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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為經和曹軒相遇的第一天,在那個國際藝術項目顧為經每當拿到壁畫的圖稿,他總是會在填色前讓自己想一想,倘若他麵對這樣的情況應該會怎處理,而項目組的前輩資深畫家,又是怎處理壁畫上的顏色。

    先發現問題,再解決問題。

    過去的那個學期,曹軒讓他所做的事情一般無二,區別在於映照比對的對象,從國際藝術項目的十幾位前輩,變為了整本《曆代名畫錄》。

    從一滴水中觀察自己的倒影,到麵對整片大海。

    老太爺從來不設置明確的課程進度節點,曹軒也從來不告訴顧為經,在這一堂課他們一定要學到什,一定要學到某種筆法的精髓或者學到那幅作品的神意之處。

    “他們是山。”

    曹軒說道。

    “不要著急,當山允許你去攀登的時候,它自會揭開自己的麵紗。”

    曹軒的精氣神極好,講起課程來妙語連珠且滔滔不絕,絲毫看不出他的年歲已經超過了九十歲。安娜的語速總是很快,和顧為經談論到畫展的時候,她的聲音叮叮鐺鐺連綿不絕,語速會在不經意間加速,簡直是在洶湧。有什東西一一那些意誌,那些聰明才智一一誓要從她起伏的胸口噴薄而出。

    曹軒在課堂上則會拋出一個關鍵問題,然後語速則逐漸放緩。

    他已經過了需要激烈的不容質疑地拋出自己的結論,讓自己顯得年長且富有威嚴的歲數,曹軒的話語總會預留出足夠的縫隙讓顧為經的思考緩慢地滲入。

    顧為經是一隻琴。

    曹軒是樂師也是聽眾,他隻是偶爾在關鍵的時刻撥動兩下琴弦。

    琴聲自然而然綿延不絕。

    老太爺幾乎從來不會說顧為經的觀點是好還是壞,他讓顧為經暢想那些曆史上畫師們的作品應該呈現出什模樣,然後再找出讓老楊提前準備好的有關的畫冊,慢慢的比對。

    分析哪和顧為經想的一樣。

    哪又不一樣。

    不一樣是否是顧為經的理解有問題,是他錯了,畫家錯了,摹本錯了。

    還是大家都沒有錯。

    虞世南和馮承素對著同一幅真跡,一比一的臨摹出了兩幅不一樣的《蘭亭序》,都是極好,藝術本來就可以有不同的呈現方式。

    他們先是談論那些有確鑿真跡傳世的畫家,然後談論曆史上那些具體畫家真假難辨的古本,就像解迷遊戲一樣,去猜測它們到底會不會是屬於某位特定畫家。

    先是看圖填色。

    然後是字迷遊戲。

    最後。

    則是抓著一條線索,慢慢的走進曆史的迷霧之中,看看他們兩人能走的多遠。

    顧為經從來沒有過這玄奇的體驗。

    他和勝子完成《雷雨天的老教堂》相關的論文時,他們手頭有一幅畫,卻鮮有關於畫家身份的可靠記載,他們隻能一點點的猜想那位畫家到底是什模樣的人。他與曹軒談論的作品與畫家,要比他和酒井勝子所談論的作品與畫家距今久遠的多。

    不是150年。

    而是1000年,1500年,以及更久。

    他們手上有確鑿無疑的關於畫家的史料記載,有後人觀看作品時的心得,甚至連有些作品畫上提詩都能在文獻找到抄錄。

    唯獨沒有作品本身。

    或許在某個私人收藏家的手等待著重現世界的那天,或許安詳的沉眠在地下的某處,亦或許更糟糕的可能,它已經被漫長的曆史長河所吞沒。曹軒拉著他的手,兩個人試圖在史料的長河中捕捉出一兩絲倒影。曹軒不要求顧為經畫畫,卻自己開始畫畫。

    沒有作品,他就對著文獻臨摹。

    他以一種後人暢想的身份,為顧為經展現在曹軒的審美視角下,畫家的作品應該是呈現出什模樣。什是“點刷精研,意存形似。”

    什是“清源寺見輞川川。”

    張彥遠在為畫家們評定上中下各品的時候,是以什樣的標準來判斷的?什才應該叫做“筆畫不周密而意境周密。”

    還有穿插著一些很有趣的小課題。

    人們都說書畫同體,為什張彥遠說王羲之書既為從古至今之冠冕,丹青亦妙。但實際上在他的評定體係,王羲之的書法是天下第一,而“亦妙”的丹青隻得了一個“中品下等”這樣的評語呢?王獻之呢?

    據說也畫畫很好,大名鼎鼎鼎的桓溫就曾請他為自己作畫。

    張彥遠說王羲之的繪畫水平是“丹青亦妙”,王獻之的繪畫水平則是“丹青亦工”,可和父親一樣,王獻之也就隻得了一個“中品下”的評語。

    這和當時的審美風尚有關係?

    在第一個學期之後,轉年過來,到了這個學期。

    曹軒終於開始讓顧為經拿起畫筆,每堂私人授課之後,開始給顧為經布置固定的課後作業。依舊不是畫畫。

    而是練字。

    書畫同體,老太爺認為漢字書法是整個東方藝術審美體係非常獨到的寶藏。

    字如其人。

    練字練的不光是字,還是抽象到最精簡的線條與構圖,磨練的是一種審美意趣。

    書法,書法,它本就是一種法度。

    教室。

    曹軒筆走龍蛇,在空白的宣紙上寫了一個大字。

    “差不多到下課時間了。”

    老太爺把筆放在桌案上,問了一個問題:“為經,我們已經上了整整一年的課了,這一學期,每一堂課後,畫的畫也好,寫的字也好。我從來都沒有允許你帶走過,你知道這是為什?”

    “老師您已經宣布封筆了。”

    顧為經看著眼前的字跡,回答道。

    曹軒不允許他把作品從這間教室拿走,沒有什好奇怪的。

    老太爺已經宣布封筆了。

    曹老這樣的地位,隨便一幅墨寶留出去,哪怕隻是不成體係的殘片,價格都極為不菲。過往一年之中,要是曹軒每次演示繪畫技巧,每一次老太爺帶來教室他所“摹”的古代名家作品,上完課後顧為經全都抱起來揣兜帶走,拿回去對著練習。

    練習的效果怎樣,不好說。

    反正這抱上一年課,他應該能把楊老師心心念念的大跑車,大遊艇,大別墅全抱回家。

    顧為經連提都沒提過這件事,人貴在要懂事,要明白分寸。

    “那是些不成體係的東西。”

    曹軒啞然失笑。

    “一兩個字,一些練習的圖案和線條,連畫都談不上。”老太爺坐在一邊的椅子上,“我不讓你帶回去的原因是因為你還很年輕。”

    “這個年歲,老師說什你都會覺得一定是對的。老師畫什,你都會覺得,那一定是最好的。”曹軒抿了口茶水。

    “我所畫的那些畫,它們隻是我心中的答案。不一定是你心中的答案,更談不上是正確的答案。本就沒有正確的答案,哪談得上一定呢?”

    “到了我這個歲數,畫的多了,摹的多了,很容易想畫什風格就表現得看似像什風格。而年輕人學習則如同是雕刻,一刀就是一刀,一鑿就是一鑿,刻得慢也刻得深。我們的課程是在鍛煉想象力和審美力。我不希望下課後,你帶著標準答案回去。”

    “意存而形似。”顧為經說道。

    “我不敢說是形似,隻希望能做到“意存’。”曹軒說道:“既然是博覽課,我更希望你記住的是一種……審美意象。”

    “千江陵一日還。”曹軒說道。

    顧為經努力的思考。

    “我們做的事情,是沿著美術的江河順流而下,不說一朝而過,但一兩個學期的時間對於千載曆史來說,也實在太短了。有太多不同的風景,有太多重要的藝術家。藝術學習,國畫也好,書法也罷,包括這世界上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都有人為之投注終生,這也本是終生的事情。”

    老人家頓了頓。

    “我不希望你上了一年的課,就認為你完全了解了這些名家,看了我的作品,你就認為自己了解了那些畫家。這不夠,遠遠不夠。既是千載江陵一日還,一天之內,哪有可能記住岸邊山涯上的每塊岩石,每棵樹木都長什模樣,記住江水衝刷在礁石上的每一注水花呢?”

    “既然如此,更重要的則是記住博觀的盛景,是浪花拍案,江風拂麵的感受。”

    “這學期我也讓你先開始練字,同樣的道理。”

    “我對你的要求是首重筋骨,首重意韻。”

    曹老爺子端詳著手的茶杯。

    那是一支手工燒製的瓷盞,上麵用勾線筆畫著一隻扁舟。

    “藝術不是生活的目的,藝術做為生活的一部分而存在。我知道你有很多閑暇時分的愛好,聽說你還玩雕刻,這是一件很好。”

    “我還聽說……”

    曹軒話說了一半。

    端詳了片刻。

    老太爺沒有把話說開,他隻是舉了舉手間的茶杯。

    “這個茶杯是你送給我的,今天是這一學年的最後一節課,那幅字送給你,你把它拿走吧。”顧為經目光望著桌案。

    案間的桌案之上寫著一個大字,中宮疏朗,外廓開闊。

    這是一個「靜」字。

    曹軒盯著年輕人的側臉,陷入了出神的回憶之中,多年之前,他也寫了同樣的一個字給唐寧。這一學期的課程結束後。

    顧為經又一個人在教室呆了一個多小時,慢慢的翻著過去一整年的課堂筆記,然後他重新拿過是一卷宣紙出來,照著老師的字跡,一連寫了20個靜字。

    顧為經等待墨跡幹透。

    然後把宣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隻把曹老寫的那個字用軋刀小心裁下,折好夾在大書本,拿來清水和水桶收拾幹淨一下衛生,確定所有窗戶都已經關好了,這才鎖了教室的大門一個人走了出去。顧為經看了一眼表。

    慢悠悠的在校園散著步,他沒有著急的回到自己的宿舍,在學校的綠蔭道走了一大圈一直溜達到了一邊的停車場。

    他在停車場的第三排找到了一輛黃色2015款的大眾Polo汽車。

    年輕人掏出鑰匙解鎖,坐進車,把書包放在了副駕駛的作椅上,啟動了汽車。

    顧為經開著車一直駛到了停車場的入口處,在收費閘機前停下,取出了自己的VISA卡。這的停車場全部都需要付費,不過憑借學生身份,每季度有一定的減免。

    年輕人降下車窗,伸出手去在閘機的感應區刷了一下。

    他盯著自己的錢包看。

    織物錢包夾著一張手寫的便簽紙。

    「2018年8月19日,星期五,距離展覽開幕還有36周。」

    下麵還有一行手寫的花體字母。

    「He was not of age, But for all time.」

    「他不囿於一代。」

    「他將照臨萬世。」

    “吱吱吱”

    閘機艱難的噴吐出了停車發票,顧為經伸手把發票接過,打開中央扶手箱,連這著張便簽紙一起放了進去。

    連麵交錯的疊著整整一摞停車小票以及手寫的便簽。

    顧為經打開收音機。

    Polo車的音響穿來了德語的廣播,年輕人伸出手去按住中央懸鈕,麵無表情的轉動的電台,直到車載音響傳來一首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歌曲才停下手頭的動作。

    大眾轎車開出了學校,在漢堡的街道穿行。

    十分鍾之後拐上了一條高速公路。

    顧為經駕車在最右側車道慢悠悠的開著,不時有汽車發出刺耳的風聲從他的車邊呼嘯而過。德國以它著名的不限速高速而聞名。

    這的人開車十分狂野,在漢堡呆了一整年,顧為經不止一次的看到在夜幕的雙車道公路上,一輛體型龐大的藍色遠途大巴車從路上風馳電掣的開過,時速也許有150公每小時以上。

    顧為經一開始時覺得很嚇人。

    後來他都習慣了,就算偶爾有大馬力車快的像是閃電,他也能麵不改色的聽著音樂。

    新聞上說,據說這州議會正在考慮推行新的立法,使得本州高速公路允許的最高時適不超過320公每小時。

    不過。

    這和顧為經的這輛二手Polo車沒有什關係。這種體型MINI的轎車在漢堡老城區多橋多彎的城市穿行很方便,高速便非擅長的領域。

    走這段路的時候。

    偶爾乘坐安娜的那輛GLS,就算時速超過200,也平穩的感受不到任何的晃動。他這輛車隻要開到100以上就搖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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