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照在刀刃上,給這些戰場凶器染上了一層暗紅。
遠方的山脊高高聳立,恍如死去的巨人屍體。
山道在林木亂石間蜿蜒盤旋,直被扭成了一條灰褐色的腸子。
長長的隊伍像是垂死的千足蜈蚣,在山道上緩緩蠕動著。
風很大,拂過山巒之後,吹得柳枝鬆柏嘩啦啦作響,就像墳頭吟唱的招魂幡一樣。
羅演喘著粗氣,坐到了一塊大青石上。
他後悔了,不該帶輜重車輛上路的。
路況太差,顛簸不平,一路之上損壞遺棄掉的牛車、馬車太多了。
最坑人的是,有些山道實在太過狹窄,牛車根本通不過去,不得不臨時開路,這些都極大耽擱了行程。他現在算是理解當年鄧艾偷襲陰平時,數百挺進的艱難了。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八個字說起來簡單,可實際做起來時簡直想死。
那個狗屁大晉朝活該亡國!
天下太平之時不知道平整一下道路嗎?不知道重新勘探、開辟一下道路嗎?
說起來可笑,而今大部分路其實是因為戰爭需求而修建、開鑿的,真打起來,哪怕開山鑿石修閣棧也要通行,一旦戰事結束,連現有道路修繕都不太願意弄……
“唉!”休息完畢之後,羅演在親兵的攙扶下,拄著一根木杖,繼續前行。
在他身後,隊伍一眼望不到頭,拉得極長。且因為地形的限製,有些時候明明聽到那邊有鼓聲,卻一個人影都看不到,這讓羅演微微有些憂慮。
但一一沒辦法了。
正如他因為役畜嚴重匱乏不得不大量攜帶牛車一樣,要想抄小道迂回截斷梁軍糧道,就必須承擔這樣的風險。
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全軍停止前進。
羅演在山穀中見到了一位送糧食牛酒而來的白虎夷酋長。
不過對方卻不怎客氣,將補給送到後,直接轉身離去,臨行之前,還補了句:“今日我未見到羅公,後會無期。”
說罷,一行人悄然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諸將臉上皆有忿色,羅演掃了下,覺得應該鼓舞下士氣,於是招呼眾人過來坐下,笑道:“不識天數之人罷了。”
諸將臉色稍緩。
羅演又道:“想當年,範目募發競民為漢高帝征戰,入關中後大破三秦王,得封侯,此即“亡秦範三侯’,戰後高帝免除七姓實民租賦,板楯蠻之名響徹關中,所至之處,關西秦軍聞風而逃。”說起祖上的光輝往事,諸將聽得大為振奮。
聽聞早些時候,秦王並巴中後,為了安撫查民,“世尚秦女”。
原來他們也這勇猛過,連秦王、劉邦都要哄著他們賣命。
“後漢永初年間,羌人數入漢中,板楯兵破之,羌人畏忌,號為神兵,傳語種輩,勿複南行。”“建和二年,羌複大入,板楯兵複連連摧破之。”
“若微板楯,則蜀民皆披發左衽矣。”
“板楯七姓,自牧野之戰始,至秦世建功,破三秦、通夜郎、滅勞深、降滇王、殺羌虜、克妖賊,無役不與。秦兵、西南夷、羌人、天師道徒、曹軍、晉兵,哪個沒打過?”
“今梁賊複至,我看不過爾爾,諸將但擊之即可。”
說完這些話,板楯蠻將校們的情緒明顯上來了。
從牧野之戰征討紂王開始,實民就是一支勁旅,南征北戰,東征西討,整個就是一部征戰史,而今這世道和秦漢時變化能有多大?
殺敵就對了!
在山穀中休息一晚後,十二月十七日,大軍繼續前行,此時的板楯蠻先鋒離漢豐縣不過百餘。晨光熹微之時,山穀之中一派人喊馬嘶。
斥候在山間縱躍不定,時而劈開前方的灌木枯藤,快速前行;時而抓著裸露樹根的岩石攀爬而上,艱難跋涉。
第一營人馬已經起行了,這是來自朐忍徐氏的競兵,或者白虎夷蠻兵,與巴西板楯蠻是一族,有時候他們也被稱為廣義上的板楯蠻,而不謂之白虎夷一一狹義上的板楯蠻不過巴西七姓耳。
徐耀祖踹開了纏住戟杆的野藤,目光幽幽地看向那些揮舞旗號的梁軍斥候。
空氣中到處都是汗餿味,夾雜著枯枝敗葉的腐爛黴味,衝入鼻腔之時讓人“精神大振”。
他又看了看自家的隊伍。
整整兩千人,其實不全是自家的部眾了,還有母親家族的、自己妻族的、妹夫家族的,既要能打仗,還要熟悉道途,更要在漢豐乃至更西北方向的部落中有熟悉的人頭。
他們家其實是從蜀地跑回來的,原本居於巴郡枳縣,與巴東郡朐忍徐氏是本家。
蜀漢延熙十三年(250),大姓徐巨反,車騎將軍鄧芝討平之,乃移其豪徐、藺、謝、範(範長生家族)五千家於蜀,為獵射官。
李成入蜀後,徐耀祖父親帶著部眾跑回了枳縣老家,投奔晉益州刺史羅尚(羅憲之侄)。
成軍奔巴郡而來,眼見不能敵,於是又去巴東投奔親族,及至今日。
徐耀祖的整個青少年就是在蜀中度過的,而今已年近五旬的他愈發懷念那散發著意氣的青年歲月了。“蹦!”前方響起一聲脆響,打斷了他的回憶。
徐耀祖抬頭望去,卻見一名刀牌手在砍荊棘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石頭,將環首刀崩裂了一個口子,頓時大為心疼。
他歎了口氣,沒說什。
賣民隊伍窮啊!
大部分人穿著草鞋或麻履,有的鞋底都快磨穿了,隻用東西裹住。
一把製作精良的環首刀,在部落真的很值錢,想必那廝也心疼得無以複加吧。
身後響起了一陣喧嘩聲。
片刻之後,數十人簇擁著一青年軍將趕了過來。
“桓校尉。”徐耀祖立刻行禮。
桓溫很客氣,回了一禮,道:“徐公。”
寒暄間,他看了下徐耀祖的部隊。
最顯眼的便是一支支矮馬組成的馱隊了,除糧食外,它們馱載最多的便是箭匣。
實人善弩射。
漢時赤甲軍就以競人為兵,蜀漢時諸葛亮發涪陵競人三千家至漢中,以為連弩士。
晉初又發巴郡弩士至馮翊郡蓮勺鎮守。
關中的巴人,就是自漢以來一代代征兵遷徙而形成的。
河東巴人統帥董武就是其一,曾被劉漢鎮壓的關中巴酋徐庫彭亦是此類。
他們使用的弩種類眾多。
秦時還在用竹弩,隨著一代代給中原王朝當雇傭軍,弩的種類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精良,甚至連龐大的元戎弩都有,隻不過此番出征沒帶罷了。
唯一還保留著賣巴傳統的大概就是藥弩了,這也是他們的製式武器。
簡而言之,這就是一支以刀牌手、長戟士和連弩士為主要兵力構成的民兵部隊,就是不知道其真實戰鬥力如何了。
若還可以,桓溫建議天子招募一部分人遠戍涼州、沙州、河州、代國乃至遼西,至少他們守城時勁弩連發,效果不錯。
“此地離漢豐還有多久?”桓溫問道。
“七十多吧。”徐耀祖說道。
“全軍隻有二旬之糧,漢豐存糧亦不多,去了彼處後,可能就地籌措?”桓溫又問道。
徐耀祖聞言,暗道此人也太急了。
你是駙馬啊,賭性這大,還這急著立功,何必呢?
不過他嘴上還是說道:“這便是用我的原因了。”
桓溫一聽,大笑,稍稍放下了些心。
臘月二十二日,天色將晚,漢豐城已遙遙在望。
天氣不是很好,陰冷潮濕。
而且,這鬼地方霧怎這多?是霧城嗎?
桓溫站在一處高坡上,回首看著正在山間艱難踟躇的部伍。
入山第六天了,整個隊伍的狀態不敢恭維。
衣衫被樹枝劃得破破爛爛,還有人被棘刺劃破臉頰,血珠滲進結著鹽霜的戎服。
行軍中損失了不少騾馬,以及背上馱載的器械、糧食、肉脯。
也幸好沒帶馬車,不然這會根本到不了漢豐一一卻不知成軍有沒有這多騾馬,若沒有,大概隻能帶牛車、馬車了,但那樣將嚴重拖慢行軍速度。
一路之上,桓溫還看到了很多已被雨水衝刷得發白的人骨,多散落於懸崖峭壁間。
或者損壞的車輛,就那樣傾覆於山林中,慢慢朽爛。
岩峰之中,偶爾見得生鏽的箭簇,不知道是哪場古代戰爭遺留。
太難了!
平地上能日行數十,這般山路一天隻能走十幾,這個功勞真的不好拿。
“呱呱……”幾隻烏鴉從林中飛起,盤旋一圈後,迅速向北飛去,融入了深沉的暮色之中。當天夜,由徐耀祖統率的兩千先鋒進駐了漢豐縣城。
二十三日午後,襄陽運兵主力及何倫親兵總計一千五百人抵達。
傍晚時分,右驍騎衛一部抵達。
二十四日,後續部隊陸陸續續進駐漢豐左近。
二十五日,這次換了已休整兩天的何奮、桓溫二部為先鋒,一千五百人出漢豐西門,沿著彎曲盤旋的山道前進。
這個時候,成軍先鋒離此不過二十餘,一兩天的路程而已。
二十六日,雙方的斥候在沒有照麵的情況下,互相發現了對麵的大軍,戰鬥已經一觸即發。桓溫知曉後,立刻派人通知段良,然後一一揮師疾進。
(飯都沒吃就更了,有票速投啊,先吃飯,吃完飯繼續碼盟主加更那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