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初升,陳跡走在清晨的薄霧。
他近一步、遠一步的避開地上屍體,有時還要躲開血水與黃土混雜的泥濘。後來他便不躲了,因為血跡太多,躲不過。
黑夜是溫柔的,它把鮮血和屍體都藏在看不見的地方,隻有天亮了,你才能看清戰爭的慘烈。
土路上,邊軍步卒在屍體中穿梭,他們將百姓的、邊軍的、天策軍的屍體堆在板車上拉走。
當一具具屍體在板車上高高摞起時,胳膊腿、腦袋無力的垂著,沒有生氣,沒有尊嚴!
有邊軍老卒看見合適的靴子,當即坐在屍體邊上,眉開眼笑的剝下屍體的靴子,幹脆利落的套在自已腳上!
邊軍老卒驚喜道:“合腳。這些景朝賊子還怪好,千迢迢把靴子送來……舒坦。”
有人笑罵道:“你他娘的也不洗洗再穿?”
邊軍老卒罵罵咧咧道:“等洗好掛營帳外麵不知道就被哪個孫子給摸跑了!嘉寧二十五年那會兒,老子好不容易從屈吳山摸回一雙靴子,洗完還沒晾幹,就他娘的穿老姚腳上了。”
說著說著,邊軍老卒才想起來,老姚已經不在了,剛剛被另一輛板車拉走!
沉默中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再找雙靴子,給老姚燒過去吧!”
邊軍老卒穿好靴子,拍拍屁股起身,咧嘴笑道:“扯球蛋呢,死人穿那好的靴子做什,要是再找到好靴子,我藏起來換著穿。”
笑得比哭還難看!
陳跡沒有回去與其他人匯合,而是來到龍門客棧掌櫃死去的地方,對方還跌坐在原地,保持著死去時的樣子!
他思忖片刻,背起掌櫃屍體往客棧走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發什神經,總覺得不能就這把對方丟在這!
一路上,有固原幸存的百姓狂奔而來,與他擦肩而過!
有人站在自家被燒毀的屋子前怔怔發呆,有人撲在某具屍體身上哭天搶地!
陳跡從他們身旁無聲走過,隻覺得一切都過去了,又好像還沒有過去!
戰爭會給每個人都留下傷疤,不在身上就在心!
來到龍門客棧前,陳跡對麵高喊:“有人嗎?”
無人回答!
小五、小六等人不知去了哪!
陳跡沉默許久,輕輕的把掌櫃放下,使其靠坐在右邊門框上,他自己靠坐在另一邊,怔怔的看著荒涼的龜茲街!
他輕聲說道:“嘉寧十四年冬,文韜將軍被陳家、徐家聯手構陷,淩遲處死!而後,他的部下胡三爺,還有他那位結義妹妹為給他報仇,連夜殺了龍門客棧原掌櫃、夥計,掛在十二道旌表牌坊上,對不對?”
掌櫃閉著眼睛,永遠不可能回答陳跡的問題了,可陳跡也不知自己還能再去問誰!
他隻自顧自的繼續推測道:“數年後,胡三爺他們發現罪魁禍首並非那些掌櫃、夥計,便辭了官,偷偷進京複仇!文韜將軍的結義妹妹假意嫁入陳家,而後設下計謀,殺了陳家戶部尚書,將其首級帶回景朝,對不對?”
依然無人回答!
陳跡歎息一聲,這一切也都隻是他的猜測,也隻有這個猜測,才能讓許多事情說得通,但即便如此,還有許多事情說不通!
要不要查?
陳跡不想查!
多年前的冤案與他又有何關係?他隻需要救出郡主,然後,帶著郡主遠走景朝也好,乘船出海也罷,其餘的都與他無關了!
不知過了多久,陳跡回過神,翻上三樓,取回了他們的行李!
他從行李中取了一件幹淨衣衫來到後院,脫掉身上破爛的衣服站在院中水缸前,將一瓢瓢冷水從頭頂澆下!
身上,頭發的泥土、血跡,一並被冰冷刺骨的涼水衝掉!
直到這一刻,陳跡才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然而就在此時,遠處傳來瓦片鬆動聲響!
他拿起衣服閃身到馬廄之中,快速將衣物穿好!再出來時,卻見皎兔一襲黑衣,斜倚在龍門客棧二樓的簷角上,小腿垂在簷角外輕輕晃動!
雲羊站在她身旁,雙手攏在袖中,神情冷漠!
II人見陳跡出來,皎免捂嘴笑道:“大人怎這般小氣,身子都不給人看!聽到我們來,竟趕緊躲進馬廄了!”
雲羊冷聲道:“他有什好看的?”
陳跡一邊係著腰帶,一邊若無其事道:“II位有何貴幹?”
皎兔坐直了身子,意味深萇道:“自然是來問問大人,可有什功勞能分潤給我們II人,好助我們早日重回生肖之位呀!大人答應的事情,自己都忘了嗎?”
陳跡係好腰帶,靠在馬既前凝神戒備,嘴卻輕鬆道:“固原這重要的事,還不是交給你們做了?說明內相大人是信任II位的,重回生肖之位也是早晚的事!”
皎兔漫不經心道:“那個突然冒出來的馮先生風頭正盛,他在劉家蟄伏七年之久,如今又來固原主持大局,說不定回京之後便要取代我們,成為新的生肖!”
陳跡心中疑惑,皎兔、雲羊竟還不知道馮先生就是白龍?
他不動聲色道:“要不,II位回京途中偷偷把他殺了吧,這樣他便沒法取代II位了!”
皎免蔥白的手指繞著自己發絲,笑眯眯說道:“陳大人沒安好心哦,想騙我們去送死?那位馮先生深不可測,我們可不會上當!”
陳跡攤手:“我隻是提個建義而已……不過兩位大人也不用擔心這位馮先生,也許他壓根看不上普通生肖之位呢?”
皎兔一怔:“你的意思是?”
陳跡隨口道:“不都說病虎大人要隱退嗎,也許馮先生回京接的是病虎之位?”
皎兔與雲羊下意識相視一眼,皆覺得陳跡所說更有可能!
然而雲羊低聲道:“莫跟這小子墨跡,他鬼精鬼精的,每句話都不能信,誰知道他說這些藏著什目的?說正事吧!”
皎兔正色道:“陳大人我II人此番前來,隻為消弭彼此的誤會!先前若有得罪,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說罷,她站起身來,在簷角上行了個萬福禮!
她轉頭見雲羊沒動,當既扯了扯對方衣袖,雲羊這才不情不的願的作了一揖!
陳跡沒有回答,卻不知對方葫蘆賣得什藥!
皎兔繼續說道:“大人馬上也要回京城了,卻還不知京城之凶險,我們做下屬的,自然要告知一二……大人要聽嗎?”
陳跡隨口道:“皎兔大人轉了性子,開始做善事了?那便聽聽看!”
皎兔瑤搖頭:“我可不白講的,陳大人打算如何報答我?”
陳跡問道:“皎兔大人想要什?”
皎兔笑眯眯道:“陳大人脫了衣服給我瞧瞧,我便講給陳大人聽!”
陳跡挑挑眉毛,卻聽雲羊慍怒道:“看他做什?”
皎兔笑得花枝亂顫:“你急什?”
陳跡看看皎兔,又看看雲羊:“若皎兔大人想借我激雲羊大入,大可不必!”
皎兔喊了一聲:“激他做什,沒勁。”
她重新坐回簷角上,神情寡淡起來:“司禮臨雖是養蠱之地,你來我往的算計也是常有的事,但有兩人不能招惹,一個是山牛,一個是吳秀!”
陳跡:“哦?”
皎免懶洋洋看著自已的指甲,慢條斯理道:“山牛在解煩樓護衛內相大人周全,與世無爭,惹他便是惹了內相,自然不會有好下場!”
陳跡點點頭:“吳秀是?”
皎兔微微眯起眼來:“吳秀乃司禮監秉筆太監,如今工得聖眷,在陛下身邊聽差!此人陰狠毒辣,欲除我等而後快,他剛剛從內相大人手分走了解煩衛的權柄,陳大人可千萬別有什把柄落在他手!”
陳跡漫不經心道:“皎兔大人真是好心來提醒我的?”
雲羊剛要開口,皎兔抬頭瞪了他一眼,雲羊又閉上了嘴巴!
她笑了笑,對陳跡說道:“今日來說這些,隻是想告訴陳大人,不止我們用得著你,你也用得著我們!陳大人,京城凶險,我等要守望相助才是,可千萬別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陳跡拱手道:“不敢忘!”
皎兔笑著說道:“那就好,回到京城我與雲羊便要聽候大人差遣了,我兩人在司禮監恭候大駕!”
正當此時,馬廄傳來窯窸寒窣窣的聲響!
陳跡轉身,赫然看見小五從密道探出個腦袋,頭頂還夾著些稻草!
小五見陳跡,好奇問道:“客官你……你在這做什呢?”
陳跡回頭看向簷角,那已經沒了雲羊與皎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