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隊伍在義憤不滿的氣氛中再次駛動,始終未曾走下車駕的聖冊帝坐於車內,隔著半垂的青竹車簾,向側立一旁無聲施禮的魏叔易微一頷首,眼中看不出情緒波動。
待女帝車駕遠了些,魏叔易才慢慢直起身。
一行朝廷官員們安置下來後,試圖去尋太傅,卻聞太傅人在大都督府內。
大都督府是崔璟的地方,如此情形下,他們自然不便前去相見。
眾臣無不驚怒,愈發肯定了太傅必是被常歲寧挾持而來,私下對常歲寧的唾罵聲更甚。
而在這唾罵的過程中,他們也逐漸絕望。
若說在洛陽時尚且還保有一絲體麵和支撐,那來了太原後,他們便真正體會到了何為生死不由己的為人魚肉之感。
這距離京畿千餘遠,北望可見粗獷荒僻無人煙的邊境之地,觸景生情之下,他們也不禁被悲涼感裹挾。
常歲寧未限製他們走動,但外出時必有軍衛跟隨。他們身上仍穿著官服,這是他們苦讀入仕為官多年所得來的身份象征,然而此時在那些隨處可見的佩甲握刀者麵前,卻顯得不堪一擊,甚至就連反抗也注定隻會成為笑話。
這不是秩序混亂的亂世模樣,相反,此地秩序森嚴,一切井井有條,但秩序的製定者是那常歲寧……一個反賊!
這個反賊欲冒充李氏後人,竊取李氏江山,企圖扭曲至高禮製為己所用,踐踏皇室尊嚴,粉飾自己的無恥野心!
一名塗姓禦史抬袖指向門外,聲音不高卻格外激昂:“她讓人在外監視威嚇我等,不外乎是想讓我等退卻膽怯,從而屈伏於她的謊言之下!”
“然而無恥反賊,豈會懂得何為操守!”
“我塗某人縱是死,也絕不為虎作倀!”
“……”
此言叫許多官員心生悲愴。
人性多貪生,但於他們當中許多人而言,這世上有比活命更加重要的東西。
他們拚死逃出京師,有避禍之心,同時也有不願與卞春梁此等反賊為伍的決心。
他們有人守著正統皇權,有人守著李氏江山,而今女帝年邁病弱,太子儼然是一灘連阿鬥來了也要避其鋒芒的稀泥……如此種種,又身陷太原此地,前路還有什希望可言?
活著固然重要,但比起在絕望和恥辱中苟延殘喘,他們寧可選擇有尊嚴有骨氣地死去……至少百年之後,能在史書上留下清白之名!
以塗禦史為首的不少人,都做好了血濺大典的準備——絕不讓這場虛假的歸宗大典順利完成,誓死也不會承認常歲寧編造出的李氏身份!
魏叔易忙完安置天子儲君與眾官員的事宜後,返回大都督府內,見到常歲寧時,歎道:“節使未肯出麵相見,倒叫魏某挨了許多冷眼。”
那些個官員無不將他視作十惡不赦的無恥叛徒。
聽常歲寧道了句“辛苦魏相”,魏叔易問道:“節使當真不打算見一見他們?”
“我見他們作甚。”常歲寧剛和崔氏族人商議完大典事宜,此刻端起茶盞解渴,隨口道:“心虛的贗品才需要威嚇他們屈從串通,我可是真的。”
“真的隻需拿出證據說出真相,而他們隻需認真看著聽著即可。”
魏叔易一笑,正要再說話時,戴從從外麵進來:“節使,聖人使人前來傳話,想讓您前去一敘。”
常歲寧動作沒有停滯地放下茶盞,不假思索:“讓人回話,我與聖人之間的事,待到大典完成之後再敘不遲。”
戴從早已習慣了她如此行事,應聲“是”,便退了出去。
很快,又有人相繼進來通傳:“姚廷尉前來求見節使。”
“宣安大長公主已至前廳。”
“鄭國公夫人到了。”
“……”
顯然,這些全是在城中剛安置下來,便急著來見常歲寧的。
常歲寧起身,看向魏叔易:“有勞魏相先去見段夫人,替我轉達一聲,我晚些便過去。”
又轉而交待傳話者:“先帶姚廷尉去見太傅,轉告姚廷尉——太傅的話,便是我的話。”
說著,抬腳往外走去:“我去見大長公主殿下。”
眾人行禮,目送常歲寧離去。
常歲寧請了宣安大長公主去書房說話,屏退了所有下人。
“寧寧,本宮且問你一句,你果真是我那皇兄的女嗎?”大長公主開門見山地問,注視著眼前的少年女郎。
常歲寧尚未正式宣明具體身份,但有關先皇女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
二人隔著一張茶幾並坐,常歲寧微側身,迎上大長公主的眼睛,道:“姑母,我是,也不是。”
這一聲平靜熟悉到仿佛早已喊了許多次的“姑母”,讓李容的眼睛微顫了一下,橫放在茶幾上的右手也微微收緊。
她一字字問:“何為……是也不是?”
接下來聽到的回答卻完全超出了李容的意料,甚至超過了她的常理認知和理解範疇——
“姑母,我不是父皇的女,而是他的第四個女兒。”
李容先是眉心微動,第四個女兒……這是何意?
皇兄的第四女……分明是崇月!
所以這是什站不住腳的胡話?
李容覺得這說法實在荒誕可笑,她甚至無法理解一向冷靜聰慧的少女怎會說出這樣的話,可是那雙異常清醒冷靜的眸子,卻叫李容猝不及防陷入莫大的驚惑之中。
一切質疑之言堵在嗓子,她甚至短暫地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你是說,崇月,阿尚?你今年幾歲?你可知她早已……”
常歲寧看著她:“姑母,是我。”
或是的確太過荒謬,李容偏過臉移開視線一瞬,不知是何情緒地胡亂笑了一聲,再轉回臉時,正色問:“你可知自己在說什……”
常歲寧的眸光依舊清醒平靜,嘴邊掛上一絲淡笑:“姑母可還記得,皇祖母七十壽辰那次您從宣州回京,宴席散後,您與我一同從慈寧宮出來時,曾對我說過一句話——”
李容神思混亂間,下意識地跟著這句話的指引在記憶中搜尋。
母後七十壽辰,她的確回了京……
可她並不記得自己見過崇月。
崇月病弱,甚少參宴,她見過那位侄女的次數一雙手也數得過來。
那晚與她一同從慈寧宮出來的……分明是太子效才對。
她之所以能輕易回想起此事,原因很簡單,她這個人一向喜好美人,而她那侄兒李效生得頗為漂亮,那是一種雌雄莫辨的漂亮,氣質更是上乘——
她能見到這位侄兒的機會少之又少,那晚她飲了些酒,便忍不住掐了掐侄兒那漂亮的臉蛋,約莫是說了一句——
【今日姑母聽聞有言官私下咒我這風流日子就要到頭了,我看倒是未必……我李家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兒郎,何愁大盛不興,還怕我李容沒有快活日子過?】
這句在記憶中已變得模糊、而不可能有第三人完整聽到的舊時打趣之言,此刻卻在眼前這青衣少女的口中被完整地複述了出來。
一那,李容驀地站起身來,隻覺天旋地轉,伸手扶住茶幾。
在這眩暈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慈寧宮外的那一晚,被她掐臉的少年臉龐與眼前這張鮮活的麵容忽而重疊。
很快,李容竟發現自己記不清李效原本的樣子了,好似她記憶中的李效,便是生得眼前人這般模樣。
可是……
怎會?!
先皇第四女……崇月,太子效……又是何意?
回憶起諸多舊事,李容仿佛懂得了什,但更多的仍是不可置信。
她再次看去,隻見那少女提起茶壺替她倒了盞茶,聲音慢慢地說:“從前我與姑母不算十分親近,如今我便與姑母大致說一說我的故事吧。”
那少女放下茶壺時,拿手指推向杯盞,抬首露出一個笑:“姑母放心,我非惡鬼,輕易不傷人。”
看著那盞茶被推向自己,心緒萬千的李容緩緩坐了回去。
李容用了一盞茶的時間,聽了一個跨越許多年月的故事。
之後,李容又用了一盞茶的時間沉默著。
離開大都督府,上了馬車後,李容仍是恍惚的。
見她神態,車內侍女不安地詢問:“殿下,您怎了……”
李容回過神,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四肢幾乎失去了知覺,眼眶刺得生疼,她抬手摸向眼角,才發覺滿是濕潤淚光。
此一夜,李容未眠。
臨破曉之際,她坐起身,看向霧藍的窗外,喃喃著道:“我道在宣州初次相見,怎就覺得幾分親切……”
原來真是她李家人,且是她見過的李家孩子。
那樣出色又那樣可憐,但自己不覺得自己可憐的一個孩子。
李容心間揪扯了一下,掀起被子下了床,腦子逐漸被不滿的情緒占據。
她那不幹人事的皇兄,竟就是這樣做人父皇的?她斷然不信皇兄會分不清自己的兒子和女兒!
還有做母親的,就眼睜睜看著這樣一個孩子和親北狄?
還有常闊那廝,這樣大的事,這樣天大的事……竟然將她瞞得這樣死!
李容氣得在房間來回走動,好一會兒才停下,推窗看向漸白的天色,半晌,擰眉長長歎了口氣,腦海中回響起昨日姑侄二人的最後對話。
她問:【為何說出來?】
那個孩子答得很坦誠:【我想說服姑母助我,以謊話敘實事,使我看起來更可信些。】
天色漸亮,卻陰沉著。
歸宗大典前一日,太原城中下了一場大雨。
那些朝廷官員們將此視作李家先祖的不滿之兆,有人悲而作詩,更有甚者奔入雨中大哭起來。
常歲寧聽了不惱反而欣慰:“待我李氏如此忠心者,我有什可苛責的呢。”
說著,看向堂外雨水,道:“崔令安,你說我家中列祖列宗若果真在天有靈,明日這雨將會停否?”
崔璟站在她身側後方半步處,與她一同望入雨中:“殿下放心,吉日自然會有吉象。”
“吉日是用心擇選過的。”常歲寧轉身往堂內走:“就看祖宗們肯不肯給我這麵子了。”
她語氣輕鬆,崔璟卻莫名聽出兩分“若不肯給這麵子,來日香火供奉減半”的大逆不道之氣。
隻這一念,便將上下主次顛倒過來,崔璟倒有些想勸李氏祖宗自求多福了。
次日清晨,雨水未休,歸宗大典如期舉行。
大典設在太原晉祠。
太原作為李氏龍興之地,大盛太宗皇帝曾提議在太原興建太廟,但遭到儒臣們反對,儒臣們認為太廟隻當在京畿之地,另建於別處不合禮製。
太廟雖未建成,但太宗皇帝下令擴建了太原城中受曆朝曆代香火供奉的晉祠,並在此親筆題下碑文,於擴建的新殿內供奉先祖牌位。
民間有傳聞,道是晉祠下藏著龍脈起源,常年有龍氣縈繞。
常歲寧本打算在洛陽舉行歸宗大典,最終選擇太原是局勢使然,但在無絕看來,這此中自有神妙指引。
供奉李氏先祖的大殿內,祭祀器物早已齊備,諸人也陸續到齊,分立於殿中。
發髻花白的女帝立於右前側,著寬大曳地袍服,一手拄著龍頭拐杖,另一側有內侍相扶,往下依次是太子、宣安大長公主及朝臣,姚翼也在其中。
另一側站著的則是以戴從為首的太原官吏,以及崔琅等崔氏族人。
魏叔易立於祭案旁,今日他是陪祀官,自然又招來諸多如刀般的唾棄目光。
殿外有重兵把守,皆是玄策府和常歲寧的人。
雨水未消,殿內氣氛因那些朝臣們的神態而顯得凝重壓抑,隻有一些官吏們低低的交談聲。
這時,殿外有略顯嘈雜的行禮聲響起,隨著一聲高唱傳報,殿內諸人無不轉頭看去。
青裙女子微提裙擺,步伐從容地拾階而上,身側著玄袍的青年為她一路撐著傘。
女子行至殿前,放下提著裙擺的手,在一片行禮聲中,跨過門檻,邁入殿內,走進那無數道視線。(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