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墨畫在傳道室上完課,正收拾玉簡書籍準備回弟子居,抬頭就見門口一個道童在對他招手。
“墨畫,荀老先生喊你去一趟。”
墨畫微怔,而後點了點頭,“好。”
走在太虛山長長的山階上,墨畫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便小聲道童問道:
“這次是什事?”
道童搖頭,老實道:“我不知道。”
“那荀老先生這次生氣了沒?”
“生氣了……”道童皺眉,又搖了搖頭,“但又不像,神色很嚴肅,看著像是發生了什大事,荀長老都戰戰兢兢的。”
“荀長老?”
“荀子悠長老,是老祖的玄孫,在內門任長老。”
墨畫微微點頭,記住了這個名字。
“嗯。”荀老先生微微頷首,目光悵然,“當年這位故人,曾到過我太虛門做客,與我坐而論道,交流陣法,這份手稿,就是當年與他交流陣法時,記錄下的一些心得和感悟……”
“故人?”
墨畫心底一顫,連忙將這份手稿拿起,目光快速一掃,見手稿之中,果然記錄了一些“陣流”的感悟和理解:
“陣流者,乃諸天陣法源流,萬陣歸一,一通百通。”
道童有些不好意思,囁嚅道:“我跟清風明月他們玩傀儡鬥獸,老虎贏了,但壞掉了……”
道童有些心虛。
墨畫神色欣喜道:“謝謝老先生!”
沒想到卻是好事。
“老先生好。”墨畫行禮道。
墨畫餘光一瞥,忽然一愣。
墨畫驟然失神,愣在原地,心中百味雜陳。
荀老先生取出一些暗沉色的玉簡,還有古舊的手稿,都遞給了墨畫。
莊……
“誰知道呢……”道童在前麵走著,忽而轉過頭,小聲道:“墨畫,你送我的小老虎,我又弄壞了……”
道童擔憂地看了墨畫一眼,“反正你小心點,別惹老祖生氣。”
“這位故人……”荀老先生神色平靜,目光微肅,緩緩道:“姓莊。”
墨畫心中一震。
這些話……十分耳熟,他並不是第一次聽到……
墨畫很是意外,他還以為,荀老先生又發現他做了“壞事”,想批評他一頓。
荀老先生道:“這是一位故人的。”
“你做什了?”墨畫默默看著他。
墨畫偷偷打量著荀老先生,發現荀老先生神色雖然複雜了些,但並沒有太生氣,這才緩緩鬆了口氣。
“喊你來,也不為別的事,隻是忽然記起,我手還有些收集來的陣法心得,對你學陣法或許有些幫助,你拿去看看……”
道童一臉開心,“墨畫,你真好,下次有什事,我再給你通風報信。”
墨畫有些怔忡地看了眼荀老先生,澀聲道:
“老先生,這手稿是……”
他看到了兩個意想不到的字:
陣流!
墨畫恭敬接下,大概翻了翻。
墨畫歎了口氣。
墨畫有些不解,“我也沒做什啊,老先生生氣,會跟我有關係?”
玉簡和手稿上,果然都是一些陣道感悟,有涉及陣眼的,有涉及陣樞的,還有一些,論證陣紋變式的。
道童眼睛一亮,連連點頭,“我得了一些上好的金玉,有空煉成傀儡,就拿給畫陣法。”
墨畫便道:“那有空,我再給你做一個吧,你若是想鬥獸,我給你做個凶一點的,不過傀儡材料,你要自己出,陣法我來畫……”
道童立馬斂起臉上的笑容,恭恭敬敬把墨畫引到了荀老先生麵前,行了一禮,而後退下去了。
說著說著,兩人便到了長老居。
“師父……”
“陣法大成者,悟徹諸天陣法,可自行歸源,匯總陣法源流。”
荀老先生微微頷首道:
……
墨畫點頭,“行。”
荀老先生也微微歎息。
荀老先生把墨畫的神態看在眼,見他先是愣神,後是心痛,眼眸中湧起親切的孺慕之情,最後都化作深深的失落。
“而領悟陣流者,亦可以一化萬,提綱契領,統攝萬道陣法……”
是那人的弟子無疑了……
而墨畫眼眸中的傷心和失落,也隻持續片刻,便盡皆沉在眼底,化作深邃的潭水,讓人難以察覺。
墨畫神色如常,語氣欽佩道:
“老先生,您的這位故人,必然是個陣法絕頂的前輩吧。”
荀老先生頷首歎息道:“是啊。”
“這位前輩……”墨畫語氣微頓,繼而問道,“現在在哪呢?”
荀老先生有些意外,默默看了墨畫一眼,搖頭道:
“此生,怕是再難相見了。”
墨畫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荀老先生看著,莫名有些心疼。
他默默打量著眼前的墨畫。
入門三年了,墨畫如今長高了些,但氣質倒沒變化太多。
一開始,他隻覺得這孩子天真可愛,學陣法認真而刻苦,悟性也高,所以看著喜歡。
後來知道,他神識天賦匪夷所思,更是把他當寶貝一樣。
隻是如今,知道墨畫是那人的弟子,荀老先生震驚之餘,心情就複雜許多了。
那人身負天機衍算絕學,一舉一動,皆有深遠的謀算,都暗含莫測的天機。
如今那人天機斷絕,歸墟天葬現世,可卻暗中留了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弟子,機緣巧合之下,拜入了太虛門……
這其中是不是也蘊含了某種深意?
荀老先生思緒紛呈。
過了片刻,墨畫抬起頭,目露期許,低聲問道:“老先生,這份手稿……”
“你收著吧。”荀老先生溫和道,“本就是給你的,你好生拿著,沒事多看看。”
墨畫將手稿攥得緊緊的,感激道:“謝謝老先生!”
荀老先生微微一笑,拍了拍墨畫的肩膀,道:“行了,回去吧,下午還要上課。”
“嗯。”
墨畫點頭,又恭恭敬敬向荀老先生行了一禮,之後告辭離開了,隻是背影略顯落寞。
荀老先生歎氣。
這副單薄瘦削的身軀,可能承載著,堪稱恐怖的大因果……
有些事,他沒有點明,心中有數,順其自然就好。
重要的事,隻有一個。
那就是墨畫。
無論他身上有什因果,他現在穿著太虛門的道袍,那就是太虛門的弟子。
而且此後,都必須是太虛門的弟子!
荀老先生目光一凝,閃出一絲鋒芒,喚道:“把子悠喊過來。”
過了一會,荀子悠便來見荀老先生了。
荀老先生吩咐道:“墨畫這孩子,你好生照看。”
荀子悠一怔,“這個,您之前不是吩咐過了……”
“這次不一樣,”荀老先生淡淡道,“之前與你說,你斷條胳膊可以,他掉一根頭發不行,是在督促你好好辦事。”
“現在不一樣了,現在這句話,就是實話。”
荀子悠:“……”
他愣了半晌,這才皺著眉頭,弱弱道:“老祖,這孩子到底是什身份,值得您如此看重……”
“你別管,”荀老先生看著荀子悠,目光凝重,聲音低沉,“你隻知道,他對我太虛門事關重要,甚至有可能關乎……”
荀老先生頓了一下,這才緩緩道:
“……我太虛門的道統!”
荀子悠猛然一怔,心底一顫。
道統?!
荀子悠眼皮跳動,剛想說“您是不是言重了”,他區區一個築基小修士,就算天賦再好,身份再特殊,也絕不可能關乎太虛門的道統吧。
太虛門可是乾州八大門之一,底蘊深厚,歲月悠久。
若是追根溯源到,三宗未分之時,更是乾州屈指可數的龐然大物。
這等道統,與一個小修士何幹?
荀子悠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知道,老祖為人嚴肅,向來不說誑語。
他若說關乎道統,那這麵,必然有很深的因果。
荀子悠正色,行禮道:“老祖,我記住了。”
荀老先生微微頷首。
“隻是……”荀子悠略作思索,又道,“這孩子,好像與斷金門有些嫌隙,要不要我出麵……”
“不必。”荀老先生搖頭,“讓你照看,不是讓你一味維護。”
“不能讓他受傷,但除此之外,斷金門也好,其他宗門也罷,弟子之間的事,由他們自己解決,也不必過多插手。”
荀子悠明白了老祖的意思,又問道,“那如果斷金門高層……”
荀老先生道:“不怕,一切有我。”
荀子悠徹底鬆了口氣。
老祖發話,他就有底氣多了。
“去吧,”荀老先生擺擺手,“不可馬虎大意,若真出了意外……”
荀老先生想了想,為了督促他,說了個更狠的,“我就把你從族譜給劃了……”
荀子悠頭皮發麻,人都傻了。
這個玩笑,是能隨便開的?!
“老祖,您說真的……”
荀老先生默默看著他。
荀子悠知趣,神情苦澀,認命一般道:
“是。”
出了長老居,荀子悠便長長歎了口氣。
他有種預感,自己這個臨時“保鏢”,怕是要“轉正”,當長期保鏢了。
以後估計沒消停日子了……
……
墨畫下午上完課,和瑜兒一起吃完飯,便回到了弟子居。
一進屋,墨畫便將荀老先生給他的手稿全都拿了出來。
尤其是那副有關“陣流”的手稿。
墨畫將這份手稿,仔仔細細,全都看了一遍,神色有些落寞。
這的確是師父的手稿。
雖然有些出入,但與當初師父在離山城五行宗時,對自己傳授的“陣流”心得如出一轍。
莊先生仙風道骨,灑脫不羈,又溫潤如水的神情,又浮現在墨畫腦海。
墨畫怔怔出神,良久之後,才深深歎息。
他又將這份手稿看了一遍。
這是論道手稿。
麵有關“陣流”的說法,更為詳細,比師父當初告訴自己的,還要詳實許多,也更深刻。
墨畫看了看,發現自己看不太懂。
嚴格來說,他現在還沒學過陣流。
五行宗的道統,那枚五行陣流顯化的“源紋”,雖然就在他手,但他其實也不知道,那道邪異眼眸一般的“源紋”,從本質上來說,究竟是個什東西……
而能歸納陣流的修士,無一不是將某類陣法,修到大成的陣師。
所以這份陣流手稿,自己看不懂也不足為奇。
“先留著吧,以後等自己陣法造詣再高一些,再好好研究……”
墨畫微微點頭,而後將陣流手稿,珍而重之地收進了納子戒中。
這是師父的東西。
墨畫十分珍惜。
還有荀老先生……
墨畫沒想到,荀老先生竟跟師父論過道,談過陣法。
那這一說,荀老先生跟師父,是不是還有其他淵源?
墨畫心思一動,忽然意識到了。
“陣流”這種東西,明顯不是自己現在能學的。
荀老先生現在就將師父的這份陣流手稿交給自己,還有意無意點出,是“一位姓莊的故人”的手稿,莫非是在試探自己?
“老先生他猜到,師父是我師父這件事了?”
墨畫心嘀咕道。
不過,這好像也沒什……
知道這件事的人,似乎也有不少。
師伯就不說了,還有小師姐的娘親,也就是自己的師叔,還有玄機穀的司徒前輩,以及離山城之變時,那些匆匆一瞥的羽化修士。
他們都是“大修士”,修為高深,事務繁忙。
自己一個不起眼的小修士,估計沒過多久,就被他們給忘了。
荀老先生,既然與師父對坐論道,想必沒什仇怨,對自己應該也並沒有惡意。
至少墨畫沒感覺到惡意。
而且,老先生還把師父的手稿送給自己了。
平日對自己也極好,更有傳道授業之恩。
荀老先生是個大好人!
墨畫點了點頭。
自己現在專心學陣法,將來若有機會,報答一下他老人家的恩情。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這是娘親告訴自己的做人的道理。
墨畫想明白了,翻看了一會陣書,學了一會陣法,等到了子時,神識又沉入道碑,繼續練陣法去了。
他要想辦法,多練練陣法,磨練磨練神識。
現在不能外出,就隻能靠這種笨辦法去磨練神識了。
爭取早日突破天道法則的封鎖,使神識晉升十八紋,去學更多更厲害的陣法。
……
如此平安無事,學了幾日陣法。
煉妖山那邊,他去了幾次,又試了幾次五行源甲的效果,製定了幾套獵妖的攻略,就暫時沒去了。
可這日在膳堂吃飯,程默忽然鼻青臉腫地走了過來。
墨畫一愣,“程默,你又被熊拍了一巴掌?”
“我又不是笨蛋,被拍一巴掌就算了,哪還能被拍第二次……”程默嘀咕道,而後神色帶了些慍怒,“是斷金門的那幫雜碎。”
墨畫目光微凝,“斷金門?”
“是的。”程默坐了下來,也學著墨畫,啃了一口雞腿,咕噥道,“小師兄,你這些時日沒進山,不知道,斷金門跟我們幹上了……”
“那群小雜種,三天兩頭找我們麻煩。”
“他們也不敢跟我們正麵交手,猥猥瑣瑣蹲在一邊,等我們殺了妖獸,他們就一窩蜂上來搶。”
“我們不殺妖獸,他們就蒼蠅一樣盯著。”
墨畫皺眉,“煉妖山,也是有規矩的吧,他們這囂張,那些長老不管?”
程默道:“管倒是也管,但沒用,斷金門那些混蛋,慣常扯皮,還不要臉。”
“非說什,妖獸是他們殺的,是我們先動的手,他們是無辜的……”
“斷金門那些長老,也很護短。”
“若是斷金門那些弟子,占了便宜,他們就和稀泥,說都是小孩子,打打鬧鬧,也是常事,沒必要計較。”
“若是斷金門吃了虧,他們就指責我們太虛門管束不利,弟子缺乏教養等等……”
“我們幾個太虛門的長老,嘴皮子不利索,被他們氣得夠嗆。”
“這樣扯來扯去,斷金門弟子還是我行我素,做這些下三濫的事……”
程默歎了口氣,“所以說,規矩對有臉的人來說才有用,若是有人不要臉,規矩就沒用了。”
程默說到這,一聲冷笑,卻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不過好在他是體修,皮糙肉厚,這點傷勢不算什。
程默又啃了口肉,繼續道:
“我這傷勢就是,今天上午獵妖,又被斷金門弟子盯梢,我實在受不了,就跟他們幹了一架。”
“別看我模樣淒慘,但他們更慘。”
“有幾人腿都被我打斷了。”
“不過估計沒用,下次他們還敢。”
墨畫眉頭微微皺起,對程默道:“下次旬休,我也進山看看。”
“別。”程默立馬拒絕道,“你還是專心畫陣法吧,你可是小師兄,對付這些小雜碎,哪用得上你親自去。”
程默知道墨畫這些時日,天天畫陣法,比較忙,所有沒想著打擾他。
而且斷金門鬧事的,也都是築基中期的弟子,跟自己這邊是同一屆的。
還不用墨畫出馬。
墨畫想了想,也點頭道:“行吧。”
他最近的確沒空。
因為他隱隱感覺到,識海之中,天道法則的限製,似乎鬆動了不少。
可能是自己境界高了,不算太離譜了。
又或者是天道法則快“吃飽”了,所有漸漸消弭了。
墨畫總感覺,或許沒過多久,自己神識就能十八紋了。
煉妖山的事,就交由程默他們去處理了。
程默雖看著莽,本人也確實莽,但他心計還是有的。
更何況,他跟墨畫混了這久,經驗豐富,一些“陰險”的手段,也學了不少。
對付囂張跋扈,隻知道恃強淩弱的斷金門弟子,倒是綽綽有餘了。
於是程默帶隊,太虛門弟子,就跟同屆的斷金門弟子,在煉妖山明爭暗鬥,打了起來。
如此過了一個月,程默又來見了墨畫,神色有些頹然。
倒不是沒打過。
他們打過了,但是沒用。
“斷金門那幫王八蛋,真的是畜生一樣,進了煉妖山,什都不做,就盯著我們太虛門,搶我們的妖獸。”
“一開始還正麵跟我們打了幾次,後來發現,我們穿著克金鎧甲,他們打不過,索性就不打了。”
“跟蒼蠅一樣,我們獵妖,他們就騷擾。”
“我們還手,他們就跑。”
程默被惡心得不行。
“煉妖山的門票要一百功勳,他們一天寧願什都不幹,也要花這一百功勳來騷擾我們,做這種損人不利已的賤事。”
“我們雖然不怕他們,但是被他們騷擾,沒辦法煉妖,也賺不到功勳了,所以也不能算贏……”
程默歎了口氣,有些煩悶。
墨畫目光微沉。
這個斷金門,倒還真是夠賤的。
“沒事……”墨畫喝了口果酒,沉思片刻,淡然道,“他們犯賤,是因為還沒被徹底打怕。”
“狠狠打上幾巴掌,傷其筋骨,他們知道疼了,就不會再犯賤了……”
墨畫目光微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