時,崔家族老帶人迎上了前來。

    須發銀白的老人抬手施禮:“老朽見過常節使……”

    常歲寧還禮之後,抬手相扶:“老人家不必多禮。”

    老人側身相請:“常節使請上座說話。”

    戴從也抬手,做出相請的姿態。

    常歲寧看向他們示向的上首正座,含笑道:“我為客,居主座恐有不妥。”

    戴從未來得及說話,崔氏族老已再次抬手,道:“節使身份貴重,無有不妥。正如君臨臣邸,難道會有君居於次座之理嗎?”

    老人蒼老的聲音有些沙啞,無半分諂媚奉承,而透出別樣莊重肅穆之感。

    今聚於此,一切已然不必多言。

    常歲寧遂於上首落座。

    族老帶著崔琅在前,領著身後族人,向常歲寧深深拜下。

    盧氏此番入太原,帶來了崔據的親筆書信,其上已為這一支族人指明了今後道路,令遷居太原的族人尊崔琅為新任家主,又交待崔琅一切聽從長兄崔璟的安排行事。

    而最重要的一件交待,則與他們此時正緩緩拜下之人有關。

    從家族中被分割出來的疼痛,身處動蕩時局下的茫然,家族傾塌的頹敗,以及祖父之死、父親身陷牢獄的衝擊……此一刻齊齊湧現在崔琅心頭,刺得他眼眶發燙。

    他躬身執拜間,隻聽身側的族老拿蒼老的嗓音道:“老朽在此,代新任家主及族中上下,以表跟從常節使行事之心——今後,我崔氏數百名族人,願傾微末之力,秉忠貞之節,為節使效犬馬之勞,繼之以死!”

    老人話至此處,再次深深拜下:“惟願節使不棄!”

    老人的聲音為這份承諾更添分量,崔琅壓下淚意,跟著深深下拜:“惟願節使不棄!”

    崔琅身後的族人們亦紛紛跟從著拜下,從廳內,再到廳外,他們拜下的動作,如被風拂過的山巔草木,就此彎下了脊梁,卻仍保有不滅風骨。

    他們身後,此刻天際開闊,有風掃過青天,帶走了漂浮著的雲紗,放眼望去,天愈湛藍高遠。

    見常歲寧很快與崔氏族老和崔琅商議起了之後的用人之事,戴從適時地從廳中退了出來。

    看著頭頂的藍天,又看了一看腳下踩著的大地,戴長史心底莫名有些發虛。

    這可是太原……老李家發跡之地,藏著龍脈在呢。

    戴長史回頭看了一眼廳中共商大事的人影,總覺得這反造的,實在有些過於不避諱了。

    如若李家列祖列宗在天有靈,此刻大抵正在罵罵咧咧。

    戴從有心想要去燒一炷香平息一二,但轉念一想,倒反天罡到這般地步,燒香都顯得像是挑釁似地,大約隻能起到火上澆油的作用……於是隻能作罷。

    戴從自去料理各處事務,如此直至晚間,才得以再次見到常歲寧。

    “此來並州,多謝戴長史費心安排。”常歲寧先與戴從道了謝。

    “節使言重了,這些皆是大都督的吩咐,在下隻是聽令行事。”戴從拱手道:“大都督早前便料到節使會來太原,遂令在下在此相候。”

    又道:“此外,大都督有言,節使凡有差遣,一概視作大都督之令,並州上下必當無不遵從。”

    常歲寧坐在那,眼底現出少許安定之色,先慢慢點了頭,才問:“你們大都督他近日可有來信?此時與北狄的戰況是何情形?”(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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