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口突然間就熱鬧了起來,並且已經持續好幾天了。
早上起來後,石弘便打著哈欠,稍稍盥洗一番,然後吃起了早飯。
他今年十九歲了,去年在洛陽成婚,由舅舅做主,娶了陽平太守申鍾的庶女為妻。
成家之後還能立業,便是位於楊口的這個莊園了。
當然,建莊園的錢和人是舅舅給的,但土地卻是天子劃撥的。
母親在宮中為女官,甚是辛苦。
天子也不是每天都去後宮,有時候就在嘉福殿等地連夜批閱奏折、處理政務,女官輪換著陪伴打下手。入夜之後,若有比較重要的軍情或奏折,還得起身查閱,挨份判斷要不要叫醒天子,很難睡個好覺。以上其實不算什,但宮廷女官這種角色,理論上來說睡在天子寢殿外麵的偏殿,但實際上不一定。除了有特殊嗜好的人,誰敢娶回家啊?所以風言風語是難免的。
對這個莊園,石弘拿得心安理得,同時也有些慚愧,更有些隱藏極深的屈辱。
母親是被逼的,她也很難。
歎了口氣後,石弘將吃了一半的早飯一推,然後來到院中,喚來莊園典計和部曲長,問道:“客人呢?”
“一大早就去作坊那邊了。”典計答道。
“走,隨我去看看。”說完這句,石弘頓了頓,道:“知會一下夫人,園葵、春韭、雞子之類的不要拿去邸舍售賣。過幾天有新買的奴婢過來。”
“是。”典計喊來自家外甥,讓他趕緊去稟報。
石弘在前方大步走著,仿佛哼哈二將的典計、部曲長跟在後頭,隻一會就到了隔壁的作坊。石弘的莊園其實不大,總共也就二百三十餘家莊客,與司馬黎、司馬毗以及今年新來的一位名叫夏侯沐的譙人比鄰而居一一夏侯沐別人不清楚底細,他們三個還是知道的,其妻乃羊獻容之女,前晉清河公主。這四戶人家湊在一起,不得不說是個惡趣味。而且,他們四家發現,旁邊似乎還空著一塊地,甚至插上了木牌,表示有人占了,但還沒來開荒。
其他人不明所以,石弘猜測是拓跋什翼犍的,但他懶得說。
其實幾家人靠在一起也挺好,總共千餘戶人家,已經可以搞一些陂池、堤壩了。
況且附近甚至有一個廢棄的陂池,足見東吳或晉時有人在此定居、耕作過,隻不過後來因為戰亂等因素荒廢了,而今隻需恢複即可。
石弘家莊客主要種麥、稻兩種農作物,至今還沒能完全收支平衡。
正月母親托人給他捎了錢百貫、絹二百匹、金銀器二十件,石弘收下的同時,甚至不敢想母親為了攢下這些錢,要多忍辱負重,總之羞愧不已,攢錢的心思愈發重了。
一行人抵達作坊後,熊鳴鵠立刻過來行禮。
“瑞翔,你倒是不嫌這的味道重。”石弘笑道。
“大雅何出此言?”熊鳴鵠笑道:“去歲至剡城,彼處盛產葛藤,產紙極多,行銷揚州、江州等地,被稱為“剡藤紙’。那的味道才重呢,大雅你家這邊算是清淡的了。”
熊鳴鵠是南昌人,其父熊縉,現任鄱陽太守,伯父便是晉禦史中丞熊遠。
“我家作坊小打小鬧。”石弘搖頭道:“也是看別人造紙殷富,跟風罷了。”
“能賺?”熊鳴鵠問道。
“這卻不瞞你,能賺。”石弘說道:“朝廷已定下規矩,官府一律用藤紙,此物供不應求。”“建鄴亦是。”熊鳴鵠笑道:“你可知王羲之?”
“不知。”石弘說道:“莫非琅琊王氏子?”
“然也。”熊鳴鵠道:“此人書法頗有火候,名氣很大,喜用藤紙,讚其細膩、平滑、密實如繭。故此紙風行一時,不意北朝亦是如此。”
石弘聽到“北朝”二字時臉色沒有任何異樣,隻暗道晉人心氣如此之低,連正朔都不自居了,但以南朝、北朝並列。
隻不過北朝有點過於厲害了,剛剛拿下蜀中,南朝還能支持幾年?
兩人說話間,作坊匠人已經取了一捆葛藤過來,準備投入池中浸泡。
說是葛藤,其實是葛藤表皮,剝下後晾幹、捆紮好,然後出售到各個造紙作坊。熊鳴鵠就是賣這玩意的,從江南收取,販到楊口,石弘家的作坊算是他的客戶之一。
當然,兩人私下關係也比較密切,以至於熊鳴鵠都能在莊園借宿一晚。
漚池旁邊,有婦人捧來柴草,準備將昨天撈出來的葛藤皮進行蒸煮。
再過去一點,“”之聲連響,那是有健壯僮仆在捶打蒸煮去膠後的藤皮,將其散為紙漿。接著是抄漿以及晾曬環節:春天明媚的陽光下,一張張紙被貼在光滑的木板上晾幹。
石家作坊技術不差,一整條產業鏈都很齊備,就是規模小了些,在這個藤紙的黃金年代隻能撈些殘羹冷炙吃吃。
兩人隨口聊了些紙張方麵的事情,然後便離開作坊,來到莊園外的小河邊。
“賣完葛藤,你便要回武昌了吧?”石弘問道。
“正是。”熊鳴鵠說道:“出來有些時日了,底下人正在楊口買北貨呢,裝完船就走。”
“這幾日怕是不好買,價錢漲了一大截。”石弘說道。
“誰說不是呢。”熊鳴鵠苦笑道:“數千兵將一來,無論南貨北貨,價錢都漲了。”
“南貨漲得多,總的還是賺了。”石弘羨慕道。
熊鳴鵠搖了搖頭,不想談論這個話題。
他在乎的是這點貨殖收益嗎?那都是隨手為之,套取消息才是正經事。
據他手下人刺探,伐成大軍已經陸續班師了,第一批從漢中走,第二批乘船順流而下,分至江陵、楊口兩地上岸。
這些人身上帶著大把賞錢,一窩蜂湧入楊口後,有人忍不住花錢,生生把物價抬了起來。
熊鳴鵠派出多批人手,借著商徒的身份與那些軍士閑聊,得到了很多傳言。
他剔除了一些不靠譜的,剩下的依然一一聳人聽聞!
事實上,他這會已經沒太多耐心了,恨不得立刻就回武昌,將這些消息匯報上去。
午後,熊鳴鵠隨從自楊口而來,給石弘奉上了一份禮品,隨後便告辭離去。
“這次搶得痛快,幹脆也別回家了,入冬後直接殺去建鄴,再搶一通。”
“你太貪了。再不回家,汝妻自生一孩,看你怎辦。”
“哈哈!那好啊,家多個丁口。”
“武昌未下,如何打建鄴?諸葛恢還沒降呢。”
“興許已經暗中輸誠了呢。”
碼頭上嘈雜無比,軍士們一個個驕橫得不像樣,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打了勝仗一樣,叫嚷個不停,嘴上都不帶把門的。
熊鳴鵠坐在船艙內,默默聽著幾步外的對話。
岸邊是個賣蜜餞果子的店鋪,一堆府兵圍攏在那,跨刀持弓,看著就很嚇人。
不過別看他們麵相凶惡,言語也粗俗無比,但在集市上還算規矩,偶爾還有軍官過來點人頭,催促他們買完東西就回去,統一裝船運走。
得勝之軍,卻又不敢在集市上造次,足見梁朝對這些武人的控製非常得力,天子的威望也非常高。唉,李成亡國應該確鑿無疑了。
熊鳴鵠暗暗歎了一口氣,同時也堅定了某種信心。
他們這個團體越來越壯大了,在朝以中書侍郎陳達、禦史中丞熊遠為首,他們要與石貴嬪是姻親,要受過石氏的恩惠。
地方上則以荊州都督諸葛恢為首,外加部分守令。
別看這會大家都身居高位,富貴、權勢一點不缺,可一旦亡國,這些就都是浮雲了。
品嚐過權力甘美滋味的人,分外舍不得放棄。
就連他這種依附於權力之下,靠貨殖謀取錢財的人,也舍不得這份財富。
沒人願意失去這些東西。
梁軍四個月平蜀,這份威勢實在驚人。老實說,熊鳴鵠怕了,怕梁軍殺至武昌、鄱陽、建鄴,讓他和他的家族現在擁有的一切灰飛煙滅。
消息傳回武昌之後,必然也會人心動蕩。
晉平東吳,便是在巴郡、巴東兩地大治水師,然後趁著吳國內亂、人心盡喪的有利時機,一舉殺入,其實沒遇到太多實質性的抵抗,縱有也不成規模,輕輕鬆鬆就滅掉了東吳。
由此可見,人心動蕩所帶來的影響實在太大、太致命了。
熊鳴鵠自己判斷了下,覺得局勢已經很明朗了,他不覺得有多少人會拚死抵抗。至少南渡士人之中,除了那些老家夥外,其他人都不願意,可能隻有江東豪族會動真格的了吧。
其實熊家也是江東豪族……
三月底的時候,熊鳴鵠帶著幾艘船隻返回了武昌,第一時間求見諸葛恢。
武昌這邊其實已經收到消息了,那是石稹自巴東傳回來的,如今熊鳴鵠再帶回楊口勝兵班師的消息,兩相一印證,基本不用懷疑了。
一時間,荊州大嘩,議論紛紛。
四月初一,刺史陸曄帶著幾名官員驅車來到諸葛氏在城外的莊園,商討防務大計。
諸葛恢親在家中設宴,招待陸曄一行人。
與此同時,寧州報捷的文書也被送往了建鄴,這是大晉中興政績,自然要好好宣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