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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日,府在辦喪,我收拾範秉的舊物,發現了這些……”

    文嘉說罷,又從隨身的青緞荷包,拿出一張褪色的寶瑞齋當票,邊角被鼠蟻齧得殘缺,平樂的私印卻是完好。

    “這是從範秉的床榻下的舊箱子找到的。”

    又拿出幾張新舊不一的紙箋,交到薛綏的手上。

    “這是從書房暗格抽屜找到的。”

    “這是從衣櫥下找到的。”

    窗外透進的熹微晨光,映著她漆黑的雙眼如同深潭。

    “範秉平庸無能,心眼子卻多,這些年替平樂做掮客,大抵也了解她的為人,這才暗中留下證物,怕被人發現,因此藏得極為隱秘……”

    “隻可惜,他沒多大本事,平樂也不會委他重任,都是些倒賣禁物的小事……”

    文嘉眼神晶亮,脊梁挺得筆直。

    胭脂鋪的窗戶對著大街,柔和的日光,在她臉上投下一抹搖曳的暗影,披風是一身縞素,明明慘白的喪服,卻襯得她整個人堅毅果敢。

    這與薛綏初見她時,全然不同。

    三年前上元燈會的晚上,薛綏曾親眼看到文嘉縮在角落被醉酒的範秉掐著胳膊拖走,鬢邊的絹花都壓癟了……

    範秉的死亡,就像是掀翻了她頭上的一座大山,長久的枷鎖沒有了,她如獲新生。

    “我記得有一次,範秉醉後吹噓,說他手上有把柄,平樂也要懼他三分,當時我隻當他是胡話,如今翻到這些才知,原來他一直為自己留有後路。也幸虧他貪生怕死本性多疑,才留下這些證據……”

    “六姑娘你看看,這些用不用得著?”

    薛綏坐下來慢慢翻看。

    範秉的字跡如蜈蚣爬行。

    “崇昭八年冬月,活當翡翠平安扣一枚,為平樂公主辦差所得,換銀五十兩。輸。”

    “崇昭十年春,找販子馬三為平樂公主尋得西域奇珍夜光杯一對,價銀三萬餘兩,款項由新科進士李良勝李公子支付。獲酬五百兩。輸。”

    “崇昭十一年初冬,工部員外郎孫達操辦公主府修繕,虛報款項兩萬兩,盈餘入平樂公主私庫。協助采購物料,獲酬二百兩。輸。”

    那些泛潮的紙頁,有範秉與平樂多年往來的陰私。很瑣碎,能直接指認平樂的不多。但可以看出來,範秉一直在平樂的指使下,幹各種見不得光的事情。

    最有力的是那一封密函,不知是不是範秉從平樂府上偷來的,上麵赫然寫著“治河銀兩轉十萬”,有平樂與工部侍郎蕭正源的押字,日期恰是洛河決堤前半月。

    “治河銀兩經平樂手中,竟被挪用他處。”

    薛綏攥緊密函,手肘重重磕在雕花窗上,窗欞震顫不休。

    “洛河水患,致下遊數十萬人受災……餓殍遍野,死者不計其數!”

    文嘉歎息一聲:“西山別院的密室,分明藏滿了平樂的罪惡,可惜,父皇偏袒,不僅不肯治罪,還替她隱瞞罪證、平息朝野非議……”

    薛綏看向那些證物。

    “範秉幹這多缺德事,死在平樂手上,也不冤。”

    文嘉苦笑一聲,“他該死,早就該死了!”

    薛綏抬眸,目光與文嘉對視,“公主接下來有什打算?”

    文嘉微微抿唇,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

    “我想救出我的阿娘,她在冷宮等太久了。幽禁十一載,冷宮的苔痕都漫過了門檻。我都長大了,她的頭發也白了……”

    薛綏微微點頭,收好密函,摸了摸鬢邊的碎發。

    “西山別院的累累罪行都沒能治平樂重罪,這些怕也奈何不了她……”

    覺察到文嘉身子僵住,她話鋒一轉。

    “但要救公主的母親,我倒有一個好主意……”

    文嘉屈膝行個福禮:“願聞其詳。”

    薛綏眼波掠過她蔥白的指尖,望向窗外升起的豔陽。

    “此舉恐犯天家禁忌,有些冒險。”

    文嘉眼神堅定,毫不猶豫地道:“為救阿娘,縱是要去閻羅殿前走一遭,我也不怕。就是我的妞妞……”

    她咬了咬嘴唇,突然緊緊握住薛綏的雙手,喉間滾過嗚咽。

    “我將妞妞寄養在普濟寺,有奶娘照料著。倘若……我當真有個什三長兩短。還請六姑娘照拂,為妞妞謀一個出路——不許她歸宗,莫教她知曉生父。”

    她深深彎腰。

    薛綏反握住她冰涼的手,將人扶起。

    “不至於要生要死的。你要記得,你與平樂一樣,是鳳子龍孫,是大梁公主……至少,在皇家玉牒上,你與平樂沒有不同。”

    文嘉重重點頭,“你說怎做,我便怎做。”

    “此事——需借東風。”

    薛綏蘸取涼透的茶湯,在案上寫了個“鬧”字。

    水滴順著木案的紋路慢慢蜿蜒,恍若血淚……

    -

    翌日。

    五更天的薄霧還未散盡,文嘉公主孝衣散發,高舉血書立在承天門外,赤足踏過青磚,每一步都走得堅定且沉重,驚得當值的羽林衛連退三尺。

    “臣女狀告平樂公主,勾結官員貪墨治河銀兩,致使洛河決堤百姓受災,並殺駙馬滅口!求父皇為臣女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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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聞鼓位於承天門外的西廊,是一座三人高的大鼓,朱漆斑駁的鼓麵透著歲月的痕跡。

    背後便是登聞鼓院。

    一旦有百姓敲響、鳴冤陳情,即刻由登聞鼓院的當值官員來受理。

    若案情重大,可直達天聽。

    鼓槌砸落,大鼓轟然敲響,幾隻棲身簷下的鳥兒驚惶展翅——

    過往行人、挑夫雜役、早市攤販,紛紛被這動靜吸引,圍攏上來,人聲鼎沸。

    “這不是剛死了駙馬的文嘉公主……”

    “剛死了駙馬?是範家那個好賭的駙馬?”

    “可不就是他,除了他還能有誰?”

    “堂堂公主,也要敲登聞鼓告狀?”

    “聽說文嘉的駙馬,與平樂公主糾纏不清……”

    百姓指指點點,議論不休。

    人群中的胡商阿力木握緊彎刀,神情凝重,身側的大祭司阿蒙拉赫轉動著狼骨念珠,嘴念念有詞。

    不遠處,陸佑安攥緊手中韁繩,勒得掌心通紅猶不自知。

    薛綏平靜地立在朱雀街瑞祥閣二樓的支窗後,指尖在窗欞來回撥動,似在壓抑內心的波瀾。

    登聞鼓院的門緩緩打開——

    今兒個的當值判官趙汝成,一看敲鼓的人一身孝衣,發絲肆意飛舞,麵容毫無血色,竟是當朝文嘉公主,嚇得麵色一白,踉蹌著飛奔過來,卻一腳踢在門檻上,官帽都歪了。

    “哎喲,公主殿下……”

    趙汝成手忙腳亂地扶正帽子,衝到文嘉麵前,伸出雙手便要奪她手中的鼓槌。

    “您先把鼓槌放下,有什事,咱們好商量……”

    李扶音側身避開,不為所動,雙臂繼續揮動。

    每一聲鼓響都震如驚雷,仿若要將這壓抑的天地震出個裂縫。

    柔弱女子,掄起鼓槌敲出了將軍戰陣的氣勢。

    趙汝成冷汗浸透後襟,頭皮發麻。

    “公主,有什事咱能不能私下說?實在不行,公主也可在禦前陳情,何必、何必這大張旗鼓,鬧得眾人皆知呢?”

    文嘉麵色蒼白,大聲陳述。

    “我有冤情陳報!”

    “平樂公主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我要懇請陛下徹查洛河決堤案,嚴懲奸佞,昭雪沉冤!”

    鼓麵震顫,揚起細塵。

    接著,人群有百姓跟著高呼。

    “嚴懲平樂公主,還百姓公道!”

    “正義當行,嚴懲奸佞!”

    這呼聲仿若星星之火,瞬間點燃了人群的情緒,百姓們紛紛響應,呼聲越來越高,越來越齊,四麵八方的人都被吸引了過來,仿若洶湧的潮水,要將承天門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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