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鬱而沉重的天空。

這是藍恩從馬車上擠下來時的第一印象。

亞楠是建立在山的城市，而山的天氣多變，可能過了個山頭就是截然不同的天氣，這倒算是正常。

可是亞楠的天空雖然陽光有點渾濁，色采比較暗沉，但也就是讓人心情不好而已。

而這個小漁村……

獵魔人抬頭往上看，抽了抽鼻子吸了口氣。

潮濕而陰翳。

潮濕到仿佛吸一口氣，肺都充滿了水分一樣，甚至感覺自己的頭發已經開始變潮了，貼在皮膚上。

陰翳到看不見一點陽光。

按時間來說，現在應該還能看見夕陽才對，可是天空上的烏雲濃重而凝滯，像是已經到了黑夜。

並且是那種被壓得很低的黑夜，讓人喘不過氣來。

兩匹拉車的馬沒有嘶叫，也沒有亂動蹄子，隻是停穩了之後就站立不動，偶爾喘氣。

一層冷冷的薄霧鋪在地麵。

停車的地方，零零散散還有好幾輛馬車停著。

看來這就是獵人們統一下車的地方。

“你來晚了，瑪利亞。”一輛四輪馬車的車頂駕駛座上，一個戴著牛仔帽的獵人毫無感情的說著。“足足晚了半天。”

跟在藍恩後麵下車的女獵人抬頭看了一眼。

“你被留下來看車？”瑪利亞先是隨意的問了一句，看起來跟那獵人是認識，然後接著說。“我臨時找來了個厲害的獵人，耽誤了時間。”

“正好，我車還有人，你能順便幫忙照顧一下嗎？”

那坐在車頂上的獵人一言不發，隻是戴著皮革手套的手掌，在自己的武器上摩挲著，發出皮革與鋼鐵‘沙沙’摩擦的聲音。

因為角度原因，藍恩沒看清他手上的武器具體什樣。

瑪利亞掀起自己的風衣，從內兜口袋掏出一個采血瓶，向上扔給了那個獵人。

獵人接到手之後，這才終於露出了表情……一種癡迷、渴求、迫不及待的表情。

“我會的，瑪利亞。”

拿到了采血瓶，獵人才給出了回應。

“我太倒黴了……太倒黴了……為什偏偏是我要留下來？我聞不見血，也沒法親手撕開獵物的皮肉，讓血液撒到我身上……我太倒黴了，瑪利亞。”

他低聲如同夢囈一樣的喋喋不休著。

但是瑪利亞卻已經一馬當先的往遠處走了。

對於亞楠的獵人來說，這種在常人看來完全不正常的嘀咕，其實已經算是正常了。

所以藍恩和瑪利亞都沒有多想。

“我會很快回來。”瑪利亞不放心的多招呼了一聲，“到時候會再給你一瓶。”

“是的，是的。”車頂上的獵人壓了壓自己頭上的牛仔帽，沉沉的說著，“你最好快點……快點。”

兩人繼續往走著。

他們很快就明白了為什獵人們的馬車會停得那遠。

因為繼續向著小漁村前進，地麵就已經完全不適合交通工具了。

鞋底踩踏水麵的‘啪啪’聲，還有腳步擾動水流的‘嘩嘩’聲接連響起。

這的地麵已經完全被淹沒在水下，簡直就是一片沼澤。

藍恩是在漁村生活過一段時間的，威倫的奧瑞登。

但是就算是漁村，人類的生活環境也應該在潮濕中盡量追求幹燥才對，不然誰能受得了？

而這個小漁村的環境，光是還沒進去村子的外圍，就已經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了。

再往環境會潮濕成什樣，簡直難以想象。

很快，藍恩微微仰起頭，鼻翼聳動。

他聞見了從遠方傳來的一股味道。

燒焦的木頭，還混雜著海洋生物的腥臭氣、野獸的臭味……

天空昏暗一片，腳下的海水沼澤也黑乎乎的，讓人看向遠方都分不清天與地的分別。

一切都像是陷入了混沌的朦朧中。

隨後，藍恩和瑪利亞在前進的路上發現了屍體。

那是一具趴伏在泥濘水麵中的屍體，大體呈人形，可不像是人。

全身的皮膚青灰色，呈現出一種海洋生物的滑膩質感，手指間和腳趾間長著蹼，關節上甚至有魚鰭。

但是，他依舊長著一張人臉。

“這種傷痕是……”藍恩蹲下來，看著這屍體肚子上的猙獰破口，若有所思的說著。

“是內髒暴擊。”瑪利亞平靜中帶著鬆了口氣的感覺。“果然，這都是已經變異了、沒有理智的怪物！”

用手指生生捅進身體，然後生拉硬拽造成大撕裂的傷口十分有辨識度。

藍恩他剛才的若有所思，也不是因為看不懂【內髒暴擊】造成的傷口，而是……

被殺死的這個‘東西’確實已經都沒有人形了。

但是，他真的算是‘沒有理智’的怪物嗎？

戴著手甲的手指上傳來滑膩的觸感，藍恩將對方趴伏在泥水的頭微微抬起來。

而在那仍舊具有人類麵容的臉上，是濃鬱的感情。

死前的最後一刻，他麵部皮膚下的微小肌肉在僵硬之前，所組成的微小表情。

憤怒、痛苦、不可置信……

藍恩對於情緒的把控能力，還有曼妥思基於算力的分析能力，都將這些情緒準確無誤的接收到了。

而能做出這種表情的生物，跟亞楠人已經習以為常的‘獸化病人’不是一個概念。

但是獵魔人在半蹲的姿態中轉頭看了看瑪利亞。

“快走吧。”藍恩說著，同時站起來。

天上沒下雨，可是空氣太過充盈的水汽還是在他披風的防水油層上凝結了許多小水珠，連他的眉毛上都是。

“越快越好！”

因為藍恩知道，心存僥幸的女獵人，此時已經沒有能觀察到‘怪物’死前表情的冷靜了。

而且現在，他們已經如此靠近海洋，可是藍恩卻沒有聽到或感受到任何海風吹拂、海浪翻湧。

海邊應該必然有風才對，有風就該有浪才對。

可如今環境中的聲音如此寂靜，簡直……

簡直就像是海洋‘死掉’了一樣！

這股異樣的安靜，讓藍恩心生不安。

這個讓西蒙這種老獵人都死得忘了死過幾次，亞楠藏得最深、最危險的噩夢，它最深處的秘密真的那好找嗎？

而現在，藍恩已經找到了線索合流匯聚的關鍵點，可就算是找到了這個關鍵點，這個秘密又真的會那好解決嗎？

獵魔人不知道。

但是在亞楠，事情的發展不會因為你一句‘不知道’就停下來。

古神們的幻夢，怎可能會考慮凡人呢？

越靠近小漁村，地麵上的積水就越深，現在已經能沒過腳麵了。

而藍恩和瑪利亞也算是到了小漁村的範圍。

這座小漁村怪誕而陰暗。

它的大多數建築是木頭和磚石組成，但是木頭怎可能在這潮濕的環境下長久使用？

許多木頭都已經發黴腐朽了，但是許多本該生活在海礁石上、海洋生物體表上的藤壺，卻密密麻麻的攀附在這些屋子上。

像是本來該向侵蝕、攀附的藤壺，現在反而支撐起了房屋結構一樣。

藤壺的開口，像是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一堆眼球。

上麵還掛著海草之類的東西。

讓人疑惑這些房子到底是建在海還是陸地上。

在小漁村的位置，倒是可以在濃重的陰雲中見到太陽了。但是那太陽……

光芒沒有溫度，也無法驅散不安。

太陽周圍的雲霧圍攏著它，那雲霧的形狀很奇怪，就像是向著太陽中心圍攏、蔓延、侵蝕的真菌一樣。

將發亮的大光盤侵占得斑斑點點。

“那到底是……什？”

瑪利亞也震驚的看著天上的太陽，顯然，就算是土生土長的亞楠人也沒見過這一幕。

藍恩還以為是自己沒見識呢。

他們繼續向麵走去，腳下一片漆黑的水流，漸漸摻雜了灰白色的痕跡。

那是大量、大量的灰色血液！

木頭被燒焦的氣味、海洋生物的腥臭味陡然濃鬱起來，血紅色的火光從腐朽怪異的房屋傳出來。

房屋在火焰下被燒裂、倒塌。

而其中還夾雜著一些利刃撕扯皮肉的聲音，還有人類的大笑。

那是一群在燃燒的房屋前獵殺的獵人。

他們正在圍攻一隻巨大的魚人，這隻魚人的身高至少能達到五六米，手上拿著的怪異武器足有一個人大！

它每一次揮擊武器，龐大的重量和動能都可以直接扯碎一棟房子！

但是在三個獵人的圍攻之中，它就像是正被一刀一刀片開、放血的金槍魚。

它很強壯，但在那些精準而鋒利的刀子麵前，光是強壯可沒用。

獵人們也不像是趕時間的獵殺，他們更像是想要把眼前這個巨大生物的血液，在運動中肆意的放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