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侯看向了對麵站著的蘇長纓,眼神中滿是痛楚。
“你是我的長子,騎射武功、兵法陣法,都是阿爹手把手教你的。上陣父子兵,你一直都是阿爹的驕傲。”
魯侯的聲音有些哽咽,他伸出手去,想要像從前那般摸一摸蘇長纓的頭,卻發現如今的兒子已經徹底長大了。他不再是那個需要同他一同上戰場,被稱為小魯侯的小先鋒。
更不再是肆意盎然,將一切心思都寫在臉上,等著父親誇獎的少年郎。
“你長大了許多,比阿爹都高了,我們父子二人交手,說不定阿爹都不是你的對手……”
蘇長纓是他的長子,又是這一代的武道第一人,他怎會不看重他?他們不光是父子,還是一同在戰場上廝殺過的戰友。隻是從前的蘇長纓,就好似一下子停在了四年前的那一日,再也回不來了。如今站在他麵前的人,是那般的讓他覺得陌生。
他看不透蘇長纓。
“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山鳴長陽案之後,我被陛下派出去打仗,這一去就是許久。長陽公主同周晏都死了,所有人都以為你一定回不來了。於是阿爹……”
魯侯說著,有些羞愧的低下了頭去。
“阿爹是個將軍,隨時都會馬革裹屍戰死沙場。長毓不比你,他同阿淩乃是一母雙生,自幼便弱些,性子也像他阿娘一樣軟。你出事之後,我待他同阿淩難免溺愛了些。
有一回我受了傷,可謂是九死一生,那時候我便在想,我若是死了,剩下他們孤兒寡母該如何是好?蘇家還有叔伯族親,我在之時他們都安分,我若是去了……這才請旨,讓長毓承爵板上釘釘……沒想到………”蘇長纓靜靜地看著魯侯,什話都沒有說。
祠堂頭安靜得很,在這個時候,窗外突然下起了雨來。
雨點劈啪啦的打在了窗棱之上,像是炒豆子一樣讓人煩悶。正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那雨一來,風便起了。
周昭突然嗤笑一聲,打破了屋中的寂靜。
“沒想到長纓活著回來了”,周昭說著,衝著魯侯拱了拱手,“伯父你的擔憂這下就不是擔憂了。”“此憂愁有二解,一則誰能從長纓手中搶走東西呢?二則誰能從長纓手中搶走東西呢?”
魯侯聽著周昭的話,一瞬間有些怔愣,她怎同樣的話說了兩遍呢?
可仔細一琢磨,魯侯心中一驚,卻是明白了周昭的話中之意。
一則,讓長纓繼承爵位。長纓是他的嫡長子,從前便隨著他南征北戰,在軍中自有威望在。他武藝高超,又有周昭這種滾刀肉輔佐,誰能從他手中搶走魯侯的爵位?誰敢動這個心思?
二則,讓長毓繼承爵位。他死之後,長毓麵對的就不是無用的宗親,而是蘇長纓。柳姨娘母子三人,沒有辦法從蘇長纓手中搶走任何東西,便是他給他們一座金山,他們也根本守不住。
魯侯想明白了,整個人氣勢全開,看向周昭的目光不善起來。
周昭心中冷笑,眼眶卻是一紅,“並非我們非要爭。
長纓失蹤四年,又從天英城來,陛下的眼睛看著呢,魯侯都不承認他這個嫡長子,將他逐出門去……為人子者,父尚不信,何以為天子信?為天下人信?
武將不能取信於人,那是何等下場?想必沒有人比伯父更加明白了。
長纓要的,從來不是什爵位,而是一條活下去的路,還有疼愛他的父親。”
魯侯先前陡然淩厲的氣勢一點一點的消散了下去,眼眶漸漸地紅了起來。
周昭冷眼瞧著,垂下眸去,看上去身上也沒有了尖刺,像極了一個可憐的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小姑娘。“伯父,他是長纓啊!長纓!”
周昭說著,眼中帶了淚。
“伯父可知,父親緣何送我入廷尉寺?我那嗣兄,一如長毓。周氏無周晏,亡矣。”
魯侯聽著,不免有些物傷其類,亦是跟著周昭落下淚來。
一旁的蘇長纓瞧著哭唧唧的二人,心中格外的複雜,他發現自己竟是插不進嘴去……他輕歎了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了兩方帕子,一方遞給了周昭,另外一方遞給了父親魯侯。
他們不是來吃飯的嗎??
蘇長纓默默地想著。
周昭擦了擦眼角,又衝著祠堂的靈牌拜了拜,“伯父,那些點心還有椒柏酒,都是我同長纓特意買的。還有竹簡,是伯父的新詩,是……最喜歡的。
原本長纓說,伯父想要我們來家中一起用飯的……但我們還有公差在身,便先回去了,等下回再來。”周昭說著,紅著眼睛又衝著魯侯行了禮,蘇長纓見狀,亦是躬身告辭。
二人一路沒有言語,徑直地朝著府門口走去,臨到那湖邊,周昭突然停住了腳步,朝著那被砍斷的李子樹方向看了過去,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方才拉著蘇長纓走了。
待出了府門,又穿過了一條長巷,蘇長纓偷偷的去看周昭。
卻見她臉上眼中都沒有一絲悲傷之情,不由得清了清嗓子。
“別咳了!有什想問的就問吧!”
蘇長纓眼睛亮晶晶地看了過來,他隻覺得自己心中就像是被春風拂過一般,暖洋洋的。
“昭昭,你待我真好。”
這下周昭當真是嗆住了,她扶著巷子的牆,不停地咳嗽了起來,“你作甚突然叫我昭昭?”“昭昭日月,懸於長纓。”
周昭聽著蘇長纓嘴中冒出這兩句話來,一時之間有些世間顛倒的恍然,明明這是蘇長纓寫給她的悼亡書,現在變成了她教他的了。
蘇長纓眼中帶著笑,他喜歡長安,長安有周昭,有人全心全意的護著他。
周昭白了蘇長纓一眼,“小魯侯隻能是你,這個爵位,亦是有你的軍功在。蘇長毓就算是生母扶正了又如何?依舊是庶子,那爵位食邑便是日後還給陛下,也不能便宜他。否則對不住你過世的阿娘。原是我高看了你阿爹,還想等著他主動上請,不想某些人昏了頭,太過偏心。”
周昭說著,心中很是有氣。
“魯侯上戰場的確英明神武,他是個好將軍,但並非是個好父親。你記得莫要指望他。”
蘇長纓聽著,臉上卻是不見生氣,他看著周昭,“嗯,我有昭昭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