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響起沈棠玩世不恭的笑語:“笑芳,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差點兒嚇到人。咱倆也算是知根知底的老熟人了,我有什能力你還能不清楚?我壓根兒沒在這個坑跌過,何來的重蹈覆轍?我還是更喜歡你這張嘴隻用來喝酒,喝酒敘舊論風月,不談其他!”
沈棠拒絕翟樂的挑撥離間並且懟了回去。
“行,怪我多管閑事,外不是人。”
翟樂這話說得有些幽怨委屈。
他這個性子不缺朋友,走到哪都有一堆故交,或肝膽相照,或萍水相逢,少年時期他身邊的熱鬧就沒有停下來過。這多朋友,沈棠在麵也算“故交”中最特別的。
因為性情,因為實力,因為性別,也因為跟她初相識的歲月是自己與兄長共同人生中最後一抹自由。就好像一堆篝火,在光芒最盛過後,顏色會一點點暗淡,直至餘燼。
他跟兄長都以為遊曆結束,他們兄弟會開啟另一段嶄新人生,誰也沒想到兄長的人生自此走上下坡路,直至英年早逝。翟樂臨危受命,接下曲國的擔子,被迫從一個追隨兄長的臣子,成為率領臣民在亂世求生的君主。
翟樂不會推卸本屬於他的責任,隻是偶爾午夜夢回也懷念有兄長的少年時光。沈棠作為那段時間的見證者,彼此再相逢自有千萬言語。有很多話,翟樂想跟她一一道來。
說治國的不易,說失去兄長庇護的茫然,說自己即將實現他們少年時的豪言壯語,問一問她如今過得如何,是不是也麵臨跟自己相似的困擾。翟樂有太多話想說,但最後都被他憋在心,一點點腐爛發酵,再也說不出來。
一碗一碗給自己灌酒。
明明入喉還是一樣的醇香,自己對它卻沒了當年的驚豔和著迷,甚至產生些許疑惑——酒確實是世間少有美酒,卻遠沒有那獨一無二,自己為何會心心念念這多年?
沈棠品出他話中情緒的變化,軟下態度:“也不能這說,還是謝謝你的提醒。”
渠清書院的情況確實要小心警惕。
不管翟樂動機是什,那番話麵有幾分真幾分假,他願意跟自己推心置腹這些,便足夠了。翟樂聽到這話才再次露出鬆快笑意。
“你剛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顧德視線牢牢鎖定翟樂,不錯過後者臉上一點情緒變化,似乎什謊言在這雙眼睛注視下都無所遁形,“東南各國真的容不下渠清?”
翟樂笑問:“有必要騙你?你是誰?”
他是一國之主,何必刻意蒙騙一介白身?
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他也不介意再多說幾句:“渠清的名額從幾個到五十個,你就沒想過有問題?在你看來,渠清書院學子各個才學驚人、天賦出眾,即便回到各自國家參考也能輕鬆拿下名額,這點不否認。但即便結果一致,隻要過程出錯,依舊是錯。”
“更別說這些名額起初是各國王室、權臣勳貴給自家的,結果被渠清書院截胡,吃了這啞巴虧。一次兩次吃虧,尚在能忍受的範圍,但次數一多,渠清書院能不礙眼?”
顧德恨聲:“但你也說是各國的錯,是他們先將好好一個渠清當成給自己臉上貼金的玩物,踐踏了諸多先賢的初心。渠清反擊,結果他們還好好的,書院卻被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如今在你口中還成了可恨的‘學閥’!”
他的眼眶布滿了血絲,噙著淚光。
絲絲縷縷的鮮血順著嘴角溢出。
“書院本身無錯,渠清居士創辦書院,扶持寒門也是為了讓更多學子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但顧有容,你是不是將‘渠清書院’跟‘渠清書院學生’弄混了?二者不可等同!書院隻是死物,你將‘渠清書院’招牌掛在任何地方,那地方都能稱為‘渠清書院’!它再怎變也隻是一座書院,但求學的學生呢?何止萬計?”
書院不會變,會變的隻有學生。
翟樂質問:“起初,固然是各國王室權貴利用書院,通過書院將名額內定給了自己人,壞了學院的初心,但你可有想過,這些人之中也有書院出去的學生?從一開始的被動受害,再到後來的同流合汙。踐踏先賢初心的人,從來都不是固定的幾個人,不是嗎?”
渠清書院反擊的同時也享受著利益——書院在最鼎盛的時候,獨享足足五十名額!
到手的利益,渠清會吐出來嗎?
每個名額都是其他國家從國運中節省出來的。白白給了渠清一部分,剩下的再由本國學子爭奪,各國自然會不滿。哪怕這事兒是他們自己開的頭,但他們不會時時記得。
夏侯禦問:“院長自焚一事呢?”
翟樂道:“我嚇唬,他信了,你們要是將這樁血仇歸在我身上,我也無話可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即便渠清書院沒被焚毀又如何?身敗名裂,還不如死了來得幹淨!”
除了渠清居士,之後幾任院長也就最後一任能看看。翟樂跟他交談的時候,明顯感覺到他也不認可渠清書院的狀態,但他無力挽救病入膏肓的渠清——太多學子是衝著名額以及渠清招牌來的,一旦他放棄,答應翟樂的條件,讓渠清書院依附曲國王庭,不知多少人會罵渠清書院奴顏婢色,毫無當年風骨。光是假設一番,那些罵名也是他無法承受的。
他無顏麵對書院先賢。
但任由翟樂將渠清書院這些醃臢事情捅出去,他又無法接受,便解散書院,一把大火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至少後人提及渠清書院,還是向往與遺憾,而非唾罵鄙夷。
顧德再也壓不住喉頭甜腥。
一口汙血噴了出來。
若非夏侯禦眼疾手快扶住他,這會兒都要站不穩了。翟樂見狀也不再繼續刺激他:“其實燒了也好,日後有正直學子重建書院,那些勾心鬥角的汙穢也能被糾正過來。”
沈棠道:“翟笑芳,少說兩句。”
翟樂不爽了:“幼梨可真偏心啊。”
他哪一句不是大實話?
最後一任院長是一個有些迂腐的人,也難怪會養出顧德這人——渠清書院被焚,一顆道心直接崩了。翟樂道:“你們要重建書院,我也不反對,隻有一點,不能在東南!”
渠清書院的人脈網絡還是太大。
一旦重建,相當於將這些零散的家夥又重聚起來,翟樂可不想每天處理一堆政務還要管這些破事兒,天天提心吊膽,日子還過不過?
怎說也要等時間衝淡一切。
或者,這批人死得差不多才行。
夏侯禦看著顧德狀態,從來好脾氣的他也有些許薄怒:“翟國主何必說得好聽?歸根究底,您不也是他們中的一員?竊弄威權,倚勢恣肆,又有哪不同?命令使者挑唆學生,以勢壓人,為的不過一個‘師出有名’的借口!你敢說你光明正大,問心無愧?”
誰不是站在自身立場,用盡手段?
他是國主就能如此奚落人?
翟樂麵上笑容一點點消失殆盡。
取而代之的是森冷殺意。
這時肩頭被人輕敲,翟樂順著力道扭頭看去,一碗酒直直抵到他的唇邊,酒碗中的酒液還隨著力道晃蕩搖曳。沈棠道:“喝酒。”
其他多餘動作和話都不要有。
翟樂看出沈棠眼底不可抗拒的袒護,一把奪過酒碗,一飲而盡,隨手一甩:“時辰不早了,再不回去家要鬧翻天,下次再見。”
剛走遠,腦後傳來一道風,他抬手一抓。
竟是一隻圓滾滾的酒壇。
耳朵還能聽到酒壇內部液體的晃蕩聲。
沈棠道:“嗯,下次見。”
翟樂眸光複雜地看著沈棠良久,最後又莫名其妙發笑:“你以後都會是這副模樣?”
沈棠沒好氣揮手趕人。
“滾,別詛咒老娘。”
翟樂低頭看著酒壇子,笑容一如當年燦爛,有些得意:“當年誌向,我快完成了。”
東南大陸,注定是他囊中物。
“嘖,那你可要快點,別讓我趕超了。”
翟樂收下這壺酒壇,朝著城內方向走去,不遠處已經有百餘親衛等候,聞訊趕來的還有女兒二丫和她太傅喻海。喻海雙手攏在袖中,鎮定自若,二丫跟上了蒸籠的大蝦一樣一蹦一跳,沒個消停。見到翟樂安全回來才放心!
“阿父!”
翟樂道:“無妨,見個朋友。”
二丫麵色古怪:“朋友?”
從那個禿頭猿猴的年紀判斷,與其說是朋友,更像是她父親年輕犯的錯,她幾乎沒見誰能在父親變臉的時候全身而退。二丫沒將心事藏住,明晃晃的懷疑招來爆炒栗子。
“你懷疑為父?”“兒臣不敢。”
喻海就沒那多顧慮了。
隻是衝著沈棠等人的方向挑眉:“打?”
那可是惡謀的主公,康國的國主。
不打招呼跑來自個兒地盤,水土不服駕崩也隻能自認倒黴,不是?喻海的建議被翟樂駁回了:“打什打?這不是她本尊,你打一個化身有什用?再者,你注意到那個酷似公西仇的青年了?咱們那次在山海聖地碰到的怪人!謹慎起見,還是混口酒。”
幹架就免了。
喻海搖頭:“可惜了。”
要真是本尊來了,再大代價也要將對方徹底留下來,看看祈元良會如何心痛欲死!
翟樂招呼女兒和重臣:“走走走。”
他們散了,沈棠幾個也要撤。
酷似公西仇的大祭司給顧德看了一看,說道:“是心症,心病還須心藥醫。若你始終不肯看開,鬱氣凝結於心,恐傷根基元氣!”
顧德對自己的身體情況不感興趣。
他隻想問清楚:“沈君與翟笑芳相熟?”
沈棠道:“老熟人了。”
“你不是沈大梨。”
沈棠:“……”
沈大梨這個一眼就假的名字,他真信啊?
顧德肯定道:“你是沈幼梨。”
沈棠得意:“嘖,你知道我?”
顧德:“不曾耳聞。”
沈棠:“……”
夏侯禦見沈棠麵色都變了,替顧德解釋:“確實不曾聽聞,兩地相距太遠了。”
天底下國家這多,隔三差五就有國家覆滅,新國建立。散落市井的消息頂多提一句國號國姓,至於國主叫什字什,即便有提,也會因為各地語言在傳遞過程失真。
沈棠憤恨捶地。
“不是,憑什啊?”
也太不公平了!
翟樂這小子有他兄長翟歡開道,順利度過建國最痛苦的白手起家階段,之後就是打仗打仗打仗,打出赫赫威名。反觀自己?一個接一個敵人排著隊打她,自己人還坑她!
沈棠抱頭痛哭。
結果掌心下的頭皮還沒幾根頭發。
這個暴擊讓她幾乎碎成了渣。
急忙收了手中力氣,生怕將僅有的頭發也扯下來:“不管是沈大梨還是沈幼梨,總之你們絕對不虧。好好幹,日子會好起來的!”
顧德苦笑:“素聞北地民風彪悍……”
她剛才的派頭確實有悍匪之姿。
沈棠:“……”
夏侯禦真怕沈棠將摯友活撕,急忙轉移話題,溫聲詢問沈棠接下來有什計劃——回到北地,還是去其他地方?東南是混不下去,翟笑芳肯定會派人嚴密監視他們行蹤。
沈棠道:“去大陸中部吧。”
看看有什機會讓她利用一二。
夏侯禦頷首:“好。”
顧德也默認了這個安排。
隻是在去哪有分歧,他們對大陸中部各國了解有限,那些信息如今也過時了。
“不如去啟國吧。”
一直安靜的大祭司溫柔提議。
“啟國?有什特殊?”
夏侯禦二人並不讚同:“啟國國力正盛,且有倚仗……幾次滅國都能快速振興。”
他們幾個人跑過去想要掀起風浪也難。
“你說啟國倚仗?,他們倚仗死了。”
“死了?”
即墨秋眼神飄忽。
“嗯,是為我【醍醐灌頂】而亡。”
沈棠:“……啊?那他人還怪好的。”
夏侯禦:“……”
顧德:“……”
沈棠最終還是沒能親自過去。
第三日,一陣天旋地轉讓她惡心想吐。
似乎有什力量在牽扯自己的靈魂,或輕或重的浮沉感覺讓她置身海上,走一步都感覺在飄。即墨秋道:“殿下,您該回去了!”
子虛經過修養已經能順利掌控這具身體。
即墨秋解開了召請。
再度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善念放大的臉。
“殿下呢?”
善念吧唧吧唧啃著梨:“被截胡了吧。”
瞎收人,總要付出代價的。
焦急等待三日之期的眾人:“……”
康時感覺如芒在背。
同僚的眼神已將他淩遲了無數遍。
善念悠悠道:“禦禦類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