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的前半程總是枯燥乏味的,大抵都是異國使節、外族酋長們或親至或派遣心腹到長安,覲見大唐皇帝,送上一份歌功頌德的奏章,將大唐皇帝拍得龍顏大悅之時,再順便獻上幾樣民俗特產,換取豐厚的賞賜……
禮部尚書許敬宗捋著胡須,目光從那些奇裝異服、相貌醜陋的番人來回掃視,心略有失望。以往,每逢朝會之時皆有外族前來中原覲見皇帝,史書之上所載,皆婢仆如雲、隨從如雨,外國多則數十、少則十幾,穿著各式盛裝、抬著各地特產,喜氣洋洋的入宮覲見,盛大之場麵足矣彰顯天朝上國之無上威儀。
然而現在,這大殿之上前來覲見的外族、外國不過是小貓兩三隻,雖然譬如林邑、真臘、暹羅、柔佛、三佛齊、呂宋等國隻會在正旦大朝會上覲見皇帝,獻上奏表,可這也太少了,顯得很是寒酸。目光不由轉向房俊……
之所以覲見之外國如此稀少,皆水師之故也。
如今海路暢通,大唐商賈、貨船隨著水師開辟的航線運行天下,東洋、南洋、乃至於西洋沿海地區無有不至,再不是之前隻聞其名、未臨其地、不知其詳,市舶司作為外國人入境的唯一口岸,嚴格篩查外國使節的身份,導致許多“冒貢者”再不能如以往那般隨意獲取大唐的“符傳”“過所”,橫穿在諸多州縣直抵長安。
許敬宗對此不以為然,難道朝廷上下當真不知那些進貢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大家視如不見罷了!
左右不過是賞賜一些金銀器物,而換來的卻是萬邦來朝、八方來賀的盛大場麵,極大提振國人士氣、彰顯天朝氣度,何樂而不為呢?
冗長的各種儀式終於告一段落,太極殿上隻剩下大唐君臣。
按理,此刻朝會已經可以結束,政事是很少在此等場合商議的,大多會在稍後去往兩儀殿或武德殿,君臣之間就一些政策、事務、人事等等問題進行商討,畢竟許多事務其實不必諸多五品以下官員參與。但今日顯然不同。
李承乾也不繞彎子,當著滿殿大臣,直接開口:“諸位愛卿,朕子嗣淡薄,如今沈婕妤有孕,實乃祖宗庇佑、上蒼垂憐,故而朕欲冊封沈婕妤為昭儀,以順天心、以彰祖德,大家以為如何?”
禮部尚書許敬宗瞥了房俊一眼,第一個站出來,一揖及地,大聲道:“陛下,此事萬萬不可!宮中妃嬪晉升,自有章法可循,由婕妤而至昭儀,有越級之嫌。若今日破例,他日後宮諸人皆效仿,必致綱紀廢弛、秩序混亂,還望陛下慎之又慎。”
李承乾麵色陰沉,緘默不語。
大殿之上靜了片刻,不少大臣欲言又止。
雖然許敬宗第一時間站出來反對,但並未形成預料之後那種滿朝皆反對的洶湧聲勢……
略顯詭異。
顯然,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明白了陛下的策略,所以不願背負一個“威淩皇權”的罵名。
士大夫們還是更為注重自己的顏麵。
片刻之後,素來充當“泥塑宰相”的李勒主動開口:“許尚書之言有理,朝廷上下、按部就班,致使升降左遷、有例可循,方能人心鹹服、勤勉與事。沈婕妤有孕乃大喜之事,功在社稷,理當晉升,可由婕好晉位昭儀確有僭越之嫌,或可暫且晉升為修容,待將來誕下皇子之後再晉位昭儀,以彰其功。”婕妤為正三品,其上為正二品的“九嬪”,而“九嬪”雖然同一品階,卻有名次先後之分,其中“修容”排列第五,嚴格說來由“婕妤”而至“修容”亦是越級晉升,卻不比直接晉位“九嬪”之首的“昭儀”那般顯眼,明顯是一個折中的辦法。
便有不少人對此予以支持。
讚同陛下有阿諛媚上之嫌,反對陛下又顯得欺淩君上、名聲有礙,如此各退一步折中而行,最是合適不過。
不愧是英公啊,平素不聲不響、袖手旁觀,到了關鍵時刻一出手便能平息事態,果然老謀深算……房俊略感詫異的看了李勒一眼,微微蹙眉。
兩人素來默契,但這回李勒之反應卻與以往之風格截然不同,且事先並未溝通。
便又看向禦座之上的李承乾……
禦史大夫劉祥道板著臉,起身來到殿中,施禮之後起身,沉聲道:“英公素來剛正、不偏不倚,今次非但不尊法度,且予以退讓視規矩如無物?由“婕妤’晉位“昭儀’是越級,由“婕妤’晉位“修容’就不是越級了?隻要是越級,便於禮不合,應當斷然封駁,豈能相互妥協、私下齷蹉?英公昏聵也!”李韻說完那番話便自低頭飲茶,仿佛完成任務一般,任憑劉祥道懟連狂噴仍無動於衷,連抬一下眼皮都欠奉。
劉祥道見此,也不在意,轉而將槍口對準中書令劉泊:“吾等臣子,非但要輔佐陛下治理國家、建立功業、造福萬民,更有勸諫陛下、匡正得失之責,中書令明知陛下處事不妥,非但不予勸諫反而諂媚於上、製定詔書,欲將陛下置於昏聵之地,可謂屍位素餐、妄為宰輔!”
不待劉泊回話,便轉向李承乾:“臣懇請陛下罷免劉泊中書令之職!”
大殿之上一片安靜。
都以為劉祥道乃陛下“鷹犬”,忠心耿耿、唯命是從,前次學子至承天門叩闕鬧事便可見一斑,所以此刻不應當是支持陛下從而與劉泊同一陣線嗎?
怎地揮起刀子砍向自己人的時候居然這般狠辣?
開口“諂媚於上、屍位素餐”,閉口“請罷中書令之職”,堂堂禦史大夫於朝堂之上說出這等話語,分量極重,最起碼劉泊一個“不能服眾”的評語少不了。
而對於現如今堪稱宰輔之首的中書令來說,已經動搖其執政根基………
劉泊眉毛倒豎,起身出列,沉聲喝道:“荒謬!冊封昭儀乃陛下家事,後宮之內何須外臣置喙?陛下一國之君、天下之主,卻連冊封昭儀都要受到外臣掣肘,受到天下人指摘嗎?爾等眼中可還有皇權,可還有陛下,可還有哪怕一絲半點的忠義之心?!”
大殿之上,鴉雀無聲。
已經上升到忠義之心,誰敢插言?
劉祥道卻怡然不懼,怒視劉泊,聲音洪亮有若洪鍾大呂:“由婕妤晉位昭儀,看似陛下之家事,實則禍亂之根源!若陛下可隨意晉升妃嬪,勢必引得後宮諸人紛紛效仿,屆時後宮紛爭四起,何談安寧?家事不寧,則天下不寧,中書令是非不分、毫無氣節,實朝臣之恥也,吾輩羞與你為伍!”
支持陛下的劉泊、反對陛下的劉祥道,在太極殿上針尖對麥芒,爭執激烈、互不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