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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桑的雪很輕,下得遠不如玉京那邊的急。

  酒肆周遭的觀戰者,本想等一場轟轟烈烈的聖戰。

  不曾想程采之四聖,嗷嗷了幾嗓子後,身形齊齊滯停在了半空。

  不知情的,還以為這四聖突然失去了戰鬥欲。

  有點洞察力的,視線立馬轉到八尊諳身上,發現他不知何時將麻袋放到了地上,雙手也縮進了袖袍。

  “諸位,幫我數十個數吧。”他忽然偏頭,看向了場外的觀戰者,笑意盎然。

  “八尊諳,已經出劍了……”

  有人望著他,心生恐懼。

  毫無疑問,四聖率先中的,是這位“第八劍仙”的幻劍術。

  此人身份究竟是否為真,依舊值得商榷。

  但他這悄無聲息的第一劍,便能控住四聖,未免有些太過驚為天人。

  “最起碼也得是老一輩劍仙層級,才能做到如此吧?”

  一邊思量,一邊揣摩著這麻袋八尊諳的用意,場外好事者開始幫忙數起了數:

  “十!”

  雖然不知道他什用意,但感覺上,不會真要以一敵四聖,盡數斬之吧?

  “九!”

  第一聲出現,接著便有人開口。

  “八!”

  很快,觀戰者的熱情便被調動,接二連三出聲。

  “七……”

  眾人數得很快。

  伏桑雪落下的速度,似也隨之加快了。

  當數到“五”的時候,隻見八尊諳一步踏出,目中劍意縱射。

  轟然一聲間,眾人耳畔如有驚雷炸響,恍惚中便瞅見了一望無垠的荒野上,十尊座齊匯一地的畫麵。

  “這是……”

  丹聖陸時與瞳孔一震。

  陰鬼宗厲幽亦是美目瞪圓。

  畫麵中,數大“惡鬼”環伺,一襲白衣的第八劍仙同樣邁步而出,而麵對麵站著的……

  “程聖?程采之?”

  “不,是戴修啊,半聖戴修!”

  “我看到了洛仙子,不對,是半聖青鬼?”

  那對麵之人,幻化有四,各皆抖若篩糠,似在承受著不可言喻的恐怖壓力。

  而那壓力,分明便來自……

  “雪?”

  有人抬眸望天。

  人在伏桑,意在荒野。

  漫天同有大雪飄落,伴著高歌長吟之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八月求飛雪,所求空不得。”

  “夢花醉月,梨枝可堪折。”

  聲定。

  雪落如灑,簌簌而下。

  城城外,大地嗡嗡震動。

  八尊諳雙袖一揚,袖中有雙針飛出,是時劍吟聲動,各地便拔起而起數丈高的梨樹,似幻非虛,連蓋成林,美不勝收。

  “三!”

  觀戰者倒數的熱情被推上高潮。

  當進入最後時刻,雪重壓梨枝,萬樹如花開,袖劍雙針飛掠過境,劃破長空,蕩起漫天紛白。

  “哢嚓!”

  第一根梨枝,被大雪壓斷。

  這如觸發連鎖反應,在雙針的帶領下,滿城梨園、滿山梨樹,哢哢作響。

  斷枝之聲,此起彼伏,似那萬劍掙脫束縛,每一片雪花,都跟著激射而出璀璨劍氣,錚而上空。

  “啊——”

  四聖之中,率先堅持不住的,是南域出身的半聖青鬼。

  他明明就杵在伏桑的高空,處於三聖身後,什都還沒遭遇。

  他明明就隻是在荒山野嶺間十尊座的環伺之下,袖劍雙針也隻是激起了

飛雪,似並不在針對他。

  半聖青鬼,卻如遭遇了什大恐怖,雙目血淚飛濺,青白交加的麵容上,滿布猙獰。

  “不!不要!”

  “娘、娘親……不要殺、不——”

  “阿蘭,不、不——”

  他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卻徒留滿臉驚恐與無助。

  他癲狂得像是一個瘋子,聖力爆湧,四下轟炸,將伏桑城炸得體無完膚。

  可卻沒有一個固定的攻擊對象,全是漫無目的的發泄式攻擊。

  他試圖挽回什。

  他宣泄了一番之後,在既定的過去中,卻什都做不到。

  “一……”

  數數聲逐漸變得很低、很弱。

  觀戰者看得毛骨竦然,半聖青鬼遭遇了什,連堂堂半聖都招架不住,變成這幅模樣?

  “他的兒時?”鐵大猛遲疑著望向丹聖陸時與,後者搖頭不言。

  倒是陣聖上風道人出聲了:“南域能修到半聖的,經曆總歸波折,最受不住‘驗心’這一關……我記得,青鬼兒時經曆坎坷,少時也是,成年後亦然,他是四十二歲那年,一遭頓悟,才從宗師一路開始披荊斬棘,最後封聖的……”

  鐵大猛嘖嘖望向那“第八劍仙”,驚疑不定道:“這是在誅心啊……”

  每個人都有不堪回首的過往。

  在這家夥手中,以當世諸聖盡皆有畏的十尊座為鎮壓,再放大其內心恐懼,勾動不堪過往。

  袖劍雙針蕩起的每一片雪花,該都是半聖青鬼最慘痛的過去。

  而現下,他又重曆了一遍!

  “好可怕的萬劍術……”

  顧青三也修萬劍術,他從沒試過萬劍術與幻劍術、心劍術這般結合。

  這個八尊諳,到底什來曆?

  各境融合有如羚羊掛角,真第八劍仙來了,也莫過於此吧?

  ……

  雪落有聲。

  那是梨樹哢哢斷裂的聲音。

  每一片雪花打在伏桑城的戴修身上,有如棉花落在高山之上,高山巋然不動。

  可當荒野中,袖劍雙針激起的雪花飛掠穿射而過時,戴修一身半聖防禦形如紙糊。

  他竟被漫天激射的雪花,殺得千瘡百孔,遍體鱗傷。

  “不——”

  伏桑城十個數的倒計時一結束,戴修再遏製不住心頭的戰栗。

  他努力想要平複下過往的自己。

  可那在彼時聖劫中,都可被他以各般手段壓下去的心劫,於這毫無防備的當下,被輕易勾誘而出。

  先天強行悟道導致的第一次走火入魔……

  年方二十紅塵情關沒過壓不住的自抑傾向……

  半聖遺址自以為奪得機緣,最後差點被半聖老怪奪舍,長達足足十三年的對峙經曆……

  小的、大的。

  隔靴搔癢的、足以致命的。

  隨雪花洞體,如利劍穿意,種種過往,紛至遝來!

  戴修在一之間,便被折磨成一個綠人,整張臉綠到發紫,作嘔欲吐。

  可他不是半聖青鬼。

  他的過往,尚且說得過去,一切都還算在正軌當中。

  至少每一次在過去,他都成功戰勝了磨礪,更加戰勝了自我。

  而這一次……

  “這次,亦然!”

  心海呼嘯,戴修重新找回自我。

  他望向麵前十尊座,十尊座各皆虛妄——我可勝之!

  他望向麵前八尊諳,八尊諳亦非真實——我必勝之!

  半聖強大的自信,助得他掙脫困境,即將浴火重生,戴修持握掣離槍,一槍劈下,將周身劍道解離。

  “嘩!”

  伏桑之周,眾人盡皆震撼。

  第一個!

  四聖之中,戴修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突然能動,打破桎梏的。

  丹聖陸時與露出驚容,陰鬼宗厲幽更是有些意外,戴修渾然不察,隻專注於眼下。

  “是的,全是假的!”

  “這些,僅僅隻是第二世界,隻是他的雕蟲小技!”

  半聖位格祭出,聖力恢弘綻放。

  縱使遍體是血,戴修義無反顧,提槍直掠而去,直指那一招過後,氣勢儼然弱了些許的假·八尊諳!

  “嗡……”

  便這時,四下畫麵驚裂。

  十尊座化作飛灰,煙消雲散。

  戴修發現自己回到了伏桑城,聖念掃見了身周其餘三聖。

  半聖青鬼咿呀怪叫,抱頭鼠竄,狼狽不堪,不知經曆了什。

  半聖程采之如墜冰窖,手腳皆顫,眼神飄忽,不知經曆了什。

  半聖洛回大腿緊閉,下唇緊抿,麵色酡紅,亦不知經曆了什。

  “他們都沒能掙脫,憑什我可以?”

  “亦或者說,獨獨我的這次掙脫,假的?”

  思緒有如浮舟飄搖,當閃過這一念頭時,底氣一泄,戴修猛然意識到不妙。

  果不其然,那十尊座困境,再次如噩夢般席卷而來。

  戴修再次停住了腳步。

  他看到的是,八尊諳一劍之後,再行往前。

  同樣的雲淡風輕,同樣的閑庭信步,他幫自己做完了選擇,並指一引,便有劍光東來。

  是時飛雪盡逝,天地之間,有金光燦起,伴生縹緲歌吟:

  “世有大佛隱……”

  ……

  “我,何至於此?”

  壓力,太大了!

  真的太大了!

  這“一詩一劍,一劍一歌”,但凡沒親身與戰,沒參加過十尊座之爭,隻聽傳說,或許還能接受得了。

  戴修不是!

  當那吟聲再起之時,他在一瞬之間,腦海便過完了自己短暫而不輝煌的一生。

  較之於第八劍仙的威名,他連塵埃都算不上。

  戴修猛地驚醒,自己並不是此戰的主角,程采之才是!

  他隻是受邀而來,隻是牛刀小試,何至於為程采之拚到這個地步,居然想去試一試第八劍仙的鋒芒——不管他是與不是。

  “我瘋了!”

  退念一起,便如洪水破壩,一發不可收拾。

  戴修連戰鬥欲望都打消了,收起掣離槍,一點聖血祭出,毫不遲疑選擇了……

  “血遁!”

  ……

  “血遁·退天路!”

  “血遁·雪落回!”

  “禁·九鬼搬神!”

  程采之被接連數聲,於噩夢中驚醒。

  他麵色怔然,聖念一掃,但見身前、身後三聖,各皆不知經曆了什,麵色煞白如紙。

  一個個的,或吐精血、或祭聖血,半聖青鬼連肉身都舍棄了……

  居然,在逃!

  “三位!?”

  程采之眼珠子都要瞪裂了。

  他才堪堪在梨園中受盡折磨,才堪堪掙脫而出,還想著聯合三聖,一並攻回去。

  哪曾想這三聖鼠膽已被嚇破,麵對區區假八尊諳,居然選擇了,撤。

  你們撤了,獨留我一個,又該怎打?

  那可是八尊諳!

  不,那不是八尊諳……

  不,如果他不是八尊諳,又如何能將這三聖,嚇到屁滾尿流……

  “嗡!”

  伏桑消逝,夢境重回。

  程采之再一次回到了那片荒山野嶺之中,這一次他不是局外的觀戰者。

  他並不在那書生身側。

  他受萬眾矚目,肩承四聖所該分攤的全部壓力,獨自一人,對上了麵前一詩一劍,一劍一歌的第八劍仙!

  “世有大佛隱,心有大佛立。”

  “一劍東天來,萬般西天去。”

  刺目佛光閃耀間,第八劍仙已經為自己做完了選擇,並指一招,召來的是……青居!

  天高一尺八尊諳,半把青居誰敢當?

  這一回,自己麵對的,不止半把,而是全盛狀態的第八劍仙,是青居一整把!

  “大佛……斬!”

  當那劍光斬來之時,程采之心顫。

  想要立起,腿腳疲軟;

  試圖反抗,渾身乏力。

  他心中大佛,那可不止一座——十尊座可為大山,五域諸聖過半不敵,更遑論近半年來聖帝、祖神頻出的各般言論。

  他眼睜睜看著劍光在不盡放大,自己在不盡縮小,八尊諳在不斷放大,自己在不盡縮小,世界在不斷放大,而自己依舊在不斷縮小……

  他架起雙手,高高架在臉前,試圖以此遮住漫天璀璨金光,有如孩童麵對天傾,唯一能作出的抵抗,是無從抵抗。

  “不——”

  ……

  伏桑城。

  梨樹盡逝。

  八尊諳雙袖斂回雙針,並起兩指,輕輕淩空一斬。

  “大佛斬?!”

  陸時與見過這一式八尊諳成名之技!

  厲幽本來也篤定此人不是八尊諳了,這一回,心頭又有動搖。

  苟無月盯著這一劍,略有失神……

  酒肆眾人看的,卻不是諸聖的反應,而是戰場中央除去逃兵外,唯一還杵在原地的半聖!

  半聖,程采之!

  他卻並不是勇敢者。

  他像是跑不了了,緊閉著雙目,在金光閃耀伏桑之後,後背生出十萬大山。

  縱使大山隻是虛影,依舊壓得程采之匍倒在地。

  “刷!”

  大佛斬,劍光閃過。

  程采之背後十萬大山,盡數崩毀。

  他整個人亦如在一瞬之間被清空、被斬無,身子劇烈一震後,護體靈珠劈啪碎裂,砰的砸倒在地。

  “死了?”

  酒肆觀戰者嚇得跳起。

  一劍,斬聖?

  “不,還沒死,隻是……”

  程采之確實還活著,隻是進氣多,出氣少,趴在地上完全起不來身,最後甚至口吐白沫。

  這比死了還難受!

  堂堂半聖,一劍,被斬到匍地吐沫?

  “他、他就是第八劍仙吧……”

  大佛斬是第八劍仙的標配,是十尊座之戰上成名之技,是無可複製的輝煌。

  所有人望向另一麵的八尊諳。

  那個邋遢的、毫不講究家夥,表情淡到如同碾死了螞蟻般寫意,輕輕鬆鬆彎腰,又拾起了他的破麻袋。

  他看向眾人,唇角微不可察的一掀,但被迅速壓下。

  他又看回有如老狗吐沫般命數將盡的程采之,盯了許久,失笑一聲,張口就來:

  “我之一劍,斬你心中神佛,望你好……呃。”

  他突然像是給口水嗆住了,眼神飄向另一邊,旋即有些躲閃。

  有人注意到了,跟著望去。

  便見那處,苟無月麵色黑如炭,陰沉得像是要滴出墨汁來。

  “咳。”

  八尊諳清了清嗓子,皮笑肉不笑的一笑,緩步越過程采之,單手負在腰後,淡淡改口道:

  “欲窮我之名,尚須七分力。”

  “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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