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語氣幽幽的,著實聽不出什笑意,語氣也盡是些感慨之詞,她明明沒有在笑,卻不知道為什,總讓人覺得這蒙著麵紗,自稱自己被毀了臉見不得人的女子在幸災樂禍的嘲諷自己。
握著銅鏡的手下意識的捏緊了,被毀了臉的暗娼麵上露出一絲茫然之色來:是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懷疑女子嫉恨自己嗎?還是多心了?
天生一張美人臉,尤其還是似極了一位名聲在外的美人,即便淪落風塵,不得不說,這些年她的日子過的還是不錯的。那天上不可再得的月光死了,她便成了人世間的替身,順帶替死去的月光享受了一番“紅顏禍水”的滋味。因著是那天上月光的替身,自是不消放下身段刻意討好,甚至還要刻意拔高自己的身段,做出那份清冷愛搭不理之態。
她的日子過的這好,自是惹人眼紅。人總說同行是冤家,若說哪個行當的冤家連麵上功夫都不做,那算計、厭惡、嘲笑時時刻刻都存在著,甚至當著人的麵互相撕扯頭花什的,除了這個行當,還能有誰?大抵也是習慣了身邊女子的兩麵三刀,也習慣了互相算計、謾罵、爭搶,甚至連遮掩都不遮掩一番了,以至於對身邊所有的女子,她都是警惕的,不信任的,唯恐對方要使什下作手段來暗害自己。畢競即便是自己身邊的丫鬟也是想著要踩自己上位的。
因著這般養出的老毛病,聽女子這般幽幽的語氣,尤其對方自己也被毀了臉……由此多心覺得她在嘲笑自己也不奇怪了。
將被毀了臉的暗娼的神色一一看在眼,角落的人動了動,卻沒有走出那陰暗的角落,隻繼續說道:“你啊!雖入了風塵,外頭總說風塵女子可憐的,可你卻半點不可憐,多少人為你爭風吃醋,實實在在的日子過的那好,卻還能得個可憐的名頭來博取同情。真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呢!”
還是那般幽幽感慨的語氣,仿佛是以友人、過來人一般的語氣在感慨以及提醒她,卻不知道為什,總摻雜了幾分讓人多心懷疑的幸災樂禍之感。
這樣的人當然讓人警惕了。便連靠近她,都會無端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來。
手握銅鏡的花魁垂下眼瞼,所以當日隻一見那女子,她便本能的以保護自己之態拒絕了她所謂的要幫自己打響名頭的好意。
“左右是死人的名頭,搶就搶了,她還能活過來報複你不成?”那女子當時嗤笑道,“不搶死人的東西難道搶活人的東西引來麻煩嗎?”
到底是在煙花地長大的,又不是被家人保護著長大的那等單純至傻氣的女孩子,她當然不會信這女子的話了,是以一口便回絕了。
暗娼不能太顯眼招搖這個道理她還是懂得。隻是卻未料到近些時日,那些恩客突然對她加倍癡迷了起來……想到這,花魁下意識的摸上了自己的臉,麵露不解之色。
她一直生的這般模樣,這些恩客也對她尚可,卻從未說過什娶她進門的話,可近些時日突然癡迷成這般,甚至不惜為此回家同原配鬧和離這種事卻也還是頭一回。
外頭都傳她是突然習得什秘術,本事了得了。隻有她自己知道不是這般的,這些恩客隻是突然對她癡迷了起來,那般癡迷的模樣……暗娼捏著手的銅鏡,心道:便是那死去的月光活著,那幾個嘴上感慨自己長情,實則風流薄情的恩客也未必會癡迷成這般。
哪個長腦子的尋癡情人會從管不住下半身的嫖客找的?暗娼心清楚這些恩客的稟性。隻是作為暗娼,這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總是讓人無法拒絕的。比之當真被娶進門做正室,倒是那幾個恩客突然大方起來,那般掏心掏肺,恨不能將全數身家盡數奉上的舉動是讓人無法拒絕的。
煙花地長大的女子早明白銀錢這等俗物有多重要了。隻是沒想到這天上掉下餡餅的同時還砸下了無盡的噩夢。
加倍癡迷的幾日卻是徹底斷絕了她往後的生意。
暗娼喃喃道:“托他們這幾日的突然大方,我才贖了身。可也因著贖了身,身邊沒幾個銀錢了,往後生計……該怎辦?”
這話聽的角落的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看著那木然跌坐在地上的女子,似是頭一回發現一般,說道:“我倒是未想到比之恨來,你擔憂的更多的竟是生計?”說到這,那人頓了頓,又道,“這叫我想起另一人來,比之你的俗氣,她要的卻是更多。”
“她要什?”雖然這人沒有提自己口中的“那個人”是誰,可暗娼卻敏銳的意識到了什,問道,“也是風塵女子?”
“是啊!”角落那人點了點頭,說道,“隻是比之你這般自幼被拐賣的,她卻是自己進的這地方,且心心念念想要的,就是你前幾日唾手可得之物。”
“原是個貪名虛榮的。”暗娼恍然,頓了半響之後,語氣中滿是不可思議的開口了,“為了當紅顏禍水競不惜入風塵?”
角落那人點頭,道:“隻可惜也不知為什,她心心念念所求的,老天爺就是不給她!比之你這等天生不費力的美人臉,她真是為了那個花魁的名頭恨不能使盡全身解數了。哪似你這般,如此好的苗子,輕易便能得到她想要的,這般陰差陽錯的,還真是叫人啼笑皆非呢!”
“我不懂這等人。”暗娼放下手的銅鏡,神情雖然枯敗,可情緒卻是十分平靜,並不見兩畔旁的屋宅中那些當真掏空了人家夫君、兒子的身子,並沒有被尋錯仇的暗娼那般的歇斯底,而是平靜的看著角落帶著麵紗的女子,說道,“不過你當知道我要的是什了,你來找我,可是能給我想要的?”這話一出,角落那人便笑了,幽幽的歎了聲“好生無趣!”之後,丟下一包藥包,道:“真是個俗物!罷了,這藥包能助你不需一身皮肉也能當穩那個花魁!我先走了,待你藥包用完了,自會再來見你。”說罷便轉身離開了。
目送著那蒙著麵紗、戴著鬥笠的女子即便是走,也一路沿著屋簷下的庇蔭處行走,仿佛似那黑夜的女鬼一般懼怕極了陽光的走出了宅子,暗娼拿起藥包,隨手解下腰間的荷包,從荷包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剪子。任誰也沒想到身為一個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她隨身攜帶在身邊的竟是一把小巧的剪子,取下套在剪子上的皮鞘,暗娼拿起剪子,一把剪斷了捆紮藥包的紮繩,盯著那捆紮藥包的紮繩看了片刻之後,暗娼發出了一聲輕笑,將紮繩收了起來,放入荷包之中,而後又將那包藥包的紙包打開,盯著頭灰色的粉末看了片刻之後,重新將藥包收了起來。
作罷這些之後她才起身,踩著繡鞋的鞋底,就這般不修邊幅的大剌剌的進了屋。進屋的瞬間,她伸腳一勾,將大門用腳帶上之後,走到床邊,搓了搓手,一把將床板抬了起來,低頭看向瑟縮著抱著自己的腿腳,躲在床板下那四方大小的可藏人的暗室之內的女子,道:“人走了,可以出來了!”
女子抬眼,露出一張與那麵上橫亙了一條傷疤的暗娼七八分相似的臉,怯生生的喊了聲:“姐姐?”“我沒有妹妹。”頂著一條傷疤的暗娼說著,將手的藥包遞給那女子,說道,“人果然來了,東西在那了。”
女子一見那藥包,那張怯生生的臉上便露出了幾分抑製不住的歡喜來,高興道:“謝謝姐姐!”“我沒有妹妹。”那暗娼說著轉身,回洗漱的架子上洗起了臉,銅盆的水很快便自透明無色轉為暗紅,將臉洗淨之後的暗娼轉身,露出一張幹幹淨淨,不見半點傷疤的臉,她對那怯生生的女子說道,“我走了。”
方才入戲太深,差點忘了她才來這兩天而已,不叫露娘,叫露娘的是麵前這個一口一個“姐姐”之人。她叫王小花,與麵前這個露娘沒有任何關係,至於先前那些……從懷掏出早已寫好的話本子扔給露娘,王小花向露娘伸出了手:“給錢!”
麵前口中喊著“姐姐”的露娘則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忙不迭地抬頭看向王小花,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問道:“姐姐,你要走了嗎?”
“我沒有妹妹。”王小花再次重申了一遍之後,伸手要錢的手往前伸了伸,道,“替你演一回話本子的錢,趕緊給了!”
麵前泫然欲泣的露娘麵容之上不見半點傷疤,顯然那語氣幽幽的女子不好相與,而麵前這個當真引得恩客拋妻棄子,擅長哭泣的露娘也同樣不是什善茬。
那所謂的被誤傷了臉的事,不過是一出戲而已。
也不知究竟誰誰騙了誰,又是誰設局套了誰。
不過這些,都與她王小花無關了,王小花的手往前伸了伸,催促道:“少廢話!趕緊給錢!”那名喚露娘的女子這才從懷掏出一隻墜著流蘇,小巧精細的荷包,又自荷包取出一枚雕工精細的金色海棠花遞了過來,王小花正要上前接銀子,那露娘卻突地將手收了回去,又自荷包換了幾枚普普通通的銀錠子遞了過來。
“無聊!”王小花看著露娘這番動作搖了搖頭,一麵接過銀錠子小心掂著手銀錠的份量,一麵說道,“你可不能少給我,我可是半點虧都不吃的!”
露娘見了王小花那副樣子,麵上沒了方才喊“姐姐”的客套,隻是冷淡的說道:“知道了。”頓了頓,見接了銀錠子的王小花捧著手的銀錠樂開了花,嗤笑道,“既生了一張還不錯的臉,這幅樣子真是……難怪隻是個俗物呢!”
被露娘喚作“俗物”王小花也不生氣,隻是一麵收了銀子,一麵不以為意的說道:“我就是這等人!山豬吃不了細糠咋了?”說著瞥了眼一身細紗白衣,打扮精細的露娘,又低頭看向自己還是為了掙這一出演戲錢才臨時買的衣裙,道,“對了,我這裙子銀錢也得你來付!當然,你若是不要我可就拿走了。”街邊成衣鋪子的衣衫怎會入得了真正花魁的眼?看著麵前這俗物,露娘嗤笑一聲,不以為意的擺手道:“拿走吧!”眼見對麵的王小花再次伸出了手,露娘又自荷包挑出個尋常的銀錠遞了過去。所用每一物,哪怕是荷包的小物件都精細的不比那些大族娘子遜色,甚至那些沒那講究的大族娘子還沒她用的好。若非如此,那些恩客又怎會將她捧的那高?麵前這俗物怎會懂這些?
若不是提前得了消息,怕那女人使出什陰招來,她哪需要去尋個俗物來頂替自己?
雖是將藥包騙到手了,可看著麵前的王小花,露娘還是忍不住皺眉道:“你這幅樣子哪有半點那群風流子心中天上月光的模樣?”她道,“不是叫你學了?”
“我學了啊!”王小花一邊收拾著自己的包袱,一邊說道,“溫夫人已經去世了,學不到了,我就學了那位做廚娘的溫小姐,聽聞那位溫小姐就是個當街被人追殺還敢還手的,我學的難道不像嗎?”這話一出,露娘當即翻了個白眼,道:“誰叫你學做廚娘了?你還當真以為我這花魁是為那些恩客下廚得來的不成?名頭響的是溫夫人,不是溫小姐。”
“可溫夫人也不曾聽聞有你這般講究的。”王小花看著露娘身邊每一樣物件都力求精細,甚至連素日坐著、趴著的動作都要事先對著鏡子照著細細端詳一番方才會拿出來給人瞧,舉手投足的每個動作都是設計好的,這般講究,真是叫一旁的人光是看都覺得累得慌了。
王小花忍不住道:“何必呢?過猶不及!”
“你懂什?”露娘冷笑了一聲,瞥向王小花,道,“那些恩客喜歡的就是我這個調調的。你還是學著點吧!”
“哦。”王小花“哦”了一聲,看在錢的麵子上就不同這露娘計較了,也懶得再廢話,直接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便出了門。
學什?學露娘嗎?她被將軍挑中送來長安時,將軍的交待可是說的清清楚楚:將軍要她學的從來不是那位溫夫人,更不是什露娘,而是那位溫小姐。她出發前還怕弄錯了,特意問了好幾遍再三確定好了才動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