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首坐在陰暗潮濕的山洞角落,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事情怎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作為國主看好的準女婿,他無疑是優秀且受重視的,他與王姬的婚期定明年八月,未來老丈人還大方提攜他,甚至將接待康國使團的任務交給了他,事前還交代嚴重性。
本國國號為【貞】,此前與高國比鄰。
高國被滅,鄰居自然也換了一個。
貞國作為一個夾縫生存的小國,既沒有天然地理優勢,也沒有足夠武力兵馬將環境改造成易守難攻的鐵桶,加之國內耕地有限,糧食很依賴中部大陸。種種限製,導致他們對外的政策就是能忍則忍、能退則退、明哲保身、熬死對手!之前就一直討好高國。
高國國主吳賢也是個賢能之主。
能力如何不知道,但脾氣是不錯的。
不僅接納貞國的討好,也不介意兩國民間往來,貞國從高國這邊弄到不少鹽,商隊過境還能借道。作為感謝,貞國逢年過節會送些好東西以示友好,美人也送過幾十號。
絕大部分美人都被賞賜給有功之臣。
僅有少數一兩個能入得了吳賢的眼睛。
這些美人日後如何,貞國並不在意,目的達到就行。有這些美人在,或多或少都能影響高國的有功之臣。有了枕頭風,高國對貞國就不會太苛刻。如此也安穩了五六年。
高國被滅之時,貞國也想支援一把。
一個能用錢色收買的鄰居,真的省心啊。
但,等他們知道高康兩國從開戰到結束戰鬥的時間,伸出去的手偷偷縮了回來;知道康國打高國之前,還跟北漠幹了一仗,貞國更加不敢動彈!生怕一不小心成了陪葬。
估摸著康國這邊戰後事宜都結束差不多了,貞國做了一番作業,向康國派出使團。
這次,進貢的不是民間搜羅的美人。
實打實的權貴出身,天賦或許入不了天才的眼睛,但他的容貌非常出色,每逢出門都是擲果盈車級別的排場,性情圓滑嘴巴能說會道。不知多少女子想要跟他一度春風。
他的桃花也確實多。
讓他出使“和親”,多少佳人夢碎。
由此可見貞國對討好康國的迫切心理。
李完作為康國使者過來,貞國王庭喜出望外,以為李完是過來商議“和親國禮”的婚事來的。即便不是,十有八九也是好消息。
貞國表示重視,將此事派給了準駙馬都尉。
也就是現在正在懷疑人生的他。他要仔仔細細回憶,事情怎會變成眼前這副場景!
起初,看到使者李完是正值妙齡的女郎,準駙馬都尉心中生出各種不適——女性文士隻在西北大陸這種蠻荒之地才有,貞國可沒有這樣的異端!他也不認為女子有資格學著男子一樣佩戴文心花押、腰掛佩劍、頭戴幅巾……
簡直是不倫不類、有辱斯文!
他內心對李完有著種種介意和不喜,但他沒能力,更沒資格鄙視李完背後靠山——康國!別說他沒有資格,給予他準駙馬都尉榮耀的未來嶽父都沒資格,也要哄著捧著!
能被國主看中當女婿,他不是沒眼色的。
恰恰相反,他相當知情識趣。
不僅在物質上滿足李完,情緒上也不忘奉承討好,甚至還故意賣蠢,跟李完請教一些無傷大雅的修煉竅門,順著李完的心意恭維她的性別能力,一再明說在他看來,世上男女本無區別,他認為女子修煉是天經地義的事!
他掏空心思討好李完。
熟料李完就跟瘋子一樣動輒暴躁,說話尖酸刻薄,簡直比市井潑婦還要令人皺眉。
至少市井潑婦隻是在外頭潑辣無禮,回了家,關了門,還是懂得相夫教子,知道夫為妻綱的道理。李完不僅在接風宴上給人難堪,喝大了會嘲笑打人,說這個老夫子長得殘忍,罵那個臣子一臉的小人相,又指著某勳貴之子說人長得就像撅屁股賣後門的主。
這些,通通都可以忍!
他們不跟一個酒量不行的婦人計較!
接風宴過第二日,李完無聊上街,還說她很多年沒有看到民風這淳樸的鄉下風光了,機會難得能重溫一番。那張沒教養的臭嘴就沒有閉上過,張口閉口這條街破,那座屋子舊,路上行人各個都跟鬧了饑荒一樣麵黃肌瘦,此前接待她的貞國官員肥腸滿腦。
準駙馬都尉的臉色跟腳下泥地一樣黑。
李完走路還大搖大擺,撞到了逗貓遛狗的紈,一言不合就跟紈起了衝突,差點兒拆掉整條街!傻子也該知道李完是故意找茬。
貞國國主不得不捏著鼻子忍下來。
【絕對不能讓她找到把柄。】
人家擺明是來羞辱挑釁自個兒。
【人家這是記恨咱們此前想助高國呢。】
若他們忍不住,反而要被對方拿住把柄。
【再忍一忍,將人送走就好了。】
貞國國主歎氣安撫準女婿,心中卻生出幾分淒涼之感——貞國國力不強,莫說小民尊嚴了,連他這個國主都要看別國使者臉色。本該意氣風發的盛年,卻過得如此憋屈。
討好這個,依附那個。
偏偏他還不能不做。
他這個國主當得再憋屈,好歹也是個國主,治下庶民都要仰他鼻息。真要是連國主都沒得當,當個鄉野村夫,那隻能被人蹂躪。
準駙馬都尉隻能點頭答應。
他強打起精神應付挑剔的李完,怎料李完刷新他的認知——此女不僅沒教養,還是淫娃蕩婦!好色之徒!色中餓鬼!令人作嘔!
李完罵完人幹完架發現貞國官員都避著她走,她覺得沒意思了,開始頻繁騷擾接待他的大小官吏。這些官吏根本躲不開,隻能強忍著被對方揩油。當然,也隻是揩點油。
她對準駙馬都尉就很露骨了。
不僅惡意灌他酒,酒宴之上公然待他如伶人,還頻繁給他獨處暗示,大小官吏麵色鐵青。雖說男女發生風流韻事也是女人吃虧、男人占便宜,但李完舉止狂放,不敢想她跟多少男子有過苟且之事,準駙馬都尉跟她有點兒什,吃虧的就是駙馬都尉,王室也會因此蒙羞,更置王姬於何地?李完此舉,欺人太甚!
準駙馬都尉更是怒火中燒。
這份怒火不是因為他要為未婚妻王姬守貞,而是因為李完言語輕薄自己!一個淫娃蕩婦怎敢覬覦光風霽月的他?這羞辱不能受!
李完騷擾了兩天沒效果就改了策略。
從粗暴的騷擾改為利誘。
他當他的準駙馬都尉,也不妨礙跟自己有露水情緣。若得了自己喜歡,他日後的仕途機遇還會少嗎?女婿畢竟是女婿,又不是能繼承基業的兒子,他在貞國的發展是有天花板的,若從了自己,就不一樣了!李完叼著酒盞,慵懶地微微仰脖,將酒一飲而盡。
【還是說,駙馬怕對不起王姬殿下?】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駙馬都尉也是有家世背景的人,成年之後家就有安排通房照顧了,即便成了國主欽定的女婿,他的通房也沒被處理掉。待王姬生下長子,這些女人都能拿到正經名分。
國主對他的要求是長子必須為王姬所出,其他都不管,他也許諾王姬會做到這點。若真跟使者李完有了關係,也不影響他的婚事。
李完笑著眯眼:【還是駙馬你懼內?】準駙馬都尉說道:【君為臣綱,夫為妻綱。我自然是愛重殿下的,談不上懼怕!】
李完手指撥著他下巴抬起。
準駙馬都尉忍著惡心想撇開,李完快他一步將他下巴捏住,渴盼道:【駙馬都尉的回答都是這般有男子漢氣概,令人心醉神迷。】
她的眼底是藏不住的男女之欲。
準駙馬都尉第一次落荒而逃。
隻是他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李完一鬧騰他就得出麵協調善後。一來二去,他的心態也發生微妙的變化——李完這女人實在是惡心,但她的皮囊又實在是美麗風情。
每次用勾魂攝魄的眸看他,他都心猿意馬。別看他嘴上萬般嫌惡,身體卻最誠實。
最後,他失控了。
存著報複心理留了下來。
他要用最原始的暴力讓李完吃教訓。
結果——
結果就是那段記憶非常模糊,腦子昏昏沉沉,上一息還是青天白日,下一息又切換成了日落西山,明明前不久還跟未來嶽父談話,思緒一飄又換成跟臉熟同僚推杯換盞。
那幾日記憶都是模糊的。
萬頃煙波,風過無痕。
當他腦子稍微清醒,身處異地。
他驚懼不已,問身邊唯一的熟人發生何事,自己又怎會出現在這?李完說出讓他無法置信的話:【郎君這是怎了?不是你說要帶我私奔回康國?怎還問起我了?】
準駙馬都尉:【……!!!】
他不信,他絕對不信!
與此同時,周身升起一股寒意。
他近乎見鬼一般看著李完,隻覺得她就是誌怪中為非作歹、興風作浪的狐媚妖邪!
準駙馬都尉怕打草驚蛇。
故作腦子不適:【我、我的頭很疼……】
【大概是這幾日沒休息好……】李完抿了抿唇,笑容透著幾分曖昧,說出的話讓準駙馬都尉腸胃翻滾,幾乎要吐出來,【郎君這幾日熱情得很呢,每每都纏著我不放。】
光天化日說這種淫穢之詞!
他不相信自己跟這種人有染!
即便是青樓楚館的頭牌都比她忠貞!
準駙馬都尉按耐不動,不多時就打聽到自己記憶缺失的這幾日發生了什——坊間居然傳聞他跟使者李完一見鍾情,二見傾心,三見就決定私奔。他內心怒火不斷咆哮!
這不可能!
這絕對是有人蓄意謀害!
準駙馬都尉此刻想殺人的心爬到了頂峰。
他終於找到了反擊機會。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被李完算計了。
昨晚他睡得很遲,實在熬不住才沉沉睡去,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他被一陣嘈雜聲弄醒。一睜眼就看到李完用一塊磨刀石,刷、刷、刷,有節奏得打磨劍刃,鋒利劍刃白得能反光。更要命的是,她坐在自己身邊磨劍!
一邊用拇指小心劃弄劍鋒,用指腹感受厚度,一邊扭頭看他:“嘖,終於醒了。”
準駙馬都尉能嗅到金屬特有的氣味。
這股氣味讓他寒意遍體,頭皮發麻。
“你莫不是要殺我?”
李完繼續磨劍:“你的命很貴?”
“畢、畢竟一夜夫妻百夜恩……”
“噗嗤——”李完相貌跟她曾用名一樣,屬於溫婉柔和那一款,五官沒什棱角,如今一身簡樸便裝更襯得她相貌清麗秀美,仿佛山水孕育的山鬼,清澈無害,隻是那張嘴一張,說的話卻尖酸刻薄似鬼,“什不要臉的哈什螞,你也配上你姑娘我的床?夢沒醒?”
“姑娘我再不挑嘴,也不必吃糞啊。”
“還是外頭的糞!”
“還不如自產自銷,自娛自樂呢。”
準駙馬都尉:“……”
他差點兒一口血噴出來。
這時,山洞外響起第三人笑聲。
李完眼神一淩,持劍橫在身前,左手掐訣準備應付未知敵情。此地在康國(原高國邊境)與貞國接壤邊境,一些高國餘孽就散落此處興風作浪,李完的處境不是很安全。
她高調將貞國準駙馬都尉帶走還廣而告之,路上遭遇諸多阻攔,她跟使團其他人走散了,隻能根據記號約定往邊境集合。李完一個柔弱文心文士,既要應付攔截,還要分神控製準駙馬都尉的精神,可想而知壓力有多大。
昨日才甩掉幾個追兵。
這是又追上來了?
李完心生冷意,直到來人身影出現。
盡管對方逆著光,李完隻看得清身形輪廓,卻在看清的一瞬鬆了口氣,將劍放下。
來人道:“你還不知我的身份就棄劍?”
棄劍就真的手無寸鐵了。
李完道:“不用問,我信。”
這是康國境內,而來人身形輪廓有女子特征——是非常典型的女性武膽武者體型!
僅憑這兩點,她就知道是自己人。
趙葳提著刀進來:“你這豪爽性格,我喜歡,不知女君姓甚名誰,有無興趣到軍中任職?不瞞說,我帳下就缺你這樣對胃口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在【將者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