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戴胄更是一口喝掉杯中茶水,起身便往外走:“此等宮內之事,吾等外臣不便摻和,中書令既然秉持聖意、挺身而出,自去做便是了,我無意見。”
腳下不停,不顧劉泊呼喚,快步離去。
資曆老、威望高,就有這樣的特權,不想摻和的時候便置身事外,誰也拿他沒法子。
劉泊無奈,看向馬周:“賓王以為如何?”
馬周略作沉吟,搖頭道:“茲事體大,影響深遠,如中書令果真起草詔書,至門下省時,會全體討論、以茲待定。”
雖未明說,反對的態度卻表露無遺,隻是顧忌劉泊的顏麵未斷然拒絕而已,門下省負責中書政令之審核,他這說,幾乎表達了門下省肯定將詔書封駁回去的決心。
劉泊麵色陰沉,看向裴懷節:“右仆射之意呢?”
裴懷節猶豫一下,道:“君命不可違,若陛下執意如此,吾等臣子隻能遵循。”
皇帝有命、我自當遵從,縱使被罵做“佞臣”也在所不惜,可你劉泊算老幾,居然讓我給你背鍋?你在陛下那邊領了旨意,辦好了都是你的功勞,卻讓我跳進坑沾一身泥?
想當初我以河南尹之官職回京擔任尚書右仆射,雖然隻是虛職,可說到底那也是右仆射!誠心實意認投於你門下,結果你卻將我棄若敝履,如今還想讓我給你衝鋒陷陣?
憑甚!
劉泊盯著裴懷節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點點頭,又轉向裝死的劉祥道:“亞台說說看。”
劉祥道挺直腰杆,好似禦史台內剛剛移栽過來的柏樹一樣剛硬挺直:“首先,冊封妃子雖然無需皇後同意,陛下可乾綱獨斷,但皇後乃六宮之主,意見很是重要,否則後妃不合、亂起於帷幄之中,勢必影響朝政。其次,九嬪雖皆為三品,卻有先後,而將沈婕妤直接越級晉升為昭儀則有僭越之嫌,於禮不合,若中書省製誥,無論門下省是否封駁,禦史台都會啟動彈劾程序。”
劉泊麵色極其難看:“就因為越了那幾級,況且還是後宮之事,禦史台便將聖意置於不顧?”劉祥道毫不退讓:“法度、律例、規矩皆放在那,禦史台的職責便是維係秩序,誰無視法度、誰擾亂秩序,禦史台就彈劾誰。陛下乃天下之主,自然可以任意晉升妃嬪,但在此之前,請陛下改動或者廢黜法度、律例,否則,禦史台不敢從命。”
劉泊明白劉祥道的心思。
雖然被陛下視作心腹、大力拔擢,可其本身是有政治追求的,堂堂禦史大夫、當朝亞台,豈能毫無原則認做陛下鷹犬?
此前學子叩闕鬧事已經使得禦史台灰頭土臉、威望大跌,劉祥道急於挽回聲譽,而這件事正好可以成為向天下展示其“剛正不阿”“維護規則”一麵的好機會。
“稍後,中書省會擬定冊封昭儀之詔書,還請門下省封駁、禦史台彈劾!”
劉泊起身,丟下這一句話,拂袖而去。
留下政事堂內諸位宰輔麵麵相覷,這一言不合便掀桌子的做派,可不是劉泊一貫的作風……回到值房,劉泊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喝了一口濃茶,精神略有振奮。
直至剛才麵對門下省、禦史台、以及一眾宰輔的反對,可謂群起而攻之,他才忽然明白陛下的用意。陛下是否當真要冊封沈婕妤為昭儀?
是或不是,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借此想要表達出來的態度。
陛下當然知道此舉會招致朝野反對,卻為何還要一意孤行,甚至逼著他這個中書令出麵?
陛下素來重視威望,這回卻反其道而行之。
就是要將自己置於一個“弱勢”之地位,讓世人皆知他這個皇帝“威望淺薄”“眾叛親離”,就連冊封一個昭儀都要遭受朝臣之反對、攻訐、甚至彈劾,引起其餘人之同情。
然後呢?
自然是以一種決絕之姿態強硬無比的將此事推行成功。
門下省封駁?
禦史台彈劾?
大臣們不同意?
沒關係,隻要陛下意誌堅定,難道大臣們當真會為了一個昭儀的名分與陛下死硬到底?
不愧是太宗皇帝的兒子啊,平素看似優柔寡斷,但手段卻一點不缺。
先將自己表現得很是“弱勢”,既留有衝鋒的餘地,又能在反轉局勢之後予人一種手段精明、立場強硬之感覺,威望不減反增。
可在這其中,他這個中書令卻徹頭徹尾成了反派,淪為“帝王鷹犬”,聲譽大損。
而這或許也在陛下綢繆之中……
聲譽受損、朝野攻訐,他就隻能牢牢抱住陛下的大腿,否則中書令必然因為遭受彈劾而罷免,對陛下言聽計從。
一石二鳥。
做一個忠臣是很難的,忠於君?忠於國?忠於禮?還是忠於義?
取舍之間……其實不難。
陛下既然能將自己置於“弱勢”之地,承受朝野上下之詆毀、攻訐,他這個臣子又豈能自珍羽毛、臨陣退縮?
君辱臣死!
朝野上下都將陛下視如無物,豈是人臣之道?
這一回,拚卻半生清譽、一生功名,就陪著陛下闖上一闖!
報效君王,縱然一身以敵天下,又有何懼?!
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抹了一把臉,讓人將中書侍郎任雅相叫了過來,吩咐道:“陛下意欲冊封沈婕妤為昭儀,你且起草一份詔書,稍後送去門下省請侍中審核,明發天下。”
任雅相武將出身,文采不凡,龍行虎步、淵淳嶽峙,頗有一種“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氣度,聞言卻嚇了一跳:“婕妤與昭儀雖然隻差一個品級,但其間尚有諸多位分,一下子越了這多級,是否合適?若沈婕妤誕下皇子之後還好說,眼下隻是有孕,便如此僭越,將來當真誕下皇子,豈不是要直接冊封為貴妃?於禮不合啊!”
一個婕妤隻因誕下皇子便直接晉升為貴妃,其中的政治意味便是傻子都明白,這是要與皇後、東宮分庭抗禮嗎?
要出大事啊!
劉泊冷著臉:“陛下心意已決,吾等隻能奉命行事。”
任雅相搖頭:“吾等自是忠於帝國、忠於陛下,為陛下效死義不容辭,皇命所至、赴湯蹈火!然則事有對錯、令有正亂,中書令不辨是非,唯亂名而從呢?身為宰輔,當秉公持正、犯顏直諫,方不負這身官袍,一味諂媚於上、何其謬也!下官不敢苟同,萬萬不敢起草此等亂名之詔書!”
言罷,看也不看劉泊鐵青的臉色,拂袖而去。
“砰!”
劉泊狠狠拍了下桌案,又捂著疼痛難當的手腕倒吸一口涼氣,半響,愁眉苦臉的長歎一聲。雖然惱怒於任雅相的倔強不留顏麵,卻也無可奈何,中書侍郎雖然是中書令的副手,但本身已經是正四品上的高官,算得上是高級官員,其任免、調動需要吏部提請然後在政事堂討論最終報由陛下裁決,不可能由他這個中書令一言而決。
換言之,他頂多給任雅相穿穿小鞋、多多刁難,卻不能從根本上動搖其根基。
越想越氣,幹脆喚來書吏,鋪紙研墨,手持毛筆飽蘸墨汁,略微思索,便揮毫潑墨,洋洋灑灑一封詔書一揮而就。
待墨汁幹透,加蓋了中書省璽印,對書吏道:“即刻送去門下省,請侍中審核通過、明發天下。”“喏。”
書吏上前將詔書小心翼翼的卷起,抽空瞥了兩眼內容,頓時嚇得手腳發顫,不敢多言,出門向東穿過太極宮前廣場,快步去往門下省。
劉泊則去後院茅房小解,壓力頓消、渾身舒坦之後回到值房,坐在那閉目沉思,等著書吏待會門下省的決議。
若無差錯,必然是被駁回的。
到那時,他便親自出馬。
中書省、舍人院在太極宮之西,門下省、弘文館在太極宮之東,由地理位置便可見這兩個衙門遙遙相對、相互製衡,而尚書省則在太極宮外、皇城之內。
值房內,馬周將中書省詔書看了一遍,遞給一旁站立的黃門侍郎崔神基:“你且看看。”
“喏。”
崔神基接過詔書,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詢問送詔書前來的書吏:“此中書令所撰寫?”
“正是。”
“中書令好文采啊!”
崔神基將詔書放在書案上,束手站在一邊,再無言語。
馬周失笑道:“我是讓你看此詔書之文采嗎?有何想法,說說看。”
崔神基道:“冊封妃嬪乃陛下家事,非吾等臣子可以置喙,然添天家無私事,若因冊封妃嬪而導致後宮不穩,進而影響朝廷,則臣子要秉持公義、犯顏直諫。”
這般逾矩冊封昭儀,明擺著將來還要晉升妃子,卻是將皇後置於何地?
子憑母貴,一旦今日之沈婕妤明日成為貴妃,其子自然水漲船高,便有了覬覦儲位之資格。馬周便將那份詔書封存,告知前來送詔書的書吏:“回去轉告中書令,此份詔書於禮不合、有所僭越,門下省經由商議,予以封駁。”
那書吏對這個結果早有準備,不敢多言,躬身施禮之後,退出門外,返回中書省。
崔神基歎氣,道:“陛下一意孤行,中書令唯命是從,此事怕不會如此簡單。”
馬周讓人沏茶,沉聲道:“本官等著中書令前來理論。”
崔神基愕然,便聽到門外有書吏來報,說是中書令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