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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盛大場麵,早已讓兩個弟子看得呆了。

過了許久,許意才回過神,又呆呆道:

“聽萬公說,如今新朝的這位皇帝,以前是真人的護道人?”

邊上小姑娘一聽,更驚訝了。

事實上她非來自中原,更非來自秦州,隻在大山之間看見這位“師父”施展神仙本領,誅除惡人,便想拜師,跟隨他來到楓山之後,大多時間也都在大山之中忙碌,哪怕再怎聽許意說“林真人”的神仙故事,聽萬公說以前除的妖怪多厲害,心中總也雲霧,遠比不上進京一趟。

“我們確實曾經一同走過一程。”林覺說道,“不過羅公本身就是人傑,造就他的,是他自己和恰逢的時勢。”

“哦……”

“祭完神靈和先祖後,登基大典就算徹底結束了,天地便從此換了一幅人間。今後等你們年紀大些,和後人講述的時候,就可以給他們吹說,本朝開國皇帝在京城登基的那一日,新朝的第一日第一幕,你們也曾親眼見證過。”

林覺對著他們說著,往遠處一看一在京城北門外,有著大量精兵與哨崗,甚至那支剛剛踏遍大半個河山的重甲鐵騎也在隨時待命,保證此地根本沒人敢生亂子,可在極遠處,卻有一道塵煙難以窺見,有輕微轟鳴難以察覺,朝著這方接近,又慢慢減速,停在山頂。

是兩匹高大石馬馬背上坐著一大一小兩個道人。

“你們師叔和紫雲師姐也趕到了。我也要去見我的故人了。”

道人說完,化作清風而去。

……

前期籌備用了幾月時間。

至於本該三至七日的核心儀程,因為南邊尚未平定,大戰之後百姓勞苦,羅公決意一切從簡,便被他壓縮到了一日之內。

祭拜天地,宣告詔書。

因玉璧縣曾為瑜地,羅家先祖曾被封為“瑜侯”,定國號為瑜。

封賞開國元勳,文武百官。

重封潘公為魏水河神,為他在魏水河沿途兩岸興建十間神廟,以便後人祭祀。

因越王已經退回徽州及江南,已是魏水河流經不到的地方,這場魏水河神之爭,也以潘公重新取回神位、魏女失敗而告終。

新帝雖有大侑開朝皇帝那般氣勢風采,卻也沒有棄用聚仙府,隻將之重新獨立,不再由禮部代管,設卿、少卿等職,隻對皇帝負責,且負責處理京城秦州乃至整個天下的妖精鬼怪神異玄奇之事。

封南天師為聚仙府卿,雲禪法師則被封為聚仙府少卿,命之整頓清理聚仙府。

嚴禁官吏吞服五石散等丹藥邪物,嚴禁官員在大街上、在府邸中行傷風敗俗之事,更不可以此為風流,肅清前朝歪風邪氣。

遙祭隴州玉璧先祖。

祭拜紫虛大帝,昭告天下,今後但凡宮觀廟宇,都需尊奉紫虛大帝為主。

將原本的天翁神像請至旁邊。

焚香奏樂,走禮儀流程。

複又乘馬回宮。

這一番下來,倒是省了時間和變數,省了民財卻費了羅公好些精神,即便是他也覺得疲累不易。

又因這好像是一個有標誌性的符號,當完成它後,便又使得他更疲勞了。

疲勞中又有幾分孤獨。

孤獨中又有些許遺憾。

是今天一天下來,他也不曾見到那位故人。

直到一切結束,回宮之後,他在寢宮中獨自坐著,點著燭燈,桌上放著酒菜,那種孤獨感才一陣陣襲來———這東西卻絲毫不因他成了帝王、騎馬打遍大半個天下而對他有一丁點畏懼,反倒好似借了他的威風,因此越發猖狂勢大,居於黑暗之中,與他沉默對視。

正值壯年的帝王自然不懼,心堅如鐵。

可熟讀史書的帝王也不禁想到,縱觀青史,那些赫赫有名的英雄大帝,在他們風燭殘年的晚年,有誰沒被這份孤獨淹沒過?

直到一陣清風,燭火搖晃。

門外的守衛輕而易舉察覺到了這般變化,回頭一看,卻見燭火在窗紙上映出了一隻六尾白狐的身影,像是妖怪一樣遊走,隱隱還有兩道人影。

剛剛握緊長槍,就聽一句:

“別進來,是我故人。

“退去。”

守衛沉默後退之際,正聽屋內一聲如釋重負:

“道長總算來了! ”

“羅公大典,怎能不來?改天換地,又怎能不來見識一下?羅公不知,當日天上,有多少往日不常見到的神靈仙人也來圍觀你的風采。”

“恭喜羅公,當皇帝了。我本去了北方 {找金精,聽聞你在今日登基,也是特地趕在今天飛回來的。”

“狐狸也恭喜羅公!狐狸也特地從大山變成一個老人走過來的!”

“幾位何時到的?”

“下午就到了,隻是見羅公正在盛典上,不好出來打攪,便在暗中觀看。”林覺說道,“而且如今我已到山中清修,許久未問世間雜事,若是羅公認出我來與我打個招呼,京城所有達官貴人平民百姓都看見,豈不又將我推向世間?”

“今日在北城門時,那霞光和遠處的馬蹄聲,便是兩位道長吧?”羅公臉上有著真實的苦澀,“當時露麵,也不至於讓我苦等這久了。我還以為道長成真得道,要避世俗尋清淨,不再來見如今的我,我們此生再無相見之機了。”

“現在也不遲啊……”

林覺知曉這桌酒菜就是為自己等人而準備的,便坐下來,提壺斟酒。

故人相逢於今日,不提皇位,不提天下軍政,隻提杯問一句:

“多年不見,羅公可好?”

“經了一些波折,好險走到今日。”羅公從他手中接過酒杯,欲言又止,歎息開口,

“道長啊,我今已無一個說話的人了。”

“一個也沒了?”

“一個也沒了。”

新登基的帝王卸下龍袍,好似又回到了當年那個單槍匹馬佩著寶刀闖蕩江湖朝堂的武人,隻是當日武人的意氣風發來自於年輕氣盛,來自於身上那家傳的寶刀與長槍,可如今年輕不再,寶刀與長槍上的意氣也移到了這身龍袍上,在這夜深人靜中,隨著剛才一並被卸掉了。

此時還披在身上的多是風霜與疲憊。

“當年隨我一同出京的那些江湖好手,在後來的征戰中,要折了性命,要也闖出了頭,家大業大,將自己當將軍了,將我當皇帝了。而今各方利益牽扯太深,哪怕神靈都想從我這謀取香火,和誰說話都變了味,有時我真覺得,不止道長成了仙,我也不再是人了一樣。”

“南公呢?”

“南公自是剛直不變,可我在處事時,哪怕盡力所為,也不見得能如當初那樣如他的意,亦不知他看我的目光會不會變。”

“帝王常常如此。”林覺勸解道, “既然已到了這個位置,便好好做個皇帝吧,莫要忘了當年初心。”

“那請放心。羅某之所以坐上這把爛椅子,便是覺得別人做皇帝還不如我。”羅公握緊酒杯,胸中自有豪情, “我定整肅風氣,查辦貪腐,剿滅賊匪,平衡南北,還百姓一個太平盛世!”

“但願如此。”

“道長現居何處?”

“楓山深處。”

“羅某可還能再見道長?”

“如今羅公身為帝王政務纏身,我也成真得道,去深山避世清修了。不過每逢羅公大壽,我還是要來賀禮的。哪怕自己不便前來,施術也得到羅公的夢中相會一次。”林覺笑道, “除非哪日,羅公已經忘卻了當年的情誼,我便不再來了。”

“如此甚好!”

羅公舉起酒杯,與他碰杯: “興許有朝一日,羅某昏庸無道,也成了年輕時自己咒罵的昏君,還得道長來將我點醒。”

“哈哈我倒不介意行此一事……”

“若點不醒!就請道長將我劈了! ”

如今的帝王剛剛繼位,滿懷英雄豪氣,壯誌明心自是發自肺腑說出這一番話,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林覺抬頭往天上看了一眼: “那我可不敢劈死一個開國皇帝。”

“嗯?”羅公敏銳察覺到了他這一眼,“此刻舉頭三尺,也有神靈在聽嗎?”

“先前有的,我來之時,他們便離去了。”

“自打我進京後,也常常有神靈入我夢中。”羅公皺起了眉,也沉下了臉, “我不曾聽說以前的帝王也有這般事情。”

林覺看他這樣子,便知道那些神靈托夢給他做什了。

定是一些指手畫腳之事。

以北方神靈的性子,就算隻是提建議,估計也很難做到人間的委婉柔和。

若是尋常的皇帝,可能真就聽了。

開國皇帝卻都是人中之龍,風采絕世,驕傲無比,絕不會因神靈住在夭上,比自己早死一些年,就覺得他們高自己一等。

羅公這樣的人,還是草莽之時就敢拔劍斬神靈,如今轉戰南北,開朝為帝,更是如此。

“上任天翁主張無為,任神靈自由發展,人間自治,如今的北方神靈倒確實要比以前的神靈更霸道一些,或許對人間的幹涉建議也會更多。”

“原來如此。”

羅公麵上靜了下來: “難得相見,不談這些。談些故人與往事吧。”

那是徽州的初次相逢。

默然自移的山仍在那,帝王說今年帶兵南征之時,還要再去看看。

又說當年與他分別之後,打馬徽州,羅公還曾見過如今的越王,隻是當時的越王是個沒有實權的地方貴族後人,當時的羅公也隻是一個出身於沒落將門世家又南下離家闖蕩的武人,誰也不曾想到如今的天下是他們二人兵鋒相對,隻能感歎命運玄奇,造化弄人。

說魏水河的妖怪與神靈。

潘公雖然取勝,可神靈的爭鬥畢竟克製而又講究,加之羅公與那魏女也算是舊識,因此也並未將之徹底抹去,而是依然讓她在魏水河中,隻是神像牌位都不進入河神廟宇,任她自行經營信仰,自生自滅去。

說在北邊與大足的交鋒,說他也聽過的雪蓮會,說他帶著鐵騎在灰墨色的大山中馳騁突襲,聽說道人曾在那鎮守除妖。

二十年往事,付之夜話中。

幾年風雨,一歎而過。

連小師妹也聽得認真。

唯有狐狸不解憂愁,隻覺得這間房子大而老舊,到處是帷幔的巾巾吊吊與垂下來的流蘇,它忍不住伸出爪子去勾著玩,幾盤菜各嚐一口,又見屋中許多花瓶擺件古董器皿,讓它忍不住湊過去仔細觀看,看麵裝的什。

任那道士在那嘰咕嚕。

不覺竟是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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