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深夜。
琉璃府城中卻是燈火通明,大街小巷上人群絡繹不絕。
哪怕神朝百姓見多識廣,遠勝洪澤偏壤的生靈,但畢竟隻是凡夫俗子。
對於凡人而言,他們很難分辨妖魔的修為具體有多高深,最直觀粗暴的感受,便是體型的大小。
南皇的妖軀實在是太大了,大到一眼望不到邊際,甚至讓人覺得它隻要落下來,整個琉璃府都會在頃刻間化作廢墟。
故此,哪怕已經過了數日時間,百姓們仍舊沉浸在劫後餘生的驚懼和興奮中。
這大一頭妖物,最後被洶湧天火化作的神劍貫穿了身軀。
沒有親眼見過的人,壓根無法想象這一幕帶給人的震撼程度。
南陽之名,在口口相傳間,已經被奉為了真正的神仙,按照這個趨勢下去,立廟祭祀也隻是遲早的事情。
相較於外麵的聒噪喧鬧,此刻的府衙大殿中卻是沉寂的可怕。
三位鎮南將軍皆是一言不發的坐著。
卻並不似往日那般渾身威嚴。
羊明禮無意識的翻閱著桌上的折子,目光渙散,顯然是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在他側方,嚴瀾庭坐在椅子上,呆滯俯身,探出雙掌,一遍又一遍的搓揉著老臉,就像個蹲在田埂上的老農,哪還有半點鎮南將軍的模樣。
至於鳳曦,則是靠坐著閉目養神,那張毫無表情的俏臉上,隱隱有了幾分衰老的跡象。
"……"
巫山悄然走入殿內,將那些一口未動,已經冰涼的茶水重新換了一遍。
他看向失了魂似的三位大人,嘴唇動了動,卻並未出言相勸。
那天的妖禍仍舊回蕩在腦海間。
但令這三位變成這般模樣的,卻並非是南皇的恐怖,畢竟三位鎮南將軍又不是初出茅廬的年輕小子,心中早就知曉他們與南皇之間的差距有多大,還不至於因此受挫。
真正的原因,乃是南皇當時喊出的那句“菩薩” 。
對方一語道破了自家的南陽將軍為何能提前獲得那多消息,又為何能擁有一身睥睨南洲的修為。
因為他本就是菩提教中的人,而且還是地位尊崇的菩薩。
準確的說……
應該是一位斬妖司差人,為了挽救南洲,冒著巨大風險投身入了大教。
至於是什時候。
巫山咬了咬牙,想起了菩提教伏殺自己時,最後趕來的那尊菩薩。
這種情況下,自己居然還能安然在神朝內醒來。
或許從那一刻起,南陽大人就已經入了菩提教。
對方與南皇交手的事情,很快就會傳出去……巫山雖然沒有太多了解過這些大教,但仍然能想象出來,他們會如何對待一個“叛徒”。
三位鎮南將軍憂心的正是此事。
若是南陽大人不能平安歸來,恐怕這三位大人此生都難以釋懷。
“唉。 ”
巫山轉過身,緩步朝殿外走去。
階梯上,葉嵐手掌扶著腰間劍柄,整個人無神的盯著天幕,紋絲不動,宛如一座石雕。
“若是我當時不離開神朝就好了。”巫山在其旁邊站定,低聲愧疚道。
"……"
葉嵐沉默許久,仍舊沒有回眸,隻是輕聲道: “他從來沒提過這些事情。”
聞言,巫山怔了一下。
南陽大人做了那多事情,何曾跟旁人講過半句。
就連南皇過來之前,對方還曾輕拍了自己的肩膀,說明就連自己與南皇間有仇的事情,南陽大人也是一直記在心的。
最後斬殺南皇時,那句略帶囂張的話語,又何嚐不是替他巫山完成一個心願。
這樣的人物,又怎會責怪自己。
念及此處,巫山感慨的抬眸,同樣朝天際看去,就在這時,一抹流光掠過他的瞳孔。
這五大三粗的胖子渾身一顫,驚喜道:“回來了! ”
話音未落,他身後大殿中已經倏然掠出了三道身影,動作之迅捷,哪還有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樣。
流光落地,顯出一道熟悉的墨衫身影。
葉嵐已經迎了上去,直勾勾的盯著那張俊秀臉龐,她親身經曆了對方從自己的屬下,變成師弟,再到師叔,頂頭上司,直到現在的老祖。
短短時間內,兩人的關係變了太多次。
以至於一時間,她都有些不知道該用什樣的稱呼,隻是本能的呼吸急促,慢慢就略帶了些哽咽,替眾人問出了那個最重要的問題:“還好嗎?”
"……"
沈儀剛剛回來,便是被數道目光死死盯著。
他略有些不適的挑挑眉尖,自從離開洪澤以後,倒是許久沒有體會到過類似的感覺了。
想罷,沈儀點點頭: “暫時還行。”
當聽到青年這句話的那那,眾人心緊繃的那根弦總算是鬆了一些。
“若是有人將這的消息傳回南須彌,你……”嚴瀾庭還是不放心的追問道,菩提教的人又不是傻子,南洲久攻不下,肯定是要追究責任的。
“我把知情的人都殺了,應該能拖延一段時間,足夠我離開南洲了。”
沈儀邁步朝殿內走去,南洲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倒是沒必要再隱瞞眾人什,平白讓人擔心。
"……"
三位鎮南將軍臉上的喜色瞬間凝固。
他們眼神複雜的盯著前方的背影,很難想象到底是什樣的精神狀態,才能用如此平靜的話語說出這可怕的話來。
要知道,對方身為菩薩,一同出來辦事的肯定也是其他的菩薩。
那些淩駕於凡塵之上的大教尊者,居然被短短一句話就給囊括了進去,甚至連名字都不配擁有。
“你要離開南洲了?”
率先回過神來的,反而是修為最低的葉嵐,畢竟她和沈儀相處的時間最久,差不多也習慣了對方的行事作風。
雖然早有預料,以自家沈老祖做的這些事情,南洲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但真到了這一刻,葉嵐眼中仍舊是不由自主的湧現出幾分不舍。
“先去皇都,你得跟我一起走。”
沈儀沒有給對方選擇的餘地。
畢竟就自己犯下的事情,南須彌至少也得出動大自在菩薩前來探查,而葉嵐和智空大師這些對整個過程知之甚多的人,絕對是南須彌首先要尋的目標。
而她們又不像鎮南將軍那樣,擁有一身修為和斬妖令相護,必要時還能調動皇氣。
真被抓住了,恐怕連求死的能力都沒有。
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她們的性命,沈儀都不可能讓這些人繼續留在南洲。
“順便給山傳訊,讓他們自行遷徙,最好是全都先隱遁起來,不要再參與任何事情。”
麵對青年這略顯霸道的話語,葉嵐眼中卻是沒有任何不滿,反而麵露欣喜道: “我知道了!這就去辦。”
看著葉嵐轉身快步離開。
鳳曦這才走上前來,抿了抿唇,從沈儀這試圖抹去一切痕跡的舉動來看,情況或許沒有對方口中說的那樂觀。
“南洲暫時應該是安全的,諸位不必多慮,安心鎮守即可。”
沈儀看向美婦,出言安慰了一句。
無論實力如何,就憑這三位大羅仙,在麵對南皇時,第一反應是將其托起來,而非轉身逃命,就已經值得自己尊重了。
“我們現在擔心的可不是南洲……”鳳曦苦笑一聲,那些下山的菩薩,現世的大妖,幾乎都死了個幹淨,整個二十七府,已經很久都沒有遭過妖禍了。
相較於其他三洲,如今的大南洲稱一句人間仙境也不為過。
她搖頭感慨道: “看在當過短暫同僚的份上,便讓我再送你一程吧,到了皇城,也替你省下許多麻煩。”
若是不親眼看著對方安全離開,自己和那兩個老頭估計是安不了心的。
“那就謝過前輩了。”
沈儀沉吟片刻,點頭答應下來。
他會在二十七府留下一批鎮石,這幾位鎮南將軍又剛剛受了重傷,也確實沒必要強迫對方留在南洲。
“等等!老夫還有個問題。”
羊明禮終於找到機會插上話,在其餘人疑惑的目光下,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 “我能不能問一下,你在菩提教的尊號是什?”
"……"
沈儀看了過去,大概知道對方是在糾結著什,無奈一笑: “降龍伏虎。”
“嘶——————”
聽見這四個字,羊明禮咬了咬牙,從袖間抽出一卷書冊。
對上了!全都對上了!
他一直就覺得近日的事情充滿了古怪,自己多年的經驗,卻能精準的在每件大事上全都判斷失誤,讓他差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羊明禮翻開書冊第一頁,顫顫巍巍指著最上方的三個名字。
“降龍伏虎大明王是你,南陽將軍是你……如果老夫沒猜錯的話,這太虛丹皇應該也是你吧!”
太虛丹皇出自神虛山,乃是不世出的天驕。
眾所周知,葉嵐和沈儀也早就加入了神虛山,對方剛才下令時的口吻,分明就是一脈之主的姿態。
這年輕的英才,自然不可能是神虛老祖那位蟲妖,那對方的身份就已經很明顯了。
“所以,老夫讓斬妖司查探的天驕,前三個全都是自家人……”
說到這,羊明禮已經口幹舌燥起來。
看著這老頭激動的模樣,沈儀又瞥了眼那冊子後麵的名字: “差不多吧。”
說實話,他還是有些同情這位羊大人的。
畢竟羊明禮是第一個將自己的身份扒出來大半的人,從他突然問起菩薩尊號就能看出,哪怕自己不承認,對方應該也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
而這樣一個有腦子的人,卻因為自己的緣故,接連在判斷上受挫……對其自信心無疑是嚴重的打擊。
“看到了嗎,不是老夫的原因!”
得到肯定回應,羊明禮吹胡子瞪眼的看向了旁邊的嚴瀾庭。
"……"
嚴瀾庭並沒有心思搭理他,再看向沈儀時,隻覺得更為恐怖起來。
也就是說,從頭到尾根本不存在什兩大絕世天驕分別力斬兩教八位年輕一輩強者。
在那北流河外,對方僅憑一己之力就給那天梧玄烏在內的十六人給宰了,順便還戲耍了一番在旁觀望的三品強者。
當然,被一起蒙騙過去的,還有自己這三個老東西。
真信了那兩人戰到力竭,南陽漁翁得利的鬼話。
“不知道你在激動什。”
鳳曦白了一眼羊明禮,若是當初玉池猿妖的那件事情,不是嚴瀾庭出來力保,而是真如姓羊的那般打算,懲戒了南陽……那現在的二十七府,恐怕早就生靈塗炭了。
"……"
沈儀安靜看著幾人鬥嘴,突然有種夢回大乾的感覺。
當初的陳乾坤老爺子,在青州妖禍解決以後,也是突然就變成了這幅老頑童的模樣。
他挺喜歡這種感覺的,讓人莫名的放鬆。
隻可惜現在還不是放鬆的時候,待到什時候保住了自己的這條小命,倒是可以抽空回青州去看看。
“諸位,告辭。”沈儀緩緩拱手。
方才還聒噪不止的幾人,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兩個老頭沉默不語,最終隻能長長歎了口氣,同樣拱手還禮,輕聲道: “萬幸有你……告辭。”
南洲的麻煩並未解決,隻是從二十七府的黎民蒼生身上,落到了對方一人身上。
自己等人幫不上大忙,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南陽照看好他舍命換來的這片安寧祥和。
……
數日後。
一輛火龍寶車自琉璃府騰空而起,直直的朝著北邊掠去,洶湧燃燒的龍魂發出高昂長吟,眨眼萬,徑直離開了南洲。
車內僅有寥寥數人。
鳳曦準備好了奏折,詳細記載了南洲發生的一切事情,上麵有三位鎮南將軍的印章。
這是南洲唯一能為沈儀準備的東西。
靠著這封奏折,對方應該能向人皇換取任何想要的賞賜。
葉嵐和智空和尚被帶了上來,分別坐在沈儀左右,神虛山那邊也安排的差不多了,千風道人應該會帶著八大主峰,以及其餘數百外峰的弟子,在南須彌反應過來之前,盡數撤離南洲。
除去南陽之名,沈儀沒有在大南洲留下任何痕跡。
他閉眼假寐,感受著身下的火龍車。
法器是好法器,可惜就是離開神朝以後,就不能輕易再用了。
不知過了多久。
隨著車身驟止,沈儀睜開眼眸,看向了前方隱隱約約的皇城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