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是次日午後奉召入宮的。
周嬤嬤親自引了步輦來接,一路默然無言。
椒房殿,氣氛也十分凝重。
薛綏看一眼謝皇後的表情,依禮問了安,便屏息凝神地坐下來,搭上腕脈。
“娘娘脈象虛浮,心火旺盛,恐有些憂思過度……為免驚動胎氣,當靜心為好,萬不可再操勞……”皇後撫著小腹,苦笑一聲。
“本宮如何能靜得下來?陸佑安謀反,陸家被困、陛下盛怒……太子又被推上那等險境……樁樁件件,都刀子似的懸在本宮的心頭,著實難安。”
薛綏將調好的安胎藥放在謝皇後的案幾之側,溫言款語道:“貧尼方外之人,本不該妄議朝政。但貧尼與陸將軍是舊識,他為人剛直,絕非謀逆小人。此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有人要借西疆生事,意在攪亂朝局……直指東宮。”
謝皇後抬眼,目光複雜地看著薛綏。
“你都看得明白,陛下便不明白?唉,陛下的心思……難猜啊。太子年輕氣盛,鋒芒太露,隻怕是……礙了他父皇的眼……”
“太子有分寸的,娘娘不必過於憂心,傷了鳳體。”
薛綏垂下眼簾,聲音放得更柔,“娘娘腹中龍胎,是社稷之福。若此時陛下因奸佞蒙蔽,冤殺忠良,將來……小殿下問起,陛下又該如何作答?”
謝皇後心中一動,聽出她話有話。
“你是說,本宮當設法保下陸家?”
薛綏搖搖頭,目光澄澈。
“不是保陸家,是保住太子。”
又道:“陸老令公德高望重,陸將軍是軍中少壯棟梁,亦是太子殿下將來可以倚重的臂助,保下陸家,就是保住太子的威望與清名,保住忠臣良將,對東宮的歸心……”
這話正中謝皇後的心坎。
她雖貴為皇後,卻深知後宮女子的榮寵全係於皇子。
若李肇被廢,她腹中孩兒的未來也將岌岌可危。
沉吟片刻,她眼中閃過一絲決斷。
“你說得是。可眼下……陛下盛怒,此刻直言進諫,恐適得其反,反令陛下疑心本宮,為陸氏和太子張目…”
“娘娘深謀遠慮。”薛綏微微一笑,
雙眼溫和地看著焦躁不安的謝皇後。
“貧尼鬥膽,有一迂回之策,或可一試。”
謝皇後精神微微一振:“你快說”
“貧尼聽聞,含章殿的圖雅昭儀,乃烏蘭聖山親傳聖女,通曉天象,善解神諭,素來清冷孤高,不涉朝政。”
薛綏緩緩說與她聽,“前兩日,偶然聽文嘉公主提及,聖女近日觀星,言天象有異,紫微帝星旁隱現輔弼吉兆,光芒柔和,似有……祥瑞將臨,護佑國祚……”
“祥瑞將臨,護佑國祚?”謝皇後疑惑地蹙起眉頭。
隨即看見薛綏含笑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心中驟然雪亮。
“你是說……”
薛綏點點頭,“借聖女之口,斷言娘娘腹中龍胎乃天賜祥瑞,需以仁德善念滋養。”
“本宮,該做些什?”謝皇後的臉上,可見緊張。
薛綏道:“娘娘什也不用做,隻需靜待時機,讓陛下知曉喜訊便是。圖雅公主為人冷淡,與娘娘素無深交。若陛下因龍胎到來稍解煩憂,娘娘再請陛下積福行善,為穩固國祚,暫緩處置陸家便是……”她頓了頓,聲音更添幾分篤定。
“至於西疆之事,待以時日,自會分明。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謝皇後眼中閃過一絲明悟,隨即又化作一聲輕歎。
“妙真,你為太子、為本宮,思慮得如此周全,本宮卻…”
她語氣艱澀,終究沒有把話說得明白,而是問她。
“妙真,你可有所求?”
薛綏退後半步,雙手合十,姿態恭謹而疏離。
“娘娘,貧尼置身方外,亦有家國。所為者,不過真相大白,忠良得雪。”
謝皇後凝神而視,緩緩點頭,眼中欣賞之意更濃。
“你雖無邀功之心,本宮卻想成全你的心願。妙真,你想要什賞賜?但說無妨。”
她抬起眼,目光坦蕩,“若娘娘垂憐,貧尼倒有一個請求。貧尼想去一趟霜衡苑,看看蕭美人。”謝皇後一怔,眼中閃過一絲探究。
“哦?你與她……有舊怨?”
薛綏如實告之,“年少時,她跟著平樂公主,對貧尼頗多折辱、欺淩。如今雖時過境遷,貧尼亦入空門,但心中執念,一直未消。想去同這位故舊,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恰在此時,周嬤嬤輕步進來,附在皇後耳邊低語了幾句。
謝皇後臉色微變,揮手讓她退下,才對薛綏道:
“你可知,陛下剛從霜衡苑離開?”
薛綏眸光微微一閃。
蕭晴兒被打入冷宮後,便再無恩寵。
如今皇帝親自駕臨,所為何事?
謝皇後猜測,“看情形,陛下恐是審問蕭氏與平樂或蕭家舊事,又許是……與西疆一案有關?”薛綏直視謝皇後,壓低聲音道:“貧尼鬥膽,請娘娘恩準,讓貧尼以診脈為名,去霜藏苑試探一二。”謝皇後看著薛綏微笑的眼,想起她在寶華殿上的果決,又有一顆維護太子的決心,終是點了點頭。“好。你多加小心。”
薛綏推開霜衡苑的大門。
這曾是寵妃居所,如今卻隻剩荒涼破敗。
蕭晴兒一身發白的衣裙,蜷坐在廊下唯一還算幹燥的角落,怔怔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頭發胡亂挽著,麻木、死寂。
聽到腳步聲,她遲鈍地轉過頭。
臉上毫無血色,隻有那雙眼睛還有幾分昔日模樣。
“我當是誰,原來是妙真師父。”
蕭晴兒在看到薛綏的時候,扯了扯嘴角,瞬時便恢複了幾分刻薄本色。
“怎?你來看我死了沒有?還是……想來瞧瞧,我這階下囚的狼狽日子,夠不夠你解恨的?”薛綏在她麵前的小杌子坐下,從藥箱取出脈枕。
“貧尼奉皇後娘娘之命,特來為美人診脈。”
“診脈?”蕭晴兒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肩膀發顫。
“薛六,收起你這副假慈悲的嘴臉。我蕭晴兒再是落魄,也輪不到你來可憐。”
“那我真可憐你。”薛綏一笑,“死到臨頭,不知有禍。”
“。”蕭晴兒揉了揉淩亂的頭發,破罐破摔的清高,“少拿大話唬人,就算困在這冷宮,我也是皇帝的美人。你一個低賤的出家賊尼,哪來的本事決定我的生死?”
說著又瞥她一眼。
“難道你想私下動手害我?哼,諒你不敢。”
“你猜錯了。最想要你命的,正是蕭家。”
薛綏微微一笑,“而我,是來給你一條活路的。”
蕭晴兒猛地噤聲,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狐疑而警惕地盯著她,眼中燃起怨毒的野火。
“活路?你?薛六,你會有這好心?我父親下獄,兄長流放,我從雲端跌進泥潭……都是拜你所賜。你跟我說活路?哈哈哈……貓哭耗子……你休想挑撥離間。”
“你以為,陛下今日為何親臨霜藏苑?你真當他是念舊情,來看你的?”
薛綏語氣平淡,“蕭晴兒,你不過是一枚棄子,值得我動手嗎?想想死去的蕭璟,蕭正源,還有流放的蕭衍……你們不過是隨時可以為家族犧牲的棋子。他們是,你更是。”
蕭晴兒一怔,隨即臉色煞白。
“你什意思?”
薛綏看著她驚恐的樣子,緩緩道,“蕭家自身難保,你以為,還有人會在乎你的死活?甚至……他們會覺得,隻有你死了,有些秘密才能永遠埋進土?譬如……催陽散…”
蕭晴兒渾身一顫,“薛六,你果然知情!”
“與其做別人的死棋,不如為自己謀一條生路。”薛綏抽出衣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這是解藥。催陽散藥性猛烈,易傷根本。若沒有解藥,不出半年,你便會油盡燈枯,衰竭而亡。”蕭晴兒瞳孔微微一縮,指尖狠狠掐入掌心。
催陽散是蕭家最大的把柄,薛綏知道得一清二楚,卻沒有往上抖落,也不知她存的是什心思……“我憑什信你?”
“因為你沒得選。”薛綏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沒有憐憫,隻有淡淡的笑。
“信我,你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不信……”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這荒涼的院子。
“就等著給你們蕭氏門閥盡忠,或者,等著毒發身亡,爛在這。這解藥,換你一條命。值不值,你自己掂量。”
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離去。
蕭晴兒看著薛綏的背影,淚水決堤。
“等等!你……你要我做什?”
薛綏腳步頓住,慢慢回頭,清冷的臉上毫無表情。
“很簡單。把今天對陛下說過的話,重新斟酌,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