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遐的信使終於趁夜摸到了淮陽丘、梁山洲以及長江南岸。
晉軍現在就像是通訊被嚴重幹擾了一樣,信息傳遞斷斷續續,還經常被截獲監聽,無奈得很。
初六這天,曆陽對岸的牛渚山大營率先得到消息。
駐軍第一時間行動了起來。
突入江中的采石磯上,晉軍沿江設柵,弓弩齊備,隻要梁人敢登上此處,立時萬箭齊發,讓他們全做了江中魚鱉的果腹之物。
天氣晴好之後,山遐登城眺望,不由地暗暗點頭。
牛渚山、采石磯乃鎖鑰之地,牛渚營三千步軍、二百騎兵更是他力排眾議設立的。
這個“力排眾議”就很讓人無奈,明明漢末孫策、本朝陳敏都是自此渡江南下的,卻還沒人肯重視一一曆史上蘇峻、陳顯達、侯景、韓擒虎皆是自此渡江,暢通無阻。
堵住這個渡口之後,梁人的大軍便無法輕易渡江。
是的,山遐到現在還弄不清楚來了多少梁兵,兩眼一抹黑,隻能靠猜。
既然猜了,那就得料敵以寬,因為大晉承受不起失誤的代價。
初八,分駐梁山洲、蕪湖兩地的水軍主力開始出動。
橫江、當利浦、洞口浦、烏江口等地也有小規模的水師艦船,此時也大舉出動,晝夜巡警。
他們巡視的範圍非常廣闊,自牛渚山往下至暨陽,總六七百間,由曆陽水師和建鄴水師共同巡視,牛渚山往上至蕪湖,則由曆陽單獨負責。
江段甚長,且吳地大族的水陸兵馬還沒來得及動員,肯定是無法完全封鎖的,所以隻能抓大放小,重點控製幾個容易讓“數萬大軍”南渡的區段,其他不易涉渡之處,隻派少量艦船巡視即可。
初八夜,建鄴方麵也得到了消息。
北府軍大舉動員。
剛剛將養了數月,身體稍有些恢複的劉琨抱病出山,坐鎮京口。
他的第一道命令是給江北諸城戍發的,令
其各守疆界,勿要輕舉妄動。
與匈奴廝殺那多年,他深知在敵情不明的情況下,擅自出動是非常危險的。因為你不知道敵人有多少兵力,主力在哪,什時候會撲到你麵前,莽撞的後果十分嚴重,會讓寶貴的兵力為敵軍殲滅。如此一來,本來能守的城也守不住了。
與其盲動,不如固守城池,等待情況明朗。
而且,劉琨總覺得邵勳沒有派大軍南下。
這個判斷沒有根據,但也不是完全瞎猜。最現實的問題是,梁軍從哪來的?
肯定不是淮陰方向,這個可以排除。那就隻能是淮南方向。
賊將張碩於壽春等地屯田有年,積蓄了相當的糧草,具備維持一定規模大軍出動的能力。
他們自壽春南下,廬江、合肥、曆陽、瓜步處處告警,看起來有點沒有明確進軍方向,亂打一氣的感覺。根據傳遞回來的有限消息,至今沒看到梁軍大隊步卒。
沒有成規模的步兵!這個消息十分關鍵。
攻城略地,怎可能不帶步兵呢?
因此,劉琨大膽猜測,這是一次襲擾,隻不過是規模比較大的襲擾。
如果後麵再出現人數以萬計的梁軍步卒,他再修正自己的判斷,反正目前看起來隻是一場襲擾,梁軍還沒有滅晉的胃口。
但他想通了沒用,還得別人也有這份理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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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老資格宗室、太宰、錄尚書事以及司馬睿的顧命大臣,西陽王司馬羕就慌得很。
初九夜,他就帶著朝廷賜予的“千兵百騎”抵達了京口。
過年後剛滿五十歲的他顧不得舟車勞頓,連夜開始巡視京口都督負責的江防區段。
蒜山之上,燈火通明。
本來還在家開開心心過年的民壯們被一批批征發起來,伐木取土,構築營寨。
天可憐見,上半夜又飄起了鵝毛大雪,土凍得邦邦硬,一鎬下去虎口震裂。
沒辦法,又有人去找柴草,打算把地烤熱、烤鬆軟了再說。
山頂之上,一隊又一隊軍士集結了起來,
但倉促之下,隻有數百名較為正規的北府兵抵達,更多的則是臨時征集的精壯--是的,民壯之中,身強體健之人被配發器械,與北府兵一起守禦蒜山營寨。
體弱之人就隻能砍樹、挑土、挖溝,乃至在寒冬之中,四處奔走,轉輸軍資了。
司馬羕看了好一會,有些歎氣。
亂!真他媽亂!
他想起之前那次誤報事件了,七八個梁騎偷渡至毗陵,引得各處大軍來援,最後發現虛驚一場,又鬧哄哄解散,可笑不可笑?
如果說周幽王烽火戲諸侯那是人太壞了的話,那次誤報就他媽是蠢!
高第良將怯如雞就算了,還沒一點軍事素養。
以前他自己跟長沙王司馬乂的時候,好歹真參與過軍事謀劃,增長了很多見識。
後來投靠司馬越,更是見識了一場又一場戰爭,聆聽了苟晞等人的見解,看到過邵勳的軍事奏報。
沒吃過豬肉,真見過豬跑,他原以為自己本事稀鬆,現在發現比他差勁的人一抓一大把,偏偏那些人還不自知,還敢大言不慚!
爾母婢!他真想爆粗口了。
就在此時,遠處馳來數騎,下馬便報:“太宰,蒜山渡(西津渡)已有兩千兵。”
“不夠,繼續增兵。劉越石若不肯,老夫自去分說。”司馬羕立刻說道。
“諾。”騎士翻身上馬離去,急如星火。
沒過多久,又有兩名信使趕至,稟道:“太宰,譙山 (闔chu山)已有兩千兵。”
“不夠!還不夠!”司馬羕已有點火氣了,道:“兩千兵怎夠?至少要五千兵。譙山、蒜山渡、蒜山、練壁、北顧山(北固山)等等,就這些江防要點,守住這些地方,梁人插翅也飛不過來。去去去,都傻了嗎?劉琨兵不夠,就征調各家部曲啊。”
說罷,跺了跺腳,道:“隨老夫去北顧山。”
“遵命。”眾人齊齊應下。
司馬羕立刻鑽進了馬車。
北兵南渡,如果選擇在建鄴附近,那就隻有曆陽、京口兩處。
而建鄴與京口之間,江麵寬闊,風高浪急,南岸又磯石綿延,宛如長城,誰他媽吃飽了撐著從那渡江?
呃,當年自己好像就是和先帝在那一片渡江的(燕子磯附近),但他們人不多,不過幾個宗王及隨從,還是分批過來的,江麵上確實吃盡了苦頭,差點葬身魚腹。
幾萬梁軍如何從那一片渡江?
司馬羕胡思亂想著,一會思索怎將數萬梁軍拒於江北,一會思索是該把山彥林撤掉了,又一會想到了怎與劉琨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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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勁吹,驚濤拍岸。
茫茫大雪之中,一隊軍士護衛著車駕出城北上,往江邊而去。
風太大了,火把也經常被吹熄。
會稽王司馬昱縮在馬車中,將雙手靠向小銅爐,盡可能獲得一點暖氣。
太冷了呀,天冷,心也冷!
悲呼!他才十四歲沒幾天,就被緊急委任為右將軍、加侍中,領了一份危險的差事,巡視建鄴北部諸“崗岸”。
既稱“崗岸”,自然是高崗連綿,未易登犯的地方了。
但再不容易登犯,也不能完全掉以輕心,
需要派個人過來巡視,總攬全局。
司馬昱知道,在這個極其微妙的關頭,帝後二人誰都不信,隻信宗室!
西陽王前往京口,督促北府兵嚴防死守,各個危險地段統一修築營寨,屯兵戍守。
琅琊王前往牛渚山,統領曆陽鎮江南的水陸兵馬。
譙王司馬無忌再度“都督石頭水陸軍事”,鎮守石頭城,拱衛建鄴西郊。
至於他--會稽王司馬昱,則帶著倉促調撥給他的兩千禁軍,前往江邊巡視。
“王功曹,孤領了多少兵?”覺得身上有些暖和之後,司馬昱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於是看向坐在他對麵的王述,問道。
結果王述瞪大了眼睛,並沒有回答。
“嗯?”司馬昱有些不解,於是又問了一遍:“孤有幾個兵?”
“大王,我們是去壘石頭的。”王述說道。
司馬昱也瞪大了眼睛。這尼瑪答非所問啊!
他不由得多看了王述幾眼。不應該啊!
王述出身太原王氏,其父王承王安期乃有
名的賢者,學識豐富,名高望重。
司馬越秉政時,曾讓其教導世子司馬毗,後出任東海太守,為其經營封地。
渡江之後,王導等人皆自居於王承之下。後病逝,朝野痛惜之。
王述秉承父風,沉靜內斂,以至於有人說他癡呆。但司馬昱是不信的,因為在征辟他為功曹之前,丞相王導欲召其為中兵屬,打理軍務,司馬昱好不容易才搶過來的。
若無才,丞相怎可能會用他?莫開玩笑。
隻是這會為何一言不發以及答非所問?
司馬昱苦思冥想,覺得定有深意。
“功曹是說梁賊兵力寡弱,我等隻需在江邊壘石頭就能拒敵?”司馬昱問道。
“天道幽遠,鬼神難測,我等凡人又豈能盡知?”王述說道。
司馬昱:“……”
他不再問了,這他媽什跟什啊!你到底在說什?
本來氣呼呼地低下了頭,不想再說話了,但轉念一想,他未過門的妻子還是王述的從
妹,不好過於冷落,於是換了一副親熱的語氣說道:“懷祖,此番--”
就在此時,前方的漫天大雪之中,居然傳來了一陣沉悶的馬蹄聲。
就在司馬昱疑惑之時,一聲毛骨悚然的慘叫響起,接著便是一陣驚呼:“有賊兵!”
“哪來的賊兵?”
“從江上來的!”
“護住大王!”
“水師怎搞的!有多少賊人?”
聲音此起彼伏,司馬昱的臉一下子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