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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囡睡下了。

阿薇便把陸念請了過來,一塊聽聽。

多一個人,多一條思路。

況且,陸念素來“路子野”,她依著直覺判斷人時,常常歪打正著。

此刻聽陸念開口,阿薇和沈臨毓都看了過來。

“瘋?”阿薇斟酌著道,“在您看來,聖上行事很瘋?”

陸念沒有直接回答阿薇的問題,反而問起了沈臨毓:“郡王爺,聖上當年為什認定太子興巫蠱禍事?沈臨毓沉默了一會兒。

千步廊不愛提起巫蠱來,一言不慎,平白惹一身腥。

哪怕今日沈臨毓和定西侯談及此時,兩人都明確巫蠱為冤案的前提下,場麵話也是“對手把證言證物準備得很是充分”、“金太師被陷害讓局勢急轉直下”、“背後布局之人利用了聖上的怒火”等等。但這些,不過是在朝為官之人的粉飾與遮掩罷了。

眼下,是他們需要集思廣益的時候,任何粉飾都是給自己的腳底下扔石塊,走起來左崴一腳,右扭一下。

沈臨毓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集權,他接受不了大哥分權,即便大哥已經在極力收斂了。”“大哥是嫡長子,又有賢明,早早就被立為太子,不止東宮近臣,朝中大臣對這位皇太子亦十分尊敬、滿意。”

“事到如今回頭看,確實也有不少異心之人,但在當時看來,沒有人會說大哥的人品能力擔不起儲君之責。安國公落井下石,說到底也不是因為大哥的能耐。”

“這樣一位出色的、有人望的儲君,對彼時正值壯年的聖上來說,就成了一種威脅。”

“大哥當兒子當得再像樣、再孝順,在聖上眼中都“不足夠’。”

說到這,沈臨毓偏頭看了阿薇一眼,才又道:“巫蠱事起,三殿下他們保得越堅定,太師他們追查得越積極,越是一道道催命符。”

“不管巫蠱真假,但所有在君和儲君之間,選擇了儲君的都該死。”

阿薇的呼吸一凝。

意外嗎?

其實不意外。

所以也就更加心痛。

祖父行走朝堂幾十年,他當真會看不透永慶帝那已經失衡了的心嗎?

他看得懂,但他還是走了為太子奔走的路。

一是為了心中道義與責任,二是,他早就知道金家已到盡頭了。

權高、位極、名重。

在那個處境下,想急流勇退,卻也是人順水走。

挑女婿,挑的是地方出身、沒有根基的官場新人馮正彬;挑兒媳,挑的是娘家重書香、輕官場的範妤,沒有門當戶對,隻有必須低嫁、低娶。

就像廢太子那樣,已經在極力避免問題了,但前方的那個坑洞已經太大了,大到無路可走。哪怕祖父在巫蠱案上選擇了閉門自保,也會有等著金家的下一次圍剿。

沉思間,一隻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陸念。

陸念衝她抬了抬下顎,示意要茶。

阿薇回過神來,拿起茶壺替她添上。

見阿薇不再陷在自己的思緒,陸念才又繼續問沈臨毓:“那現在呢,現在的聖上能接受分權嗎?”沈臨毓依舊回答得很慢。

他回憶著這幾年與永慶帝的相處,朝堂大小事情上永慶帝的反應與習慣。

最後,他才慎重回答道:“我認為,聖上不接受。”

陸念雙手一攤,歎道:“看看,答案已經出來了。”

沈臨毓愣了一下,下意識去看阿薇。

阿薇的麵上也露出了一絲不解,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後,等著陸念解惑。

“聖上當初利用巫蠱,壓製住了冉冉升起的皇太子。”

“巫蠱案後,京城勳貴高官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要真誠地擁護他,要縮著脖子當烏龜。”“別人且不說,我爹就是當烏龜的那個。”

“十年了,強弱勝負重新定,當年藏在別人身後動手腳的皇子,現在已經不甘心繼續走在暗處了。”“在聖上看來,五皇子或許會是下一個李嶸,除了廢太子,以他居長。”

“近兩年還掩飾掩飾,過幾年就亮獠牙了。”

“這時候,王爺站出來直指五皇子,那聖上攔著做什?”

“利用你把五皇子壓下去,廢太子還在舒華宮,王爺投鼠忌器,不會邁一大步,聖上還能高枕無憂好幾年。”

“即便你真的邁了大步,尋個由頭撤你的職又不是什難事。”

這一點,沈臨毓反駁不了。

他劍走偏鋒的辦事手段,全看永慶帝想不想撤了他。

隻是………

沈臨毓思索著道:“皇權遲早要更替,聖上現在身體還硬朗,但年紀畢競不是十年前了。”“那又怎樣呢?”陸念問他,“他是生不出兒子了,還是上不了早朝了?他現在還會粉飾自己對一手掌權的渴望,再過十幾二十年,到了七老八十的時候!”

陸念說到這哼笑了一聲。

她見過太多“為老不尊”的“老不死”。

有些老人越活越善,生命走到盡頭,人也越發豁達,什都看開了。

但也有一些,一摳摳了幾十年。

寧可把手的東西都爛在庫房,都不會拿出來“施舍”給小輩。

他們早年吃過的苦、受過的難,小輩不經曆更慘的,不足以平息他們心底的扭曲。

“你說東、他念西。”

“你說聖上年紀大了、該太子監國了,他把太子叫去從頭到腳罵一通。”

“王爺聽著是不是覺得不可想象?是不是認為聖上老了再怎糊塗也不至於?”

“一個視手中權力如命的人,沒有什是不可能的。”

“不到死的那一刻,他不會放權。”

沈臨毓聽得心情複雜萬分。

並非是不信陸夫人的話,隻是天下皇權並非是一家一室…

“夫人的意思是,”沈臨毓請教道,“當日以巫蠱作刀,今日以我作刀,過些年還會有新的刀,一把用完扔一把,直到聖上再也握不動刀了。”

“是啊,反正再怎樣,也有老來子,”陸念聳了聳肩,“生不出老來子了,那不是還有廢太子和廢太子的兒子嗎?”

幾乎是一瞬間,一個念頭劃過沈臨毓的腦海,驚得他呼吸發緊。

他並不能接受自己的猜測,於是語速不由快了起來,想讓陸念把自己這“一塌糊塗”的想法按下去。“先不說從未接觸過朝政的克兒,真到那時候,大哥遠離朝政也已經那多年了,他如何在皇權更替中站穩?如何讓天下平順?這江.…….

“關他何事?”陸念打斷了沈臨毓的話,她的麵色很平靜,語氣卻又十分冷漠,她才是那把刀,直接劃開了外表的金玉,露出了內的敗絮,“他愛的是權,不是天下。

他愛的是自己,不是兒子、也不是百姓。

王爺,你能都想到安國公是那種國公府沒了、還管什子孫死活的想法,為什不認為聖上也是一樣的瘋子呢?

安國公看穿了,因為他和聖上是一路人,他們想一塊去了。

我想到了,是因為我瘋,我太知道瘋子腦子裝的都是什奇形怪狀的東西了。”

瘋子隻追求自己的,隻要自己想要的。

至於代價是什?

誰管呢?

就像陸念,她要為女兒報仇,那就沒在意過自己的死活。

她回來給母親報仇,也不會管外頭如何看待她,看待大把年紀接“外室”和“私生女”回府的父親,更不會管萬一弄得不好,不止岑氏沒了、連定西侯府都會沒的“下場”。

瘋子有自己的一套準則,隻看當下,誰管什後果。

會深思熟慮得失、算什買賣賺了賠了的,完全就是不夠瘋。

沈臨毓的喉頭滾了滾。

心有個聲音告訴他,陸夫人說的是對的。

這才能夠解釋為何他現在針對五皇子,永慶帝罵幾句就算,根本不阻攔。

明明是最不能碰的巫蠱,他一定要碰,也沒怎樣。

“我會仔細思考夫人的意見。”半晌,沈臨毓道。

陸念勾了下唇,笑容隨性。

阿薇送沈臨毓出去。

外頭的天已經大暗了,站在院子,能聽到前頭大堂收拾打烊的動靜。

阿薇打開了後門,看著門上昏黃的燈籠光映在沈臨毓的麵上,明暗光線雕刻中,出色的五官棱角分明,又透出幾分陰鬱。

“王爺,”阿薇輕聲問道,“你不會認為,聖上當真極其偏愛你吧?”

“怎可能,”沈臨毓眉梢輕抬,而後倏然笑了起來,“阿薇姑娘,我已經過了會因為父母不愛自己而傷心的年紀了。何況,我也不會傻到把他當父親。”

出嗣,解決了他的困境,但出嗣此舉,本身不是因為“愛護”。

沈臨毓心目中的父母,隻有長公主與駙馬。

在永慶帝那,沈臨毓是個安放他多餘“父愛”的工具,是永慶帝的自我滿足。

沈臨毓在幼年時就看清楚、想透徹了,真不會因為陸念大刀闊斧地撕開那層“華美外衣”而有情緒變化。

“我隻是,”沈臨毓斟酌了一下用詞,“我本以為,愛權如他,對江山社稷總歸還存了一份追求。這一點上,想來是我錯誤看待了他。

他的確“愛民如子’,他怎對兒子的,也怎對百姓,對江山。”

說話間,夜風瑟瑟。

穿堂風呼啦啦的,吹得阿薇額前鬢角的發絲打轉。

沈臨毓看在眼中,道:“風大,阿薇姑娘不用送了,別和小囡一樣病了。”

阿薇應下來。

門板關上,阿薇歎了口氣,回去尋陸念。

陸念打了個哈欠,身體困了,思緒卻清醒得很:“王爺說什了?”

阿薇答了。

陸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邊是他珍視的大哥,一邊是他的親爹。

不過我看著他就不像阿駿那傻子一樣拎不清。

反正那爹也壓根沒像個爹。”

對出嗣的郡王是,對其他皇子也是。

阿薇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陸念又道:“我這說也是為他好,總不能翻了巫蠱案,還等著聖上和廢太子父子抱頭大哭,痛罵背後搗鬼的小人吧?”

聞言,阿薇想了想早前王爺提及永慶帝和廢太子時的語氣口吻,道:“王爺沒有那天真。”可這京城,總會有天真又僥幸的人。

文壽伯夫人便是其一。

她起初,略微擔心了下敬文伯府的開棺驗屍,見仵作當場沒有定論,就放鬆了。

直到這一日,她突然聽說,“不甘心”的敬文伯府正在大張旗鼓地尋找那位第二任未婚妻的家人,要再開一棺,尋個旁證。

文壽伯夫人一口悶氣憋在心,忍耐不住,又去了五皇子府。

“您到底怕什?”應聆問文壽伯夫人道,“哪怕證實了她們死得不尋常,難道就能蓋在文壽伯府頭上?”

文壽伯夫人急道:“不然呢?他們懷疑誰?”

“光懷疑就有用,順天府豈不是想抓誰就抓誰了?”應聆反問道,“我看您就是自亂陣腳。”文壽伯夫人捂著心口道:“順天府不敢,鎮撫司敢!尋個亂七八糟的由頭,說抄家就抄家。”“那我勸您,與其擔心當年的手腳,不如想想文壽伯府有多少亂七八糟的由頭。”應聆冷聲道。“你這孩子怎油鹽不進的!”文壽伯夫人繞了幾圈後,發現女兒根本與她雞同鴨講,著急起來就如倒豆子一般,“我們怎說也是五殿下的嶽家,鎮撫司若抄到我們頭上,等於就是和五殿下撕破臉了。不說舒華宮那位是不是趁勢能複起,但外頭那多皇子,原本占了長的五皇子生生要少了我們一份助力。

其他猶豫著沒有表態的勳貴,見五皇子被郡王爺壓得抬不起頭,怎還敢把寶壓在這?

這下去,對五殿下有百害而無一利!

你勸勸五殿下,該硬氣就硬氣起來,怎能讓一個出嗣了的弟弟吆五喝六的?”

應聆朝天翻了個白眼:“殿下本意拉……”

文壽伯夫人尖聲打斷:“殿下好心,郡王爺那頭不領情!”

“那怎辦?”應聆的火氣蹭蹭冒上來,“所以殿下就敢先撕破臉?打狗還要看主人,現在給郡王撐腰的是聖上!

如今就寵得縱得像惹誰就惹,想抄誰就抄,過幾年、過幾年我都不敢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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