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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公病重,甚至驚動了沈棠。

    他從昏沉醒來便看到坐在床榻不遠處批閱奏折的熟悉背影,恍惚之間,楊公的心神被瞬間拉回當年那座簡陋營帳——九死一生醒來,看到的人也是她。多年來,不曾改。

    冥冥之中,宛若一場精妙輪回。

    他強撐著羸弱病軀,試圖靠自己的能力起身行禮,後腦勺還未離開木枕就被阻止。

    年輕主君眉眼溫和如往昔:【還病著就別亂動了,你我之間,用不著那些虛禮。】

    楊公虛弱道:【主上怎來了?】

    【醫署太醫令一天三趟往你府上跑,要不是我發現了,你是準備讓勝眉一直瞞著,瞞到你過身出府?】沈棠的聲音多了幾分怨氣。

    【此事……怪不得勝眉……主上又日理萬機,實在不好拿這種小事打攪您。】楊公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心虛,同時又生出幾分微妙難言的複雜情緒。他還記得眼前這人年少恣意的模樣,十二歲的年紀敢頂著誅九族的壓力,從他手中攔截稅銀,將他氣到發瘋。

    當年的他也想不到,讓他恨不得啖肉飲血的混賬小賊會在十數載之後,堪為明君。

    不知想到什,楊公突然發笑。

    沈棠眉心染上薄怒:【這怎是小事?】

    盡管初遇不算多美好,但楊公這些年確實為自己做了許多事情,他默默無聞不代表沒有功勞。在沈棠這,楊公這些人總是不同的。

    康國王庭未來會有很多很多能人異士投奔,但他們都沒見證過沈棠少年模樣,世人隻知沈幼梨是強國之主,隻知她戰無不勝,也理所當然認為她能做到任何事情,不知她白手起家的艱辛,不懂她也曾為一座跟她沒多大關係的城池陷落而哭,因戰敗而頹廢。

    對她而言,陪她見證這些經曆的人都很重要,她不許旁人輕視,哪怕這人是楊公!

    沈棠眉頭一皺,楊公就知道她真怒了。

    心虛岔開了話題,沒頭沒腦、幹巴巴感慨往昔:【一晃十餘載,過得可真快啊。】

    沈棠將奏折往旁邊一摜:【別岔話題!】

    瞬間清醒的楊公:【……主上。】

    他合理懷疑,黑白無常要是在床榻旁等著自己咽氣,主上剛才那一聲低能將倆鬼嚇得打激靈。作為瀕死的病號,用這張虛弱的臉衝她討好笑笑,天大火氣也能蓋下來。

    【為什不肯答應?】

    沈棠彎腰將奏折撿回來,撣去灰塵。

    她這一問題看似沒頭沒尾,楊公卻知道什意思,心中感慨主上還是問出來了。

    想著人之將死,有些心話說一說也無妨:【當年太傲了,放不下身段,孑然一身無牽掛,何必用自由之身,換取自己主動割舍的東西?之後我是想著,主上帳下人才濟濟,我這一把老骨頭幫不上忙,何必浪費?多活的十幾年,是我偷來的,該滿足了。】

    不是每個人都像褚曜寧燕二人一樣,為了所謂理想,甘願將性命自由都典當出去。

    沒有自由,與走狗無異!

    生不能自由,至少死能做主。

    在河尹郡的兩年,他心態看似平穩許多,本質還是消極等死,活到哪天算哪天,活夠了就能到地下一家團聚。幸得上天垂憐,女兒楊英還在人世,那時候他心態就變了。

    有變化,但不多。

    沈棠的勢力也進入高速發展時期。

    楊公也開不了口典當什自由,賣身行情不一樣了啊。他的情況跟褚曜他們不同,自燃丹府毀掉根基,重塑難度大到沒有希望,而且他天賦也不算高,即便典當也典不出好價格。思來想去還不如不折騰,平靜等死得了。

    沈棠不介意,但他不能不介意。

    不斷自我安慰,想著餘生陪女兒也好。

    一晃許多年——

    纏綿病榻才發現自己也是欲壑難填之輩。

    不夠,這些歲月根本不夠。

    根本不能撫平他平生種種遺憾。

    他聽到年輕主君輕歎,語氣有著不容抗拒的霸道果決:【你該知道的,我這人做的最多的就是勉強!天王老子來了都不好使!】

    楊公的心髒因為這話而失常。

    似有千軍萬馬在那兒沸反盈天搞事。

    【其他不用管,你隻告訴孤——】沈棠刻意咬重了“孤”這個自稱,【應不應?】

    楊公想到前麵那句天王老子都攔不住她勉強的話,終於摒棄積壓多年的別扭情緒。

    【君若不棄,臣願為您赴湯蹈火!】

    【世代盡忠,輪回不絕。】

    楊公這邊心結解開,終於鬆口,剩下的事情反而好辦了,隻是中途也遇見小麻煩。

    【足夠國運可重塑丹府,但經脈呢?】

    一聽到消息,醫署的杏林醫士全部出動,除了太遠的,剩下能趕來的都跑過來參加會診了。楊公這樣的病患太稀有,幾十年遇不上一個!若能從中體悟什,在醫術上有重大突破,日後醫治丹府受損病患更有把握!

    二十多號杏林醫士眼睛都在發光。

    那眼神,恨不得將楊公內髒都看穿了。

    即墨秋道:【經脈可以交給我。】

    董道聽了眼睛發綠:【蠱術真好使。】

    遇事不決上蠱蟲。

    什千奇百怪、五花八門的功效都有,有時候董道這個太醫令都有棄醫學蠱衝動。

    楊公時間所剩無幾,眾人爭分奪秒。

    為此還上了吊命的虎狼之藥。

    恐怖架勢將楊公看得頭皮發麻。

    【要是邁不過去這道坎,懷疑你們會在頭七棺材出門的時候,掀了咱的棺材板。】

    沈棠道:【那就活著。】

    重塑武膽並不是容易的事情。

    楊公這具身體衰敗太久,經脈破碎萎縮不成樣,哪怕即墨秋全力相助,剛長出的經脈也脆弱到一碰即碎,新生兒都比他堅韌。這種程度別說恢複當年,絲絲縷縷武氣都承受不住。個中艱難,一度讓楊公產生放棄念頭。

    活著比死都痛苦。

    但他最後還是扛過來了。

    順利凝聚丹府武膽的時候,整個醫署的歡呼聲能傳到前朝,上朝的大臣都被驚動,禦史台還參了醫署上下,指出他們的紀律問題。

    楊公發現重塑的經脈比原裝還好。

    武氣屬性改了,但問題不大。

    他有著完整修煉的過程,複建期間重走一遍也得心應手,借著黃金時間,努力將以前的底子撿回來。如此,才有了他今日的新生。

    剛恢複,他便請命奔赴前線。

    首戰便有敵人送上門。

    千送軍功,禮輕情意重。

    楊公命人安頓好魯國公世女,點齊早就磨刀霍霍多日的兵馬。上年紀的副將激動到語無倫次:“哈哈哈哈,這就來了,來得好!”

    這名副將也是孝城老人了。

    跟隨沈棠南征北戰,多年下來攢了一身傷病,按標準他可以先退役三年養傷,養傷效果不錯能再回來。一聽說當年的孝城都尉回來了,他立馬投奔,楊公提拔他當副將。

    楊公化出闊背長刀,翻身上馬:“天時在我!這次要將他們祖墳骨灰當青煙點!”

    連老天爺都想給他送禮。

    副將聽到這話,激動到差點兒灑淚當場。

    這口氣太對味兒了!

    作為被楊公苛責練過來的兵,他還真懷念對方說甩就甩的鞭子,眉毛一挑,那氣勢仿佛天王老子來了都撅屁股挨抽。副將縱身躍上飛馳而來的戰馬馬背,手中響鞭一甩!

    “全部跟上!拿軍功去!”

    沉重城門吱呀一聲從內推開,楊公一馬當先,如離弦之箭,身後精銳緊跟其後,馬蹄踏過之處,黃沙飛揚。楊公打了個手勢,原先看似散漫的騎兵改了陣列,隨著士氣波紋蔓延,範圍內的轟隆馬蹄聲戛然而止,沙塵隨之突兀消失,仿佛有人按下了靜音鍵。

    楊公非常滿意這個效果。

    不管是行軍、支援還是偷襲,動靜很難避免,而武膽武者耳力驚人,警覺範圍大得超乎想象。支援救人,自然不能打草驚蛇。想要悄無聲息接近敵人,就少不了軍陣言靈的輔助。軍陣士兵配合越默契,發揮效果越好。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楊公已經在支援的路上,吳賢這邊也暗殺得不亦樂乎,挑落單敵方斥候隊伍下手。

    殺人,毀屍滅跡,一氣成。

    吳賢看著一地碎屍,衝人使了個眼色。

    那人心領神會,一刀子往地上摜,腳下土地以他為中心變得濕潤鬆軟,地下仿佛有什東西在重複吞咽動作,屍體連同痕跡都被吞進地。吳賢撓著頭,叉著腰:“西南諸國就派這些貨色過來送死?早知道……”

    吳賢看著手中沾血的骨朵錘,有些遺憾。早知道西南諸國這好打,高國還在的時候就先聯手沈棠將西南吞了,哪還需要跟永生教聯手?果然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

    想到自己鬆懈多年還能有這樣的戰力,不有沾沾自喜,然後就被人澆了一盆冷水。

    “家長,聽說西南盟軍出現兩名十九等關內侯,怕是將精銳都集中去往別路。也可能這一批就是放出來蠱惑咱們,讓人鬆懈的。”

    “十九等關內侯?還兩個?”

    吳賢:“……我怎不知道此事?”

    合著溜達大隊就他真的在溜達,其他人都分出精力關心前線是吧?吳賢憋紅了一張老臉,下手殺人的時候,多少有些泄憤味道。

    其他人:“這不是想著有備無患?”

    要是康國一戰隕落,那就是一鯨落萬物生,西北重歸軍閥混戰局麵。吳賢落敗成了魯國公,沈棠並未收了他全部家產,吳氏家底還是殷實的,不然也養不起一支部曲啊。

    多關注前線,一個不妙就能自立。

    吳賢嘴角狠狠一抽。

    “此事,日後別再提了。”

    他真怕沈幼梨借題發揮送他見閻王。

    吳賢聲音低沉補充:“至少,沈幼梨有生之年不要提,提了對你我都沒好處……”

    “屬下明白。”

    隻是未雨綢繆,又不代表現在就掀桌。

    斥候隊伍互有聯絡,吳賢這邊幹掉一支,最近的敵方斥候在規定時間沒收到回應,便知道可能出了事。他們反應再快也快不過吳賢手中的骨朵錘,一錘頭便將閃避不及的敵兵麵骨擊碎,整個腦袋碎去大半截,腦漿迸發,剩下半張臉還有殘留未褪的驚愕……

    “果然不是精銳。”

    眾人默契合作,一人砍斷準備示警敵兵雙手,另一人捂住敵兵嘴巴,再一刀割首。僅僅幾個呼吸,又有十幾人躺在地上變成養料。

    偷襲了幾回,敵兵斥候全被驚動。

    “有警惕了就不好下手了。”

    不是殺不了而是怕殺幾個驚動一窩。

    吳賢身邊就這點兒人,也不能跟對方主力正麵碰撞,鬼知道邊關守將什時候察覺這邊。這時候,有人提出了建議。吳賢一聽差點兒將脖子扭了:“何時去偷師了?”

    軍閥勢力都有獨特練兵技巧。

    這些都是獨門絕技,不會輕易外傳!

    一旦發現偷師,罪名堪比謀反啊!

    吳賢都不知道自己人膽子會這大!

    “不是偷師啊!”

    前任斥候急忙擺手。

    這個罪名不能栽贓給他啊。

    聽了前因後果,吳賢無語了半晌,不知道該感慨自己人活躍,還是說沈棠心大。前任斥候確實沒有偷師,因為他是光明正大學的。

    康國在役士兵符合條件可以退伍。

    有人解甲歸田,也有人退伍養傷,傷好之後,一旦有戰事可以重新入伍。為了保證這批人的戰鬥力,王庭是鼓勵民間舉辦一些娛樂競技活動的,例如什快樂向前衝、絕地求生,活動獎勵豐厚,並不限製參賽身份。

    前任斥候就去參加了。

    擔心被人偷師,他沒拿出看家本領,可想而知名次並不高,其他參賽者就不一樣,全都拿出真本事。一看他們出招習慣,就知道師出同門,前任斥候有些懷疑人生——

    這大大咧咧擺出來不會被軍法處置?

    【不會啊。】

    他被搞不會了:【不怕被偷師?】

    【這有什好偷的?】

    【那、那我能請教幾招?】

    勝者對於手下敗將總是格外大方,指點對方的時候,還能收獲微妙成就感。前任斥候就學會了不少偽裝小技巧,吳賢聽了都感慨:“難怪鬥不過沈幼梨,誰讓我是人。”

    身披草木,與環境融為一體都過時了。

    沈幼梨的兵馬能躲進石頭、樹身、地下。

    這誰能想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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