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寒霜遍地。
薊縣郊外的一座莊園內,已經升起了一麵大旗,上書“護鮮卑中郎將羊”七字。
不過羊忱卻不在這,而是住在薊縣城中的都督府內。
護鮮卑中郎將府、都督府各管一攤子事務,簡單來說前者管鮮卑,後者管幽州軍事,兩者之間有一定業務重疊。
燕王邵裕隻在護鮮卑中郎將府內有職,即“護鮮卑中郎將長史”,這個八個字就是一個正五品職官,非幕府僚佐,因為護鮮卑中郎將府是正兒八經的朝廷衙門,非高官大將開設的幕府。
十月底,接到聖旨及隨之送來的官服、印信之後,邵裕就走馬上任了。
然而,上直的第一天,門可羅雀……
“孤既是門令史,又是隊率,還是從事、司馬、掾史,妙哉,自己管自己。”邵裕在府前下馬之後,裝模作樣拄著馬槊,站在石獅前看大門,謂左右道。
燕王府中尉到華、左右常侍潘誕、崔景化皆自相笑一潘誕剛回家居喪年餘,又被起複了。
遠處響起了牛車聲。
中尉司馬呂罕帶著大隊車馬趕至,遠遠見著燕王在看大門,立刻上前,苦笑道:“大王,何至於此!”“孤著實無聊,與諸君相戲耳。”邵裕將馬槊扔給呂罕。
呂罕後退半步,用力接住。
“罷了。”邵裕伸了個懶腰,道:“起了個大早,卻見不到幾個人。鮮卑府屬官幾時可至?”“冬月應會陸續來齊。”左常侍潘誕說道:“羊督也不管管。”
“羊督老矣,這會定在睡夢中。”邵裕轉身進了府中。
到華揮了揮手,王府護軍立刻邁著整齊的腳步,列隊至各處警戒,同時分出一部分人手,灑掃庭院,清理屋舍。
潘誕等人陸續跟上。
這莊園破敗已久,但眾人卻很高興,因為這是他們自己獨立做主的第一個衙門一呃,似乎忘了羊公。在此之前,燕王隻是領了個差遣,名字還是天子給取的,名曰“幽州采訪使”,巡視幽州諸郡,權力固然不小,但事畢則罷,非經製之官。
現在不一樣了。雖說這個護鮮卑府官還沒到齊,兵也沒有一個,錢糧更未見到半分,但有名義就好辦事,慢慢來。
邵裕來到正廳前,看著斑駁的牆壁,笑道:“若是夏日,一場雨後牆上會不會長蕈?孤六妹素喜食蕈,見之定然雀躍。”
王府屬吏們紛紛苦笑。
這個沒正經的大王,真該把王師請來教訓一番,免得被外人非議。
說話間,已有親兵入內,仔細檢查一番後,把破損的家具拉了出來,堆放在院中,又從馬車上取下新的置於廳內,擦拭一番後,請眾人入座。
中尉司馬呂罕大聲呼喝,指揮親兵擔水、劈柴、煮飯,自己則親自拿來茶具,為眾人烹煮。眾人坐下後,隨意閑聊些各地見聞。
“慕容廡也是個沒出息的,搶點丁口、牛羊就滿足了。”燕王友裴滿說道。
裴滿是裴遐之子,而裴遐則是王衍的女婿,故入燕王府為官,還算得信任。
“不能這說。”邵裕舒服地靠在胡床上,把玩著一把匕首,說道:“宇文十二部固然連吃敗仗,但戰至今日,你看有幾個背主投靠慕容之人?不多的。孤聞晉太康之前,慕容氏據柳城,而太康之世,宇文氏大敗慕容,奪柳城。後慕容氏重整旗鼓,再度奪回。自永嘉、神龜以來,慕容、宇文又連連攻伐。這兩家乃世仇,我等外人不好妄加定論。”
“殿下,宇文十二部還有多少人?”中尉到華問道。
邵裕聞言,瞪了一眼到華,道:“卿是中尉,不好好查探宇文內情,反倒要孤來為你解惑,像話嗎?莫不是”
說到這,邵裕臉上浮現出幾絲玩味的笑容,道:“卿隨孤北上之時,隻記得和鮮卑婦人廝混了?”“大王莫要玩笑!”到華無奈道:“臣知錯矣。然我等終究是外人,很難窺得宇文氏全貌。”“孤有個猜測,不知道對不對。”邵裕拿著匕首鞘轉了一圈,環視眾人道:“卿等一起參詳下。孤覺得宇文十二部大約還有七八萬帳,但乞得龜能號令其中三一就不錯了。即便到了生死存亡之際,最多號令一半人。”
草原那個政治生態,比中原還吃威望。
領導人威望高,不但能號令整個部落聯盟一一比如宇文十二部一甚至還能吸引遠方部落來投,加入部落聯盟。
領導人威望低,啥也別說了,弄不好就被底下人殺了。
作為宇文十二部的共主,乞得龜那龜孫子大約是活不長了,邵裕懷疑他現在隻敢躲在自家部落,門都不出。問題是萬一哪天自家部落的人也要殺你呢?到時候你往哪躲?
“殿下怎知有這多人?”潘誕好奇道。
邵裕又晃了下手的匕首,輕笑一聲,道:“有人告訴孤的,但她也不甚清楚。”
潘誕恍然大悟,道:“可是射柳那次?”
“知道還問!”邵裕沒好氣道。
所謂“射柳”,即草原上一種流行的比試箭法的方式。大致是在柳枝上掛個東西,比如絲絛或馬鞭,然後在遠處射。
這並不簡單,因為草原上經常有風,柳枝會動,射起來難度很高。
邵裕其實剛從草原上回來。
慕容氏退兵後,與宇文氏諸貴人子弟飲宴,酒至半酣之時,一起射柳。
邵勳的每個兒子都自小習練武藝,有名師教導,不過水平卻參差不齊,邵裕算是最出眾的,射柳直接贏了,將彩頭全部笑納一一整整數百匹駿馬,賭得相當不小。
不過,宇文乞得龜帳下東部大人逸豆歸的兒子一時拿不出這多馬,於是把妹妹抵給他,說回去取了馬再接回妹妹,結果這廝一去不回。
邵裕自己也溜了。
逸豆歸之女追了百餘,沒追到,這才恨恨而還。
邵裕自己也覺得這事很扯淡,提都不想提。對了,他手的匕首還是人家小姑娘送的。
右常侍崔景化咳嗽了下,道:“大王,還是談正事吧。”
說完這句,他看了看眾人,道:“方才念誠說慕容氏擄掠了些丁口財貨就走,沒誌氣,其實不盡然。代國普骨閭、丘敦舉率三萬眾過索頭川,進入宇文氏牧地,慕容魔不想多事,這才罷兵而已。若拓跋兵馬不來,我看慕容廡還要再搶一陣子才走。君等可記得數年前那次西略?慕容廡可是把宇文氏修築的城池都拆得差不多了才走。”
邵裕聽完突然站起身來,歎道:“孤隻得千兵,若有萬騎就好了,非得與慕容魔那老家夥比試一番。”此言一出,眾人都有些沉默。
是啊,在數萬乃至上十萬規模的大戰中,一千人連水花都泛不起來,畢竟人家不是烏合之眾,一萬人被你一千人直接衝散。人家也征戰多年,敢打敢拚。要想有所作為,一千人確實太少了。
“殿下。”中尉司馬呂罕說道:“段部鮮卑可能調用?”
邵裕擺了擺手,道:“若其仍為部落,可征調。然段部多年前就已數分,頭領皆為鎮將,百姓皆為鎮民,此為幽州都督轄內之事,孤不好越界。”
說完,又補充了句:“誠然,強要說的話,段氏亦是鮮卑,孤亦能管,但何必呢?孤又不想爭什,隻想征戰四方,一遂生平之誌而已。”
“殿下一”王友裴滿有些無語。
作為今上血脈,燕王當然是有資格爭繼大統的。他們這些王府屬吏也隱晦地提過,奈何燕王每次都拒絕了,搞得他們很難做、很難受。
燕王真的很不錯。
豪邁勇武,卻又不恃強淩弱。
身份尊貴,卻又平易近人。
聰敏穩重,有時候又敢兵行險著。
他們這些王府屬吏也有自己的誌向,也想輔佐燕王登上帝位,奈何燕王自己不爭。
有時候氣得想離去,燕王又嬉皮笑臉拉著不讓走,簡直哭笑不得一一當然,自己也有點舍不得離開。“念誠,你有話不妨說明白些。”邵裕笑嘻嘻地看向裴滿,道:“可是要把十萬錢還給我了?還了好,以後別賭了,你一天擲百次都擲不出個盧,再多家業也輸光了。”
裴滿氣樂了,隻搖頭,不想說話。
就在此時,軍士們端來了飯食。菜色很簡單,蒸飯上麵鋪了些打獵得到的獵物肉片。
大夥如同北上草原時那般,圍坐在一起,端起碗就吃。
邵裕將蒸飯上的肉片夾到裴滿碗,道:“卿喜歡吃兔肉,特意為你打的。”
裴滿一怔,沒有拒絕,低頭吃起飯來。
“殿下何厚此薄彼耶?”左常侍潘誕也不管食不語的規矩了,嚷嚷道。
邵裕哈哈一笑,道:“思愆,你與鮮卑婦人鬼混時,其夫提刀來捉,誰為你解的圍?”
潘誕麵紅耳赤,訥訥道:“仆實不知其已嫁人。”
邵裕放下碗筷,端詳了下潘誕,道:“潘家子弟都如此俊美?幾可比肩庾公少時了。怪不得為鮮卑婦人所圍。”
“殿下!”潘誕麵現哀求之色。
“哈哈,不說了。”邵裕又端起碗筷,道:“今日左右無事,下午一起博戲。”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看了過來。
邵裕無奈道:“好,好,孤知錯矣。午後去食邑看看,如何?”
“殿下英明。”眾人齊刷刷低下頭,繼續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