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猶如一方濃稠到難以化開的墨,寂寥深沉。
犯人們頂著烈日戴枷徒步一整日,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被壓榨到了極限,那一個小小的發餿發臭的餅子也成了人間美味。
吃完往地上一躺,沒多會兒便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偶爾還能聽到篝火燃燒的“嗶啵”爆鳴。
官差們圍著篝火取出酒囊,喝起了小酒。
陶甕中的肉幹已經煮軟,再撒上香料,催化成濃鬱霸道的香氣。
對這群身體虛弱,許久沒吃過一頓飽飯的犯人們而言,有著近乎致命的吸引力。
沈棠耳尖聽到其他人喉結滾動咽口水的咕咚聲,以及五髒廟打雷的咕隆聲,低頭摸了摸自個兒幹癟的肚子,垂眸暗歎——
她也餓。
“想喝?”一名官差從陶甕舀了碗湯,稍稍吹涼正準備小口喝,餘光注意到或明或暗的熱切眼神,他眼珠一轉,頓時不懷好意掃了眼,笑道,“這肉湯貴得很,想喝呢,得拿東西換。”
犯人們頓時安靜下來。
沈棠聞言掀起眼皮,唇角微抿,黑眸深處有慍色閃過。
她隻是沒了記憶不代表變成了傻子,男人的意思她懂——這是一群前途未卜,即將被沒入教坊的女犯,身上哪怕藏有銀錢也被搜刮幹淨,還能用什東西換肉湯?
答案呼之欲出。
官差說完,眼神輕浮地掃過一眾女犯,仿佛看戲一樣欣賞她們臉上或遲疑或悲憤的表情。
另一名官差笑著一拍他後腦勺。
笑罵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夠不夠資格爬她們的塌,這些可都是龔氏的‘貴人’。”
他故意將“貴人”二字拖得老長。
“貴人?哪門子的貴人?”官差摸著後腦勺,故意提高聲量叫嚷,“去教坊伺候貴人的人?”
“就是!”第三個官差趁著酒意也來湊熱鬧,“教坊不是有銀子就能去消遣的地兒?兄弟幾個又不是出不起穢銀。一人出不起就湊一湊,買不起一夜就買個半夜,你來半炷香,我來半炷香……”
“老三你瞧不起誰呢?誰半炷香誰是孫子!”
“早晚得開張,在這開張還是去了教坊再開張,有差嗎?”
麵對這般奇恥大辱,男犯敢怒不敢言,稍有姿色的女犯更是人人自危,麵如灰土。
見他們越說越不像話,為首的官差隻能出來製止。
“你們幾個都消停一些!越發不像話!待差事結束,愛去哪個教坊找花娘尋樂子都行,何必盯著這幾個?打起精神把人盯住了!上頭吩咐下來,他們中的哪一個逃了,誰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一眾官差驟然息聲,直至其中一人小聲咕噥。
“他們一個個被碎了文心、裂了武膽,拿什去逃?”
文心?
武膽?
沈棠敏銳捕捉到這兩個詞。
毫無預兆,一陣尖銳到無法忽視的刺痛從腦海深處傳來。
又聽那個官差小聲奉承為首的官差,諂媚笑道:“龔氏這些犯人,不管以前多風光,那都是以前了。雖然咱們兄弟幾個隻是末流公士,但您可是三等簪梟。”
其他官差也道:“就是就是,頭兒,這些犯人不是女流就是被廢的廢人,如何逃得走?”
末流公士?
三等簪梟?
這又是什東西?
沈棠眉峰聚攏,牙關緊咬,忍著一陣強烈過一陣的刺痛,
不知不覺額頭已經布滿細密冷汗,麵色青白。雖然她已經非常克製,但隱忍細顫的動作還是驚動了身邊的犯人。
女人掀起眼皮瞥了眼沈棠,見她以手撐額,一副痛苦難忍的模樣,鼻尖輕哼,轉身背對。
咕噥一聲:“瘋子……”
不知過了多久,刺痛像是跨過某個臨界點,轟得一聲,如潮水般退去。
沈棠如蒙大赦般溢出輕喘,眼神迷茫恍惚。
待她神思恢複清明,腦中多了段殘破零碎的陌生記憶,她閉眸整理——兩百年前,天下將定,夜中星隕如雨,其中有一顆賊星格外不同,散發著詭異耀眼的紫光,渲染了整個天幕。
這場隕星雨不僅扭轉戰爭局麵,讓距離登頂僅有一步之遙的霸主飲恨,也迅速改變這個世界。
自此群龍無首,各地軍閥諸侯擁兵自重。
天下重歸亂世,爾後分裂百國征戰不休。
民不聊生,這時有人發現身體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修文習武便能吸收天地之氣聚攏於丹府,淬煉己身。
丹府又分文武,若能將天地之氣凝化成丹,便成了“文心”、“武膽”,二者各有千秋。
隨著這些人前仆後繼地探索,逐漸有了係統的劃分。
文心分九品,出口成真,無中生有,排兵布陣,談笑間能決勝千。
武膽有二十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千軍萬馬也能殺個七進七出、人仰馬翻。
公士、簪梟都屬於武膽,分別為末流和三等,最高等級的武膽為二十等徹侯。自天降賊星,“徹侯”級別的武膽僅有三人,無一不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豪,鎮守一國的擎天柱!
沈棠整理好這些陌生記憶, 表情逐漸轉為無語。
因為她剛剛猜測自己是幾品文心或者幾等武膽,哪怕被廢了也比普通人體質好點兒,興許能利用逃跑。誰知剛起這一念頭,腦中便跳出一小行信息絕了她的奢望——
她是女的。
在這個世界,女性身體猶如破了口的袋子,雖能感悟天地之氣卻無法聚攏於丹府,自然沒有所謂文心武膽。
沈棠:“……淦!”
那顆破隕石也搞性別歧視嗎???
內心剛咒罵完,便聽為首的官差語氣嚴肅地敲打下屬。
“你們幾個莽夫懂什?”為首的官差被拍馬屁拍得渾身舒暢,但他也沒飄飄然忘我,“龔氏是被抄家,但又不是所有人都被抓幹淨了。聽人說還有個五大夫在外逃亡,若是碰上……哼!”
三等簪梟能將他們這群末流公士打得哭爹喊娘找不到北,五大夫屬於九等,打簪梟也是爺爺打孫子。若那名五大夫來劫人,他們怕是逃命都來不及……
當然,這個可能性不大。
眾人心領神會,同時心有戚戚。
因為這個小插曲,他們隻得收起【淫】心,不敢造次。
周遭寂靜得隻剩蟲鳴,沈棠正生無可戀呢,敏銳察覺腰間的麻繩有了動靜,緊跟著是一顆小石子被丟出去的滾動聲。沒一會兒,聽到動靜的官差走過來。
低喝警告:“幹什呢?”
白天搶沈棠餅子的女人咽了咽口水,問:“郎君那兒可還有肉湯?”
假寐的沈棠眉梢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