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壞消息一條接一條。
至月底時,建鄴有傳言蘇峻降了。梁人開出了太守的價碼,蘇峻不欲受,奈何部眾們不想打了,紛紛諫爭。
蘇峻嗅到了危險的味道,於是率兩萬之眾降梁。
退至廣德的琅琊王司馬衝遭受沈氏突襲,軍眾潰散,下落不明。
聽聞他曾經要求進入廣德城,但守軍居然不顧他的身份,緊閉城門,謹防被沈氏追兵衝進城內。
司馬衝無奈遁走,再無音訊。有人說他帶著親信逃到了新安,為郡人所執。
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不像假的,建鄴上下都信--這個時候,好消息哪怕是真的眾人都不信,壞消息縱是假的也信。
弘訓宮位於台城西北角,一牆之隔便是運瀆。
這個時候,有人撐著小船自河麵上遠去,船上裝滿了各色器物。雖被篷布蓋著,但還是可以窺得一角:多為宮中使用的小件物事,不貴,但也不便宜,比如會稽、吳郡選送的精品青瓷什的。
石貴嬪登樓眺望,心下淒然,居然有人開
始盜賣宮中物事了。不過仔細想想也不奇怪,兩個月沒怎發錢糧,還不允許人家自己想辦法?
隻是,怎看一股亡國氣象罷了,讓人心中難受,於是她看了會就不看了,轉過身來看向山宜男,道:“皇後,我兒道讓到底去哪了?”
山宜男的臉色也很不好看,片刻之後,輕聲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琅琊王既已領兵出征,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說得輕巧!”事到如今,石貴嬪也不想再對山宜男客氣了,憤然道:“他明明可以不用出征的。宗室那多,隨便選一個不行嗎?偏偏將我兒派出去,你安的什心?他若留在建鄴,便是大廈傾覆,也未必會死。哪用像現在這般生死不知?”
“建鄴城破之時,便是你我亦不得免。早死晚死罷了,又有多少區別呢?”山宜男說道。
聽到這般讓人毛骨悚然的話,石貴嬪有些震驚。
她慣居於深宮,雖然偶爾聽到些這失敗、那投降的消息,但都不全麵,更不知道意味著什。說難聽點,還沒正月初九夜一些跑散了的梁軍遊騎隔河朝弘訓宮城牆射箭讓她心生震撼呢。
那一天過後,建鄴局勢大體平穩,她也不再驚慌了,刻意不多想,就這安安穩穩地過著日子。從冬天到春天,再到如今的盛夏,好
像一切都恢複正常了--隻要不多想,隻要敵人沒殺到眼前,一切都是正常的,日子怎都能過下去。
但現在好像不能再裝不知道了,因為山宜男說她們都要死,這讓石貴嬪有些破防,因為她不想死,一點也不!
“死?不可能!”她有些應激反應,然後又有些想哭泣,可能覺得在晚輩麵前流眼淚不太合適,生生憋了回去,顫聲道:“我向居深宮,從沒管過這個天下。大廈將傾與我何幹?倒是你權欲這般旺盛,管這管那的,爭來鬥去。大晉亡國,你難辭其咎,就你該死!”
山宜男黯然低頭。
剛嫁過來時,她權欲旺盛嗎?不。
隻是什時候走到這個地步呢?她有點記不清了。太多事,一樁樁一件件,逼著她站出來往前走,仿佛隻要稍稍停頓,就會墜入深淵一樣。
“怎?舍不得死了?”石貴嬪冷笑道:“也是。像你這種利欲熏心,慣會牝雞司晨的婦人,才舍不得死呢!”
山宜男不想和她多話,隻道:“若你就這些話,我便走了。”
石貴嬪愣了一愣,想到兒子還下落不明,終究緩和了語氣,道:“事已至此,不如想法子談談歸順之事,如何?這樣也能少死人,少造殺孽。”
“宮中那些僧侶道士是你請來的吧?”山宜男看了她一眼,問道。
“是,為死難軍民祈福。”石貴嬪說道。
“你可知臨海郡有天師道妖人造反,殺郡吏?”山宜男問道。
“這卻不知……”
“都清出去吧。保不齊麵有妖賊呢?”
石貴嬪遲疑片刻,點了點頭。她怕死,萬一真有妖賊確乃可慮之事,今天就讓人請走。
“弘訓宮用度可有短缺?”
“少了許多。不過我也知道,時局艱難,能果腹就行了,不能奢求太多。”石貴嬪歎息道:“忍一忍,忍過去就好了。”
待遇從山珍海味削減到肉奶都要限量供應,日子確實“太難”了!
不過對她們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人來說,這確實是苦日子,需要忍耐。而石貴嬪話語中透露的意思是她隻打算忍一時,而不準備長久忍下去。
對她來說天下是男人的事情。
那多公卿將相、數以十萬計的軍隊,連連喪師失地,以致梁軍迫近建鄴,百姓生靈塗炭,宗廟即將失守,怎能怪她呢?
她隻是被養在深宮的女人,服侍男人、撫慰男人才是她的本分,天下與她何幹?
讓她死節是萬萬不能的,你若因此而怪罪她恬不知恥,那她可要反問你了,因天下傾覆而責備一婦人,你置大晉朝的公卿將帥們於何地?
山宜男似是知道石貴嬪的想法,也不多言,隨便說了幾句後,在石貴嬪欲言又止中,悄然離去……
盛夏了,建鄴宮中草木幽深。
正午的陽光十分明亮,但殿室內部卻顯得有些昏暗。
山宜男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感覺,許是心境的變化,讓她注意到了一些以前不曾關注的東西。
亭台樓閣之間,腐爛的蓮葉帶著股甜膩的氣息。
營建之時采用的舊木料斑駁不已,蒼老得仿佛大晉天下一般。
穿過連廊之時,穿堂風忽然而至。
山宜男停下了腳步,任裙袂飛揚。
不知道為什,明明身邊還跟著宮人,但她就覺得這股風給人一種空曠的感覺。
空空落落,寂無人影。
原來,這座宮殿如此空蕩,如此讓人無憑無依。
她輕輕晃了一下,累了。
宮人們一陣驚呼,紛紛上前。
山宜男擺了擺手,扶著廊柱緩緩坐下,仿佛失去了大部分精氣神一般。
許久之後,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周遭的一切似乎又都活了過來。
蟬鳴依舊,陽光正烈。
荷花在池中爭奇鬥豔,風鈴叮當作響。
一切都很正常,變的或許隻有人。
她緩緩起身,慢慢來到了式乾殿。
案幾上堆放著很多奏疏,有的是從丞相府送來天子寢殿的,有的則是從前朝(太極殿)送來。
若在以往,她會耐著性子———審閱,給出意見,但今天她卻覺得渾身懶洋洋的,坐在那一點勁都提不起來。
好久沒嗅過花香了。
少女時的她就喜歡在繽紛落英之中起舞,便是嫁人之後還偶然為之。隻是後來太多事壓在她身上,讓她覺得做這些事不莊重、不嚴肅,便不再做了。
她想強迫自己收攝心神,看一看奏疏,為這個天下再努力一把,但就是提不起精神來。
勉強拿起一本山遐自蕪湖寫來的奏疏,卻隻覺反胃、惡心,她甚至都不敢掀開,怕從
麵又看到什壞消息,她難以承受的壞消息。
她自嘲地笑了笑。
她隻是個女人,終究比不了那些有鋼鐵般意誌的男人,比如丞相王導,甚至是洛陽的那位親冒矢石,殺得白刃血紛紛的邵太白。
平日威嚴厚重,事到臨頭又提前放棄,說的就是她啊。
隻不過不這樣又如何呢?
諸葛恢獻荊州而降,江北重鎮次第陷落,江南諸郡也是一團糟,崩潰已然不遠。
上直的官員一天比一天少,就連宮中都有人盜賣財物,散走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
天子還終日醉酒,唉聲歎氣。
這般情景,換誰能堅持下去呢?人心不再,縱是宣景複生又如何?
她挑不起這個擔子了。
仿佛有無形的壓力一般,壓著她一點點伏倒在案上。
不再莊重筆直地坐在那,不用顧忌別人的目光,頭枕著手臂,慵懶無力地翻開奏疏,用旁觀者的態度看著一行行字。
字似乎不那難看了,內容也沒那可怕了,這種感覺好舒服、好輕鬆。
山遐羅吧嗦地說了一大堆,說要率部撤
回建鄴。
她滿不在乎地提起筆,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卿自決可也。”
王彬說荊州水師勢大,雙方激戰良久,已然快要堅持不住,請速發援軍。
山宜男從頭看到尾。若在以往,她定然要想辦法解決,為此殫精竭慮,吃不好睡不好,憂心忡忡,但在這一刻,擺爛的她沒有回複半個字。
原來逃避責任的感覺這好。
看著看著,她又厭煩了,將一堆奏疏拂至氈毯之上。
現在的她什都不想做,隻覺心空落落的,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
二十九歲了,這一輩子也不知道過的什。
幼失怙恃,伶仃孤苦,由族中長輩撫養長大,從小就被灌輸以後要照拂族人。
定下婚事之後,她如同牽線木偶一般,先為王妃,再為太子妃,終至皇後。
到了這個地步,她覺得自己應該自由一些了,應該不用活得那累了,到頭來反倒更加不得自由。
反正都要死了,山家的一切又--與我何幹!
原來,說出“與我何幹”四個字是如此之爽。
山宜男哭著哭著,又笑了起來。
到頭來,她還不如石貴嬪想得通透。
但那個女人太讓人生厭,她不想在她麵前丟麵子,留下任何軟弱之態。
山宜男緩緩坐直了身子,悄悄擦拭掉眼淚,然後將奏疏一份份撿起。
打開第一份之後,細細閱覽,寫下批注,令大鴻臚清點冥器,隨時準備下賜給已在彌留之際的劉琨。
複打開第二份駁回了廷尉欲抓捕蘇峻之弟蘇逸治罪的請求。
接著打開第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