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過神,心跳激動到要蹦出嗓子眼兒。
這位禪位詔書對他而言是兩重保障。
其一,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就是句騙小孩的屁話,沈棠還需要自己幫她將詔書帶回去,必不會殺他,可保證此次出使無性命之憂;其二,禪位詔書一出,吳賢這位深陷敵營的現任國主就能合理合法成為太上王,政治價值斷崖下跌,除了原先那些心腹還會逼逼叨叨兩句,其他臣子包括宗室都能鬆口氣,毫無負擔地拋棄他,名聲還不會有損,雙喜臨門!
至於說沈棠拒絕和談?
使者更傾向於她有討價還價的心思。
他手中這封禪位詔書便是最好的證明!
若無心思,這封對高國有利的禪位詔書為何會給自己?這不是委婉釋放和好信息是什?潛台詞不就是——【台階都給你準備了,要是還不下,就是給臉不要臉!】
此舉既能光明正大扣下吳賢,彰顯國家實力,又能向高國施加壓力,讓高國主動開出更多談判籌碼。使者暗中擦拭汗水,後怕:“當真是個工於心計的可怖女人。”
他珍重將詔書收入袖中,知道自己不會死,使者心中底氣足,腰杆子也更筆直,不卑不亢道:“沈國主的話,吾會原封不動帶回去,與眾同僚商議過後再給回複。”
“若無旁事,請使者離開吧。”
青年自帶破碎氣質,仿佛一陣風都能將他刮上天邊,使者卻不敢有絲毫懈怠。兩國交戰,使者可親眼看到羸弱青年化身魁梧武將,衝鋒驍勇彪悍不亞於真正的武將。
他小心提出請求,試探康國態度。
“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不情之請?哦,你說來聽聽。”
使者道:“某想見一見主上。”
“這個‘請’不行!”顧池對請求內容毫不意外,唇角嗤笑,不假思索就拒絕:“若無主上手諭,誰都不能見昭德公。主上與昭德公是眾所周知的多年交情,豈會虧待貴客?”
“某當然信得過沈國主,可朝中眾臣都牽掛著主上安危,若不能親眼看到他安然無恙,某如何能說服其他臣僚?也無顏回去見人。此事還請顧禦史寬容,幫個忙。”
“你非要見,顧某可以派人去問主上。”
使者心清楚問了沒結果,還會將人激怒,他不得已用上平日百試不爽的招式。
他眼神示意隨從拿來一隻盒子。
光是這隻盒子就造價不菲。
木紋有金絲,構成一小幅天然的山水畫。
觀之,文靜淡雅,燦若雲錦。
即便是不識貨的人也認得此物價值。
識貨的人就更不用說了。
盒子是什物件,配得上金絲楠木盒?
他將東西往外推了推,語氣添了幾分不悅和警告:“你這是何意?意欲行賄?”
使者表情微妙生硬:“自然不是。”
讀書人怎可能行賄?
這個詞兒太難聽,文士該用雅賄。
顧池挑眉:“不是?”
“獨一無二的美玉,自然要配世間最風雅的君子,此物落在俗人手中才是暴殄天物,今日見了顧禦史才知何謂有匪君子,便給它尋了歸處,隻談緣分,不講世俗!”
顧池:“……”
有匪君子能是他這個模樣的?
這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啊。
顧池心下轉了一圈,終於願意給使者三分笑臉,收下了這份厚禮,他答應帶使者遠遠看一眼吳賢,還裝出很為難的模樣:“……顧某也隻能做到這一步,若讓你們私下接觸被旁人上報給主上,主上必然怪罪。”
使者忙不迭答應,欣喜溢於言表。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吳賢的鐵杆心腹。
盡管隔著一百多步,但使者一眼認出吳賢氣息。從吳賢氣息和氣色來看,他這兩日在康國大營還真沒咋遭罪。除了實力被封印,行動範圍受限,其他方麵都算自由。
不,應該說自由過了頭了!
大營本就是戒備森嚴的軍事重地,哪怕是沈棠帳下的兵丁,隸屬於不同營的他們也不能亂跑,活動範圍嚴格限製在特定路線。吳賢這待遇,說他是階下囚有幾人信?
,吳賢那些鐵杆心腹還擔心他不堪受辱,有可能找機會自盡保全尊嚴。若讓他們看到吳賢此刻模樣,不知是心疼更多,還是如鯁在喉更多。使者這番心理活動逃不過顧池的窺聽,他故意出聲打斷:“時間到了。”
使者隻能收回複雜的眼神。
他勉強擠出三分笑:“多謝!”
顧池笑而不語。
使者見狀也露出默契笑容。
他們的默契盡在不言中。
使者帶著禪位給小公子的詔書,快馬加鞭趕回去複命,心緒激蕩。顧池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線,腳步一轉去了主帳:“主上,你猜猜臣今日得了什好東西?”
沈棠剛噸噸噸兩碗安神湯。
衝顧池攤手:“好東西,見者有份。”
顧池笑著掏出木盒遞到她手中,跟沈棠一起看盒子是什寶貝。兩顆腦袋幾乎湊到一塊兒,一人眼底驚訝,一人眼神疑惑。
驚訝的人是顧池。
“如此濃鬱的碧綠玉石,世所罕見。”
盒子打開一瞬,顧池就被躺在最中間的珠子牢牢抓住視線,再也挪不開。那是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玉珠,顏色濃鬱,一眼看去毫無瑕疵。也難怪使者會是一臉的肉疼。
疑惑的人是沈棠。
她隨意撿起那顆珠子放在眼前。
掂量了兩下:“像是玻璃車成的珠子。”
帝王綠玻璃珠,不值錢。
真正有價值的是盒子。
沈棠將玻璃珠丟給了顧池。
“見者有份,珠子給你,盒子歸我。”
顧池沒想到沈棠這隨意,手忙腳亂才將珠子接住,見沈棠寶貝似得將金絲楠木盒子抱在懷中,無語了:“主上注意點形象。”
沈棠道:“窮鬼沒有形象。”
她還有一屁股的債沒還。
說起債務,沈棠這才想起高國使者。
“禪位詔書他帶回去了?”
“如獲至寶!這下吳昭德真成棄子了。”
“誰讓吳昭德做人太失敗,不管是主君、夫君還是父君,他沒有一個角色合格,成為棄子很正常。真要感慨,也是感慨他怎撐到現在才成棄子。”或許是之前兩碗安神湯開始起作用,濃烈困意逐漸占據大腦,沈棠強撐著過問,“我們的人出發了?”
顧池道:“已經帶著兩份詔書出發。”
一份是禪位羋氏子。
一份是禪位第五子。使者帶回去的是禪位幼子。
主上這番安排確實有些損到家了。
那個幼子才六月,生母在內廷地位中上,母族在高國內部地位也不高,是這幾年靠著戰功才攢了點地位的新貴,根基淺。這種配置,那幼子簡直是天生的傀儡主君。
吃了敗仗的殘部兵馬對此樂見其成。
隻要能跟康國達成和談,新主年幼遠比新主年富力強更符合他們的利益——這一戰總要有人出來背鍋,新主有可能重用他們,但也有可能拿他們當立威的替罪羔羊。
而幼主和王太後會更倚重老臣。
這是一派勢力。
再說五子這一派。
吳賢第五子已經成年,同時母族強盛,此次還得了監國重擔,要知道監國可是王太子才有的待遇!若再拿到禪位詔書,他會怎做?他會承認殘部手中的禪位詔書?
雙方的衝突這不就起來了嗎?
野心勃勃的羋氏子會甘心錯失王位?
即便他甘心,梅驚鶴也會讓他甘心不了!
羋氏子那份禪位詔書,會在這出大戲最高潮的時候登場!當梅驚鶴開啟文士之道圓滿儀式,輔助羋氏子殺兄弟去篡位,沈棠會在黃雀獵螳螂之前,命人亮出這份禪位詔書,這才叫絕殺!不管是手上沾染血親性命的羋氏子,還是圓滿被破壞的梅驚鶴……
這是想想就能笑出聲的美事兒。
不能親眼見到,實在是遺憾。
顧池最清楚沈棠的算盤。
作為敵人,也不免生出幾分同情。
梅驚鶴這一波太慘了。
堪比當年的薑勝被祈元良坑一臉血。
顧池可惜道:“……隻是咱們的人實力不是很強,怕是沒辦法借著梅驚鶴被反噬的機會將她徹底扼殺,這個計劃還是有瑕疵啊。”
沈棠不覺得有遺憾。
“梅驚鶴身邊有個戚彥青保護呢,別說她隻是圓滿儀式被破壞反噬,哪怕病入膏肓也殺不死。”沈棠眼底閃過森冷算計,不多會兒又垂下眼皮收斂,“不死也好,她要是在這就殺青了,西南那邊的好戲如何唱?”
破壞梅驚鶴的圓滿儀式不過是收利息。
沈棠這邊還有驚喜等著她呢。
隻是這份驚喜,顧池覺得崔孝不會樂意。
因為計劃將崔孝女兒崔徽也扯進來了。
顧池:“這事兒還得問問善孝。”
利用人家女兒,總要告知一聲老父親。
沈棠:“這是自然。”
她也不擔心崔孝會反對。
倒不是因為崔孝會無條件為她這個主上奉獻一切,而是沈棠沒打算利用崔徽幹別的,隻是想讓崔徽回前任夫家逛逛,看看孩子,順便跟前夫敘敘舊。崔徽這位前夫是戚國士族勢力的領頭羊,也是老牌勢力的代言人。
說得通俗一些,崔徽就是說客。
除了崔徽,沈棠還安排了一條線。
這一局不為殺人,隻為誅心。
給梅驚鶴好好上一課!
這世上除了男女,還有一種性別叫做“權勢”!“權勢”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勢,哪怕是關係再好的君臣也有離心離德的一天。梅驚鶴的主上需要的是梅驚鶴這人?
不,她需要的是能鞏固自己地位的同盟,這個人可以是梅驚鶴,也可以是其他人……
更何況——
梅驚鶴還有一個讓主君無法安寢的文士之道!她的處境跟當年的祈善可是很相似的。
一旦君臣信任危機爆發,反目不過遲早。
顧池聽著這些心聲,雞皮疙瘩直冒。言靈誠不欺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真的!主上能跟祈元良看對眼,是因為他們本就同頻。
使者帶回吳賢的禪位詔書。
他連一口氣都沒喘勻:“幸不辱命!”
詔書的出現解決了眾人最頭疼的問題。
也不是沒人提出異議。
“為何是小公子?”
沒聽說這位小公子有哪特殊。
內廷一年到頭都有新孩子冒出頭,再加上建國之前生的,吳賢的孩子規模驚人,數量過了半百。他本人怕是連孩子的臉和名字都對不上,又怎會注意到貌不驚人的小公子?更別說禪位給他了……真要禪位,人選也是從已經成年的公子麵挑一個,實在是反常。
有人猜測:“或許是姓沈的意思。”
站在康國立場,確實更喜歡年紀小的。
這個猜測合情合理。
眾人也不再細究——國主被抓,繼任者人選還被左右,這事兒怎聽怎不光彩。
殊不知,另一個大雷將在後方引爆!
沈棠派出去的人將時間掐得正好。
趕在殘部奉命擁立小公子的消息傳來一刻鍾,監國的五公子聽到這個噩耗憤怒砸光屋內擺設的節點。此時,屋內狼藉一片,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有:“公子,有大喜!”
與此同時——
擁立小公子的消息也傳到羋氏這邊。
她沉默看著猶如發怒野獸的兒子。
小聲道:“不如就認了吧。”
兒子粗喘著氣:“認了?認什?”
羋氏不忍地閉眼。
哪怕這個兒子以往裝得再無害,她也從他剛才的表現看出不加掩飾的野心欲望:“認了這條命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有些東西注定就不是咱們的,爭取了也無用的!先王後和兩位公子出身好,要什沒有,最後還不是走到那個下場?你去爭那個作甚?”
兒子低聲憤怒:“不爭,我們娘倆的下場連那三個蠢貨都不如!我們死得會比他們更慘!兒子就是不甘心,憑什要認命啊!有些事,祖父做得,父親做得,兒亦做得!”
他的話讓羋氏心驚肉跳。
忙不迭捂住他這張大逆不道的嘴。
驚慌道:“你瘋了!”
兒子拂開羋氏的手,眼底泛起失望。
“阿娘,你要是還當我是兒子,幫我!”
羋氏心痛道:“幫你?你知道你要做什嗎?如今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是你幼弟,即便沒有他,你還有其他幾個成年兄弟,你拿什跟他們爭?爭了又有什用啊!如今的高國,即便爭到手,你拿什對抗康國?”
兒子眼底泛起鋒利。
“有用!即便亡國身死,兒子也是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