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李壽收到的消息有誤。
抵達枳縣城外的梁軍隻有千餘人而已,乃趁夜渡江抵達南岸的,隻不過攜帶了很多金鼓旗號,看起來很多罷了。
目的是嚇一嚇守軍,看能不能把他們嚇跑。結果守軍硬頂著沒跑,這就沒辦法了,於是又退回了北岸。這個時候,成軍水師主力趕至,屯於枳縣城下的雞鳴峽中。
成國征東大將軍長史、水師都督羅登上了四層樓船的頂部,瞭望遠方。
昨日水軍先鋒抵達雞鳴峽,與梁軍水師戰,敗之,沉其船十餘。
但這個戰果並不能讓羅滿意,因為他發現梁軍水師成長得非常快,自下遊打上遊,還沒什大艦,居然也殺傷了他們這邊百餘人,力戰之後退走。
雖然打贏了,但好像沒以前那容易贏了……
長江北岸,梁軍已經紮下營盤,但並沒有停留,仍在一刻不停地前進。
羅遣水師抵近觀察,發現梁軍的旗號自西向東依次是:左金吾衛、右羽林衛、銀槍中營、黑稍右營、右金吾衛、左羽林衛、質子軍、武強鎮兵……
再往後應該還有,隻不過太遠了,東西綿延數百,軍威赫赫。
按理說如此漫長的糧道,應該很容易襲擊才對。奈何也正是如此赫的軍勢,讓北岸那些部落不敢造次,眼睜睜看著梁軍步步西進。
梁軍下一步目的地,應該是陽關了,位於江州城東二十,蜀漢所置,同時也是古關,巴國拒楚三關之一,扼守著通往江州的大道。
征東大將軍集兵於江州,實則戰於陽關也。
“開船,向東搜索梁軍水師,擊破之。”羅收回目光之後,下達了出征的命令。
很快,第一艘戰艦駛出了雞鳴峽,接著是第二艘、第三艘……
而在枳縣下遊的石寶城外,梁軍水師船隻雲集,正在催促大大小小的運輸船趕緊卸下資糧。楊寶上了岸,找了個背風處坐下,一邊捶著腿,一邊不住地絮叨:“年一過五十,就各種腰酸背痛,再不複往日。偏偏巨鹿郡王還催得那急,糧草怎送都不夠,真是一刻不得安生啊。”
襄陽度支校尉桓溫陪他坐著,目光則在江浦碼頭上逡巡著。
隨軍而來的丁壯頭頂像蒸籠一般,來來回回,將各種資糧奮力卸下,送到城中儲備著。
其實,如果按照最省力的做法,他們就該開船溯流而上,將資糧送到陸師所在之處。無奈水師剛剛小挫一陣,巨鹿郡王下令荊州而來的船隻統一在南浦、石寶卸貨,盡量遠離敵軍水師活動區域,然後組織人手陸路轉運。
辛苦就辛苦點,總比船沉入江底,連人帶糧食一起喂了魚鱉強。
現在駐守於石寶附近的有步騎萬餘,其中最精銳的當屬右驍騎衛二千四百府兵,易京鎮兵、並州諸雜胡兵也還湊合。不過其中很多人這幾日就要隨輜重部隊西行了,不會在石寶停留太久的。
桓溫耐著性子聽楊寶念叨了一會,打斷道:“都督可知北路軍如何了?”
楊寶沉吟了會,搖頭道:“數日前聽到上庸輾轉而來的消息,大軍已將下桃城圍了起來,急攻兩日,未能輕取,恐要調集丁壯胡兵上來猛攻了。”
“成賊在下桃城派駐了重兵?”桓溫皺眉道。
“應無疑了。”楊寶說道:“聽聞下桃城東南過一座山,地勢就較為平坦了,故成賊十分重視。若不攻克此城,後路始終受到威脅。即便突入漢中,若野無所掠,也隻能退兵。有些城,修建起來就是讓你打的,不然成賊也不會費那勁築城了。”
桓溫默默點了點頭。
看樣子,北路軍無法取巧了,隻能一路打過去。
不過想想也是,三國時那邊打了多少年?什奇計沒用過?早就不新鮮了。要想取得突破,還是得踏踏實實拿下敵軍,或者等待南路軍取得突破,他們本來就是佯攻嘛,巨鹿郡王這一路才是滅成主力。“都督可是要尋成軍水師決戰?”桓溫又問道。
這話一出,把楊寶給幹沉默了。許久之後,他歎了口氣,道:“世間富貴有憑乎?嘿,說不得,是要尋成賊大戰一番了,不然怕是交代不過去。”
“水師成軍兩年有餘,天子寄予厚望。這多資財砸下去,若還畏縮避戰,便是老夫都看不起自己。水師西去之後,元子於江上行走之時小心一些。你等是運兵,終究不是水師,遇到成賊恐難以招架,好自為之。”
“可若前線乏糧,無論多艱難、多危險也要出動,盡一切可能把糧食送上去。陸師不乏糧,成賊不值一提。陸師若因缺糧而被迫退兵,沒人能逃脫天子責罰,切記。”
“受教了。”桓溫躬身一禮,道。
見他如此嚴肅,楊寶哈哈一笑,道:“放心,北地二十餘年混戰都打過來了,還怕成賊?放寬心,最遲明年年中,你便可常駐襄陽,與景福公主相聚了。”
提到妻子,桓溫突然有些思念。
再有數月,他們的孩兒就要降生了,桓溫非常想立下一些功勳,以便日後在妻兒麵前能直起腰來。可惜他現在沒有上前線立功的機會。所有人都勸他別著急,才二十歲,有的是機會。
但機會真的還有很多嗎?他不知道。
臘月十三,桓溫率船隊返回了南浦。
這不是計劃中的停泊,而是江麵上出現了成國水師的艦隊,為了避免被敵人抓住,他們這些不利水戰的漕船被悉數拉進了內河港汊之中躲避。
桓溫沒法,隻能暫時熄了返回江陵乃至襄陽的念頭。
南浦現在也是一個大兵營。
來自並州諸郡的胡漢雜兵近兩萬人聚集於此,嘈雜無比,各自等待著下一步的命令。
看著那些瘦脫了形的騾馬、滿臉疲憊之色的丁壯以及因傷病而安置在城外的士兵,桓溫隻能歎息一聲。哪的兵都不容易,戰爭本身就是一件很累人、很危險、很殘酷的事情。即便是輝煌的大勝之役,光芒萬丈之下,亦有角落的陰影存在。
傍晚時分,軍士們在河邊抓了兩隻鱉,桓溫讓人收拾一下煮湯喝。
就在此時,出外樵采的軍士回來了,一到河岸邊就嚷嚷道:“胡老三抓了兩隻鱉,我等出門砍了會柴,競然也抓回了幾隻“鱉’。”
蹲在甲板上的運兵們見了那幾個灰頭土臉的俘虜,哈哈大笑,道:“以前吃過,不好吃,不過許久未食肉了,殺了炙烤吧,把腦子去了就行。”
俘虜們一聽,渾身跟篩糠似的,因為這些梁人不像是說笑的,他們可能真的吃過人肉。
“審過了嗎?”桓溫站了出來,問道。
軍士們也停止了說笑,隻看著岸上幾人。
“校尉,路上打過一頓,他們不肯說實話。”樵采軍士答道。
“他們說什了?押上來。”桓溫問道。
運兵們一擁而上,將三名俘虜押進了船艙。
“校尉,他們說是巴西板楯蠻龔家的,有個叫龔青,世居於宕渠,前來投順大梁。”樵采軍士說道。桓溫眉頭一皺,仔細打量了下幾個人。
其中一人見到桓溫穿著戎服,還是什校尉,立刻激動了起來,大聲道:“校尉,我便是龔青。家兄龔春,已率軍奔漢豐去了。來的路上我看過,漢豐幾無守兵,可輕取之。一旦漢豐丟失,板楯蠻就直奔南浦而來了,校尉一”
“什?”桓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戰前他了解過三巴大族。比如他就知道巴東郡朐忍縣有個姓徐的巴人首領,曾受母丘奧重賄,出兵助守巴東。
宕渠板楯蠻以羅氏為首,龔氏勢力也很龐大,不可小覷。
如果此人真出身龔氏,且誠心投順,那可真是不得了。
“我說的是真的。”龔青急道。
說完,許是想到了什,大聲道:“校尉可敢借我把匕首?”
“你要匕首作甚?”桓溫問道。
“我把耳朵割下,校尉就信我了。”龔青答道。
桓溫被氣笑了。
昔年張駿派使者見南陽王司馬模,怕人家不信,直接把耳朵割下放在盤麵,問你信不信我?司馬模信了……
看來這個事跡流傳很廣啊。
“你且說說,這條路怎走的。”桓溫不答反問。
“先從宣漢至漢豐,有山路,沿途有白虎夷部落補給。”龔青說道:“得漢豐後,再走小路下南浦,都不需要攻城,把路截斷,把糧草燒掉。江麵上水師大舉出動,將糧船壓回去,大軍就得倉皇撤退。此一撤,士氣大衰,再被銜尾追殺,卻不知幾時能恢複元氣。”
桓溫靜靜看著龔青,暗自思索。
此人說得煞有介事,不像假的。雖然他想象中的截斷後路有點過於樂觀了,但此計絕對可以給巨鹿郡王造成巨大的威脅。
另外,桓溫還想到了一點:如果板楯蠻可以走這條路直插南浦,那他們也可以從南浦直插宣漢、宕渠。
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校尉……”軍校們也意識到了嚴重性,齊齊看向桓溫。
桓溫揮了揮手,道:“先把人帶下去,給其飯食,勿要折辱。”
運兵們很快將三人帶走。那個龔青頻頻回頭,兀自大聲道:“校尉信我,若點起數千精兵,直插宣漢,定獲大勝。”
“快走!”運兵推揉了一把,將三人領到了後艙羈押起來。
“去找母丘使君,問問有無相熟的商徒或蠻酋,打聽一下。”桓溫說道。
母丘奧此時就在南浦,拜訪各個蠻酋,請他們出丁出糧。
“遵命。”桓溫下達命令後,立刻有人下了船,找來馬匹,疾馳而去。
桓溫坐了下來,摩挲著案幾上的幾枚骰子。
眾人定定地看向他,而桓溫仿如老僧入定,閉著眼睛,一點反應都沒有。
許久之後,就在眾人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桓溫突然睜開雙眼,雙手抓起骰子,搓揉許久。隻聽“嘩啦”幾聲,骰子盡數落於案幾之上。
眾人瞪大眼睛看去。
五子全黑!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