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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薇睞朦朧睡夢間,感受到檀郎在旁邊躺下休息,還摸了她小腳、給她蓋了被褥。

    後麵卻又消失不見。

    葉薇睞即將手持簪信,隨胡夫等送旨隊伍回京,這已是既定事實,因此這幾日格外依戀檀郎,一到床上就是嬌憨纏綿。

    因此睡到半途,迷迷糊糊間摸到枕邊人不在,格外敏感。

    “檀郎?”

    葉薇睞單手環胸,支起上半身,疑惑四望。

    窗外拂曉,屋內昏暗。

    也不見大白遊蕩。

    枕邊無人,餘溫尚存。

    ……

    青年懷抱琵琶,一襲儒衫。

    麵無表情的來到了幽靜小院的門前。

    他站在門前的背影有些孤冷寂寥。

    歐陽戎胳膊夾住琵琶,騰出右手,自左袖中取出鑰匙。

    打開了幽靜小院的門扉。

    他回首,離開槐葉巷宅邸後,一路跟隨的白鱘已經消失不見。

    又不知遊去了哪兒。

    歐陽戎推門之際,突然想起小師妹信上提到的大郎做的那個夢。

    大郎入宮前一夜,夢見了他與小師妹大婚,大郎自己卻在努力趕路,最後卻怎也趕不上他們的婚禮。

    儒衫青年默然,進了院子,反手關上門。

    他用力揉了把臉龐。

    眸子幽漆如墨。

    當時看信讀到這一段,其實還有些笑話大郎。

    直至現在,歐陽戎也做了一個夢,夢醒後悵然若失,就像夢是真的一樣。

    那種驀然抽離出來的滋味,恍若隔世。

    歐陽戎走到後院。

    青石階縫露水正無聲凝結。

    青磚牆根有一朵蜷縮的苔花,泛著蟹青的霜色。

    外麵長街上最後一道更鼓聲傳來。

    院牆青瓦上方的天幕,傾瀉完了一夜的銀

    河,僅剩下幽藍色的紗幔,被晨霧浸透,快要翻身露出魚肚白。

    拂曉的風徐徐,院中的一頂秋千卻沒被吹動起來。

    歐陽戎轉頭看去。

    一隻黑貓,趴臥在秋千上,卷縮夢寐。

    他的腳步,似是驚醒了它。

    黑貓抬眼,看清來客,張嘴打了個哈欠。

    懶洋洋未動。

    歐陽戎幹脆挽起儒衫長擺,就地坐下。

    坐在大堂前兩級青石台階上。

    抱著琵琶,望著黑貓。

    青年與貓對視。

    他忽而摘下發冠上的白簪,撚著簪尾,在風聲中,微微晃動。

    “瓏玲————瓏玲————”

    黑貓驀然起身,跳至歐陽戎身邊,繞著他轉了一圈,伸爪嚐試著去夠冰白玉簪子。

    黑暗中,青年似是笑了笑。

    吱呀--!

    伴隨著開門聲,院門那邊同時傳來一道腳步聲。

    輕柔細微,屬於女子。

    青石階上,黑貓發現發出動靜的簪子突然消失不見,麵前坐著的青年也不見了蹤影。

    敏銳的貓眼都未捕捉到他的動作。

    “公、 公子?”

    裴十三娘剛掩上院門,回過身,就嚇了一跳。

    婦人身子後仰,兩手抱懷,有些瞪眼的看著黑暗中走出來的儒衫青年。

    看清楚他臉龐後,裴十三娘才放下手臂,瞧了瞧外麵的灰蒙天色,小聲嚐試問:

    “您怎還在這兒,妾身就說這門鎖是誰開的,還以為是換班的丫鬟忘記關門,想著明日訓斥。”

    歐陽戎搖頭不語,轉身繼續回到後院,在原來位置坐下。

    來了生人,黑貓已經躍回院牆,警惕看著院中的一男一女,在青瓦上徘徊。

    裴十三娘跟了進來,動作絲滑的貼著歐陽戎坐下。

    嬌軀上那件鑲金線的黑綢長裙絲毫沒有嫌棄青石台階上的灰塵,與自家公子一起同坐。

    歐陽戎低頭重新係簪子,沒有在意。

    二人坐了會兒。

    像在默契等待牆頭後方的一抹魚肚白。

    裴十三娘緊了緊肩頭的紫金披帛,禦寒之際,眼睛盯著牆頭的黑貓。

    她突然打破了屋簷下的沉默:

    “公子瘦了,和第一次見公子的時候比。”

    歐陽戎沒有轉頭,輕聲:

    “你還記得第一次見?”

    裴十三娘格外認真起來:

    “當然記得,妾身不會忘,若不是遇到公子,妾身還是個落入錢眼的銅臭商婦……

    “記得第一次見,是公子第一天上任江州長史,那時潯陽做買賣的圈子都說,江州大堂來了個年輕長史,是個正氣君子,頂撞過當朝得寵的公主都沒死,骨頭比茅坑的石頭都硬。

    “那時妾身實在好奇,在江州大堂外的人群湊熱鬧,遠遠看了一眼,當時第一眼覺得……”

    裴十三娘說到此處頓住。

    歐陽戎望著天際,出神了會兒,還是如美婦人所料,問了句:

    “覺得什。”

    見身旁公子脫離了些令人心憂的沉默,裴十三娘微微鬆口氣。

    她嫣然一笑,明豔大方,如實道來:

    “覺得這長史小郎君,小臉怎這俊朗,比戲班子的優伶都好看,當時妾身的心性還有些輕浮乖張,心道,這長史小郎君該不會是什花架子,或是上麵某位女貴人養的情郎,名頭傳言都是刻意安排上的。”

    裴十三娘目露些許追憶之色,慨歎一聲:

    “妾身後來才知什是世間一等一的偉丈夫,才知公子有多平易近人,才知什叫‘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以鈍示人,以鋒策己‘,多謝公子教妾身。”

    歐陽戎沉默了下,說:

    “王操之那小子,把你和六郎都帶壞了,馬屁是一個比一個多。”

    “撲哧。 ”

    聽到某個一臉幽怨被“發配”洛陽的同僚,裴十三娘忍俊不禁,爾後收斂笑意,認認真真道:

    “才不是馬屁哩,是真這覺得,不信公子多問問其他人,讓他們說實話,看他們是不是和妾身一樣,見第一麵時注意力全在公子這張俊臉上。”

    美婦人有些小女孩般的歪頭道:

    “妾身以前看戲,有一部小娘子們都愛看的戲,講的是百年前北朝時一位宗室名將,驍勇善戰,卻容貌美若婦人,許是覺得自身相貌不能威懾敵人,於是雕刻了木製假麵,打仗時就

    戴上,常以麵具示人,後來一路勇冠三軍,世人稱頌,傳為一段佳話。

    “公子,你瞧,男子俊顏也是一種苦惱,確實會影響世人第一印象,而世人大多是烏合之眾。 ”

    歐陽戎板臉,淡道:

    “男子隻要瘦起來都不賴,我不過是自幼體弱多病,消瘦難胖,但也快了,等著吧,男子過了二十,一年一個樣,我亦難免。”

    “不。 ”

    裴十三娘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搖晃,眼神炯炯的盯著儒衫青年側臉:

    “在妾身眼中、心,公子永遠是初見時那個英姿勃發的少年郎。”

    “哪能一直如初見。”

    歐陽戎第一時間搖了搖頭,沒有轉頭和美婦人屬下對視,他停頓了會兒,似是重複般的呢喃:

    “若隻如初見就好了,都停留在第一眼的時候。”

    “若隻如初見嗎。”

    說者無心,裴十三娘卻細細咀嚼了下,忽然臉色有些期待的問:

    “公子初見妾身時,什印象?”

    “忘了。 ”

    裴十三娘不信,窮追不舍道:

    “或是說,第一麵在想什,公子大可放心的說,不是什好話好印象,妾身也不生氣。”

    她挪了下並攏的兩腿,懷抱雙膝,微微側著豐腴身子,方便兩眼一眨不眨的看著歐陽戎。

    美婦人滿臉都是好奇之色,原本寂靜的氣氛,最後還是被她帶入了聊天氛圍。

    歐陽戎安靜少頃:

    “想抽你。”

    裴十三娘有些懵然。

    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回答。

    歐陽戎嘴角撇了撇:

    “剛見時,你那副目無王法的囂張做派,誰見了不像教訓,就想拿根鞭子狠狠的抽。”

    裴十三娘很快調整過來,懵逼臉色盡數收斂。

    她嫵媚一笑,當著歐陽戎與牆頭黑貓的麵,有些嬌滴滴的抱胸低頭:

    “若是公子的話可以。”

    歐陽戎板起臉龐,無語道:

    “你正經點,是用鞭子真抽,不是浪蕩兒

    戲。 ”

    裴十三娘愈發埋首,羞答答道:

    “嗯,可以,多抽,妾身愛公子抽。”

    歐陽戎:……?

    你不對勁。

    歐陽戎迅速岔開話題:

    “戴麵具上沙場征戰嗎,我也有麵具的。”

    裴十三娘愣了下,沒反應過來:

    “啊,什麵具?”

    歐陽戎輕輕搖頭:

    “沒事,開個玩笑。”

    轉而問:

    “十三娘怎這早過來了?”

    裴十三娘笑了下:

    “妾身昨夜睡的早,起的也早,上午還要去匡廬山督察製冰石窟,正好順路,想著過來轉一轉,給繡娘養的花澆水……”

    歐陽戎默了會兒,指著廚房道:

    “米缸的米不用再換新的了,已有的你先帶回去吃了,若繡娘回來,看見廚房這浪費,也會心疼的。”

    裴十三娘笑容收斂了下,輕輕頷首。

    “是,公子。”

    她又好奇側目:

    “那公子呢,怎大半夜的過來,這是在院子坐多久了?”

    歐陽戎輕聲:“一樣,起得早,過來轉轉。”

    裴十三娘忍不住瞧了瞧他略帶倦色的臉龐,沒有戳破,輕輕點頭:

    “嗯。 ”

    歐陽戎抬頭笑說:

    “昨夜還做了個夢,巧了,那個夢也是關於初見的。 ”

    “初見?和誰……”裴十三娘話語停住,小心翼翼道:“是和繡娘姑娘嗎?”

    裴十三娘看見,儒衫青年坐在旁邊的青石階上,微微昂首,似是在遙望遠處天邊的破曉餘暉,良久沒有說話。

    昏暗屋簷下,他側臉瘦削,頰骨分明,雖看不清楚具體的神情、眼神,但卻有一份獨特雅致的韻味,

    歐陽戎過了一會兒,緩緩點頭:

    “夢到了一座地宮,是在龍城第一次見到她的地方,那時我剛上任龍城令,溺水昏迷,半夜醒來,異地他鄉,孤身一人。”

    “地宮?這是在哪。”

    他保持語速,娓娓道來:“大孤山,東林寺,四麵牆壁各繪一副佛本生畫,中央一尊蓮花石座,曾有老僧坐化,現有瘋和尚念經。”

    “哦……”

    裴十三娘似懂非懂的點頭……其實不懂。

    不過她見到意興闌珊的公子好不容易升起點談性,立即接話說:

    “公子夢到去地宮做什了,是初次見麵的事嗎,夢繡娘姑娘有沒有說……寫些什。”

    歐陽戎揉了把臉,呢喃:

    “我於地宮醒來,她和孫老道沒說什,轉身走進了北麵壁畫。”

    裴十三娘疑惑:“走進壁畫?”

    “嗯,沒想到壁畫後麵就是雲夢劍澤,我跟了進去。”

    她好奇問:“然後呢?”

    “然後就醒了。”

    裴十三娘有些啞然。

    歐陽戎轉頭,朝她輕笑說:

    “我沒去過,當然不知道那劍澤是什樣,怎可能夢到。”

    裴十三娘恍然點頭:

    “倒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見過的

    東西夢到了也靠近不了。”

    “嗯。 ”

    歐陽戎望著院牆後方正冉冉升起的晨陽,出神片刻,突然站起身來,迎著朝陽道:

    “我要去一趟地宮。”

    裴十三娘下意識問:“公子什時候去?”

    金燦燦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不燙不刺眼,歐陽戎卻微微垂眸:

    “等送走了薇睞、胡夫他們。”

    似是想起什,他頭不回的問:

    “善導大師和弟子們呢,還在潯陽石窟嗎?”

    裴十三娘把甄淑媛送去南隴回來後,歐陽戎就把王操之原本管理潯陽石窟的事務全都交給了她。

    王操之留下的人手和其它合作的糧商們,都由裴十三娘來接洽。

    東林寺那邊拿下主石窟使用權的事,也是和裴十三娘交接的。

    美婦人當即回答:

    “大師前日回龍城了,留下幾位弟子,守在主石窟,準備後續事宜。”

    她恍然想起某事,站起身來:

    “對了,公子,善導大師走之前,還托妾身

    來問您,說寺中秋會有一場燃燈廟會,前幾年您任龍城令時,曾主持過一次,大師想問您有沒有空,屈尊光臨,與民同樂。”

    歐陽戎沒有轉身,拍了拍手掌和衣擺上的灰塵,沉吟片刻,傳來嗓音:

    “十三娘替我回話,就說,我近日忙完,送走洛陽使者,會赴東林寺療養身子,燃燈廟會或去主持。

    “你多加一句,令寺和縣不要大張旗鼓,宣揚我在,也不要準備什奢華齋院,我有住處。”

    裴十三娘當即頷首:

    “是,公子。 ”

    她又小心翼翼的說:

    “公子休養下也好,今年發生這多事,太操勞了,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是要歇一歇的。

    “正好現在大佛的事告一段落,王爺那邊一帆風順,朝廷那邊也態度也明了,西南前線又暫無戰事……公子準備去龍城散心療養多久?”

    “看情況,若有事,會回來。”

    裴十三娘笑了笑:

    “好,反正龍城離得也近,回來方便,公子,妾身陪您一塊去……”

    “十三娘。”

    歐陽戎打斷她話語,轉過身來,拍了拍她披紫金帛的肩膀:

    “你和六郎一起留下,好好協助六郎,江州大堂的事務,有六郎主持,至於城其他事,有你幫忙盯著,我才放心。”

    “公、公子!”

    裴十三娘記得上一次被公子拍肩膀,好像是公子認可並接納她的時候,她臉蛋有些潮紅起來,喊的語氣有些難掩的激動。

    美婦人抱臂緊了緊裹肩的帔帛,重重點頭:

    “妾身聽您的。”

    歐陽戎和聲問:“十三娘還有什想問的嗎。”

    “嗯,是有些。”

    裴十三娘情真意切的說:

    “公子,妾身會派人一直打探江南各地的消息,若捕捉到雲夢劍澤或越女的風聲,會第一時間派人去東林寺稟告您。”

    歐陽戎怔了下,嘴“嗯”了聲。

    又補充一句:

    “那就辛苦你了。”

    “應該的,妾身也很想念繡娘……”

    裴十三娘似是不敢多提這傷心事,立即轉

    移了話題:

    “李魚和方抑武這兩日找上妾身,說是想見公子。”

    “知道了,上午讓他們去江州大堂找我。”

    裴十三娘小聲道:“公子,看他們意向,好像是想跟隨您。”

    歐陽戎沉吟:“正好他們也是做生意的,先跟著你吧,你來安排,可以先試用下,李魚不用懷疑,可以直接用,方抑武的話,你可以考驗考驗,你來替我把關。”

    裴十三娘掩嘴巧笑:

    “放心,公子,交給妾身。對了,還有飲冰室商號的事,製冰的方子是公子交給妾身的,您分股最多,是最大東家,咱們利閏分例,妾身準備把飲冰室的生意再做大些,開到江南道各個州府去,但不會打著公子旗號,除非有人為難。

    “除此之外,不知公子可有交代。”

    歐陽戎擺了擺手:

    “行,依你法子來,自行決斷。”

    “哦,還有潯陽石窟的事。”

    裴十三娘豎起手掌,板著幾根手指,如數家珍:

    “公子把王兄留下的攤子全交給了妾身,妾身前些日子把雙峰尖北岸的大小石窟都逛了一

    圈,心算是有數,感覺和善導大師他們做的那種買賣形式,大有可為。

    “這幾日也小成幾筆,但妾身認知淺薄,不知公子是否滿意,希望公子不吝指點……”

    歐陽戎聽到美婦人謙遜謹慎的語氣,以為她在小心翼翼求個提前的免責,隨口打斷了她:

    “不用了,十三娘放心去幹,別太虧損就行了,隻要記住一點。

    “潯陽石窟是潯陽城的百年大計,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就完成了的,也不是咱們潯陽這邊的佛寺道觀能去填滿的,重要的是天下各派的道法宗旨,和體現它們的石雕技藝……

    “這些海納百川的東西,才是能傳給子孫後代的瑰寶,才是真正的千年文脈,才是該入座石窟的‘佛’。

    “在這件事麵前,盈虧得失都隻是一時的,不足掛齒。”

    原本準備細聊請教的裴十三娘聽的一愣一愣的。

    歐陽戎瞧見麵前美婦人的眼睛有些出神的盯來,反問:

    “怎了?這看著我作何。”

    “沒、沒事。”

    裴十三娘移開目光,低頭默默咽了咽口

    水。

    她低聲開口,語氣有些難言的複雜

    “公子真是、真是高瞻遠矚,胸懷天下。”

    美婦人低垂的眼神難掩仰慕與欽佩:

    “以前妾身以為這些詞都是前人拍馬屁的,現在方知,它們是為公子這樣的男子準備的,是真能用得上,有道是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說的真對,我家公子如是也。”

    歐陽戎有點不好意思,扶了扶發冠簪子,輕聲問:

    “咳,好了,還有別的事嗎。”

    裴十三娘搖頭。

    歐陽戎邁步出門。

    “公子! ”

    後方驀然傳來裴十三娘的呼喊。

    “嗯哼?”

    歐陽戎停步,有些疑惑的等待。

    不等他回頭,裴十三娘調笑的嗓音傳來:

    “虛煩不得眠,酸棗仁湯主之。您常說的。”

    "……"

    儒衫青年大步出門,背影揮手,笑罵一句:

    “滾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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