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幽幽,提著一盞燈的梁衍在路上走著,摸了摸懷已去了一大半的填補債窟窿的銀兩,他苦笑了一聲,低頭看向手被大夫箍好的摔折了的手臂。
誰能想到昔日開國功臣之後競會淪落至如今這般田地呢?競需要用訛錢的法子來填補債窟窿了!方才走過那座燈火通明的酒樓門前他下意識的抬頭望了眼酒樓的二樓。盡管他也不知道那郭家兄弟究競在哪一間包廂頭醉生夢死、紙醉金迷,卻知道他們此時定然在那最亮堂的地方呆著的。
那一間間亮如白晝的廂房也不知點了多少燈,就這般不分白晝黑夜的燒著那些燈油錢,哪會似他這般,還需要小心著手中燈籠的蠟燭,惟恐走的慢些,蠟燭燒盡了,還需要浪費上第二根的。提燈這種事一貫是夜行人用來照亮前路的,可前一段時日,卻聽聞那郭家兄弟玩起了“白日提燈’這一出,提著那亮堂堂的精細的燈籠招搖過市,當然不是為了照明,隻是覺得好看,且有趣罷了。千金難買我樂意!這句話是掛在郭家兄弟嘴邊的口頭禪。為了哄自己高興而花費上千金之數這等事於郭家兄弟而言從來不是什新鮮事,甚至千金能讓自己一樂,於他們而言,簡直是再合算不過的買賣了。嘖!命真好啊!梁衍提著燈籠的那隻並未受傷的手抬起,笨拙的用手指攏著自己的衣袍。清明這兩日是大好的春日,自是不冷的,可不知為什,每每想起郭家兄弟,都會讓他渾身發冷。
想起白日後頭排著隊的那些馬車,梁衍苦笑了一聲:也隻有這等時候,他這梁公後人能排在旁人前頭了。
一樣的開國功臣,青史留名之人的後輩,卻淪落至此。最早他也曾對此蒙羞,覺得愧對先祖梁公之名,想著發奮,努力,要為先祖掙個功名,重振先祖榮光回來的。可之後……隨著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的不順,他已然放棄這等想法了,似林斐這等讓先祖顏麵增光的子弟到底少見,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尋常之輩。看清了自己沒有那個能力為先祖掙個功名之後,他的目光也不再看向林斐這等子弟了,而是轉為看向了另外一類人,譬如一一郭家兄弟。
這一看,才發現比起自己來,這郭家兄弟的命委實是太好了。不消顧慮家族傳承,那擔子自有旁人擔著,甚至都不需要似連林楠這等老實人一般每日老老實實的去衙門做事,他們隻消花天酒地的玩樂,自有大把大把旁人努力一輩子也夠不著的物件自己送上門去。
這命是真好啊!梁衍動了動唇,感慨道:哪似自己這般需要費心勞力的過活的?
要知道比起郭家兄弟來,他的書至少讀的更多些,還中了個秀才呢!可明明自己比那郭家兄弟更好,卻為什日子反而比那郭家兄弟過的苦的多了呢?
這世間不平之事真多啊!梁衍木然的望著前方路杖上搖曳晃動的燈籠,下意識的攏了攏衣袍。從那段繁華之地過來,周圍好似一下子暗了不少,少了兩畔那徹夜不眠、亮如白晝的廂房照明,自是一下子回歸了黑夜原本的顏色了。
眼下本就是黑夜,沒有人花錢買那白晝,露出的自是天地原本的麵目。
梁衍抬頭望向那輪懸於頭頂的明月,現在是黑夜,不是白日,這周圍自該是暗淡無光的。
有白日就該有黑夜,這是天地本該有的樣子。就如一個人的運勢,有好也有壞。否極自然泰來,柳暗自然花明,好壞皆該有的。
原本人生便該如此的!可有的人,卻硬生生的花錢砸出了個白日永在,永無黑夜來。他們用錢買出了自己的一世順遂,那被這些人丟出來的不順之勢又會去找哪個可憐人?命運捉弄苦命人,麻繩專挑細處斷。梁衍雙唇顫了顫,看著頭頂的明月,赤紅的眼眶將木然與絕望盡數框在眼中。
絕望越積越多,看著那郭家兄弟二人的眼自也越來越紅。
難怪人總說他眼紅郭家兄弟呢!那多的絕望與不甘積壓於眼底,又怎會不眼紅?
一個人的運勢不該是有好也有壞的嗎?這才是所謂的天道平衡。既然如此,那為什同樣是勳貴子弟,有人的命卻是那好,一生隻見好事,卻不見壞事呢?
或許,當真如那些大師說的那般,他的命是被人換了,他要換回來!
喃喃自語著往前走著,穿過夜巷時,耳畔似有嗩聲傳來,這夜半……哪來的嗩聲?且這聲音,乍一聽好似喜慶無比,可再一聽,卻又仿佛哀怨至極。
喜慶與哀怨,這嗩聲中怎會同時蘊含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
提著燈籠的梁衍停了下來,環顧四周,也是直到此時,原先那渾渾噩噩,亂飛的思緒收攏了起來。他抬頭看向那喜慶聲的來源,一隊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迎親隊伍自路邊的小巷盡頭冒了出來。有人清明半夜迎親呢!梁衍提著燈籠的手下意識的一記哆嗦。這些年為求運勢順道不知尋了多少大師,自也對那些忌諱之事信手拈來了。不論如何,清明夜半迎親總不是什大吉之事吧!也不知什人找的哪個大師挑的時辰。梁衍動了動唇,下意識嘀咕了一句:“那些個騙子……又在騙人呢!”也不知騙去他多少錢財了,若非如此,他哪至於今日要訛錢來補窟窿的?
正這般想著,那哀怨的嗩聲也越來越近,梁衍哆哆嗦嗦的抬頭,向橋那頭隻幾個人抬著棺材的送葬隊伍望去。
路上來了紅事,橋上來了白事,他自己……梁衍下意識的低頭,看向自己的腳下,他站在橋與路的中間,便這看著紅事與白事向自己衝來,兩隊皆不見任何避讓的動作,紅事爭搶奈何橋,白事搶占陽關道。“反了,一切都反過來了!”梁衍喃喃著,看著朝自己衝撞而來的紅白兩事隊伍,那一雙赤紅的,被不甘、絕望以及嫉妒等種種情緒所充斥的眼突地露出一絲喜色來,他歡喜道,“反過來了,都反過來了,終於反過來了!”赤紅的眼留下一串擦拭不盡的眼淚,那眼淚越流越凶,顏色也從一開始的無色漸漸被那雙赤紅的眼所染紅,滴滴血淚染紅了梁衍的麵頰,一路下滑,滑落至腳下的地麵上,砸出一朵朵血花。夜半喝的醉醺醺的幾個酒鬼早在那嗩聲起時抬起頭茫然四顧的尋起了嗩聲的來源,待到那一隊帶著一股不知名的幽幽香風,隻短短幾個人的迎親隊伍從身旁經過時,更是一駭,直接酒醒了大半。誰家三更半夜迎親的?酒鬼不解的撓了撓頭,大抵是酒壯人膽,一麵對這古怪的情形惶惶害怕著,一麵繼續跌跌撞撞往前跟了過去。
夜霧正濃,叫人看不真切前頭的具體情形,不過所幸紅色顯眼又招搖,幾個酒鬼跟在那古怪迎親隊伍的後頭往前走去,待跟至橋下不遠處,看到自橋那頭扛著棺材過來的白事隊伍時,本已被夜半紅事隊伍駭醒了一大半的酒意一下子駭至全醒了。
看著夜色顯眼至極的紅白兩色隊伍就這迎麵相撞而來,那站在橋與路之間,紅白相撞正中的那個折了手的書生就這傻傻的站在那,念叨著。
“反了,一切都反過來了!”看著書生的嚷嚷聲越來越大,為這所謂的“反過來了”而歡呼雀躍,幾個酒鬼看的更懵了,眼看著紅白兩支隊伍,那抬著花轎的與扛著棺材的都沒有任何停下來的意思,迎麵朝著對方相撞而去,幾個酒鬼下意識的發出了一聲驚呼。
“誒,那書生……”話還未說完,眼看兩隊寸步不讓的迎麵相撞,在那相撞的瞬間,兩支隊伍恍若紙糊的一般瞬間起了火,幽幽古怪的藍色火苗飛快的竄動,仿若活過來一般迅速蔓延遊走至了兩支隊伍,那些抬轎的、吹嗩的,抬棺的沒有一點聲響,迅速溶於大火之中,唯有那中間嚷嚷著“反過來了’的書生被大火蔓延至自身的瞬間發出了一聲慘叫,幽幽的藍色火光中,幾個酒鬼隻見那書生赤紅的眼流出的滿是血淚,就這般發出了兩聲慘叫之後倒在了地上,這好似活過來的火勢則迅速蔓延開來,幾個酒鬼眼看著不過幾息之間,那個書生便從一個活生生的會說話的人,被燒成了一具焦炭似的屍體。
待回過神來之後,幾個酒鬼大叫了一聲,最先反應過來的那個酒鬼轉身,拽住還怔在原地驚恐大叫的兩個酒伴飛快的向衙門奔去,邊跑邊道:“愣著幹什?還不快報官?”
至於該報哪座衙門的官,自是眼下離哪座衙門最近,便敲哪座衙門門前的鳴冤鼓了。
一整日玩的頗為盡興的溫明棠洗漱過後,絞幹頭發正準備爬上床塌翻幾頁話本子睡覺,便聽到外頭一陣急促的擊鼓聲響了起來。
半夜敲鼓?“咚咚咚”的敲鼓聲讓人下意識的停下了手的動作。溫明棠怔了怔:呃,犯人作惡確實是不管什時辰的,半夜敲鼓也不奇怪。
抿了抿唇,溫明棠才要繼續爬上床睡覺,卻聽那才停了一息的擊鼓聲再次響了起來,那急促的一陣快過一陣的敲擊聲,自是傻子都聽得出來頭的急迫之意。
作為一個大理寺的廚子當然是不消理會外頭鳴冤鼓的聲音的,可這聲音急促成這般,連她這都聽到了,也不知那些今日值夜的小吏們怎的還不出去查看的?
耳畔咚咚不停的鼓聲讓溫明棠一個廚子不得已越俎代庖了一回,穿上外衫,踩著鞋子出了院子。從後院行至那群小吏們值夜的堂中,眼見堂中燈還亮著,那案上翻開的卷宗、話本以及喝了一半的茶水都放在那,可見人還在衙門,卻不知都去了哪。
正這般想著,聽不遠處茅房的方向有幾個人在茅房扯著嗓子嚎道:“快!快!來個人去開下門,我等吃那臭豆腐吃壞肚子咯!”
才經過大堂的溫明棠頓時恍然,記起自己吃罷暮食回來時,幾個值夜小吏正對著一盤臭豆腐蘸著醬吃的高興,還熱情的邀請溫明棠一同品嚐來著,道是回老宅看自家八十多歲的曾曾祖母時,曾曾祖母做的,算得上是曾曾祖母的拿手小食,特意拿過來與大家品嚐一番。
雖隻是自家做的,可曾曾祖母做了幾十年了,那手藝確實不比外頭賣的差的。
溫明棠對吃食一貫是來者不拒的,隻是彼時才吃罷暮食,實在吃不下,隻好就此作罷。隻是溫明棠雖未食,卻還是過去瞥了眼,見那臭豆腐的品相與味道確實同外頭小食攤上的沒什差別,曾曾祖母幾十年的手藝不是吹噓的。
隻是看著那環繞著正在吃小食的眾人飛的兩隻蒼蠅,以及有人咀嚼著那臭豆腐,一麵驚呼“這臭豆腐味道真好!”,一麵嘖著嘴感慨道:“味道不錯,就是細嚼起來有些發酸。”
溫明棠看著那蒼蠅嗡嗡亂飛的臭豆腐,問正在大快朵頤的幾個小吏:“這臭豆腐做了多久了?”“不曉得,我曾曾祖母上了年紀後記性便不大好,忘了!”高興吃著臭豆腐的小吏說道,“蒼蠅什的不打緊,畢競這味道天生就這樣,蒼蠅聞錯了以為壞了也不奇怪。至於發酸什的,豆腐有時候就是有些酸的,不打緊的。放心!我打小吃到大的,不幹不淨,吃了沒病呢!”
回想起自己吃罷暮食回來時撞見的那一幕,再看蹲在茅房扯著嗓子喊人去開門的眾人,顯然那句“不幹不淨,吃了沒病!’的老話說錯了。
事實是這不幹不淨,吃了確實是會讓人鬧肚子的。溫明棠沉默了下來,想到那兩隻亂飛的蒼蠅以及那一盤臭豆腐,搖頭心道:這小食是名喚“臭豆腐’,不是臭了的豆腐!有時候豆腐或許會有些許酸味,可那酸過頭的當是餿了呢!
因著眾人都被一盤臭豆腐送去了茅房,自是隻能讓溫明棠一個廚子跑出去開門了。
咚咚急促敲擊的鼓聲隨著溫明棠拉開了大理寺的大門,終於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