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日前後,不知道誰傳了個謠言,說梁軍已經攻到建鄴附近了,立刻引起了相當程度的混亂。
二十一日,大群士民湧出了建鄴城。
他們其實已經不是第一批了。
最早離開的是那些沒有官職在身的南渡士人,多去了丹陽、會稽等地的鄉下莊園。
接著便是聚集在建鄴的江東士人,他們拖家帶口,散至丹陽、會稽、吳郡等地。
第三批則是辭官的僑人、土人,這些人其實算是第四批,動作算慢的了。
但這一批人規模是最大的,比前三批加起來都要多。畢竟那會江北諸鎮還在,梁人也隻是小規模渡江,沒有建立穩固據點,荊州更沒有投降,很多人還抱有僥幸心理。可現在不一樣了,很多消息開始從上層蔓延到下層,知道的人越來越多,大範圍的恐慌已然難以避免。
而他們的出逃,帶來的惡劣影響也是很明顯的……
巳時,王舒幕府西閣祭酒王晏之就急匆匆來到了東府城。
“父親,士民爭相出逃,是不是要攔一下?梁人尚未發兵,建鄴便已這般,這可如何是好?”王晏之掃視了下衙署,見都是親信僚佐,
便直言不諱道。
王舒劇烈地咳嗽了下,道:“出逃者甚眾,建鄴外牆又是竹籬,如何攔得?罷了,事已至此,就不要讓他們與我等一起赴死了。”
王晏之聞言,像是被抽去了精氣神一樣,頹然跌坐在地。
軍司虞斐暗歎一聲。
誠如王舒所言,他們都是留下來準備赴死的人,何必強迫其他人與他們一起死呢?
更何況,出逃之人中也有他們的親族,沒必要,真的沒必要。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虞斐連出謀劃策的心氣都沒了,就想安安靜靜過完最後一段時日,然後飲下鴆酒,悄然離去。
至於會稽虞氏今後會怎樣,他也管不著了,大抵是性命能保住,但家業留不下多少。
王晏之坐了一會後,又茫然起身,離開了衙署。
外麵陽光正烈,他卻感受不到絲毫溫暖。
大街之上兩輛牛車撞在一起,貨物散落一地。但從車夫到車主,都沒心思糾纏,草草說了兩句後,便各自離開。
人群很密集,一波接一波。王晏之從不知道建鄴竟然有這多人,但他們全都臉現惶恐,神色匆匆。
不是沒有人趁機作亂。不過父親招募整訓了幾個月的五千新卒或許沒法上陣廝殺,但對付這些蝨賊卻不成問題,也慶幸直到現在還有軍官帶隊維持秩序,鎮壓作亂之人。
蝨賊們沒有放棄,他們躲進了被人放棄的屋舍之中,翻箱倒櫃尋找財物,每每尋得幾段布、一袋米,都欣喜不已。
江麵上的船隊似乎也陸續撤離了。
一大原因是要回去秋收,更大的原因則是沒有意義了。他們在江麵上封鎖得再勤又有何用呢?上遊已經全線崩潰,梁軍輕而易舉地渡過大江,他們在下遊的努力注定是白費的。
王晏之渾渾噩噩地走回了家中,看著成熟又有風韻的妻子,以及嬌憨美麗的女兒,下意識撫住了腰間的劍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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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廈將頃之際,晉軍卻意外地打了場勝仗。
虞、許、葛、陶四家合力攻取了故鄣縣,朱氏、施氏子弟四散而逃。
其實在數月之前,這兩家的勢力已經瓦解得差不多了。畢竟縣城就這大、老宅還沒縣城大,能塞多少人呢?反正附庸的莊客部曲隻能住在外麵,被晉軍一一擊破。
縣城之所以到現在才破,主要是劉超、趙胤兩部不參戰了。
五六月間還有四萬多人,上個月就剩三萬了,而今不過兩萬四五千罷了,士氣低落得無以複加,沒人來打他們還好,一旦梁軍大舉來襲,他們沒有絲毫贏的可能。
劉超、趙胤甚至不敢帶軍隊離開營壘機動,害怕半路就跑散掉一半人。
但拘束在營中卻也未必保險,因為總有要外出的時候。這不,今日這一批出外樵采的人就直接跑了。
“眾兄弟,就此作別了。”一看著還算魁梧的彪形大漢拱了拱手,道:“我要回錢塘了,你等也早作打算。”
“還打算什?我回懷德了。”另一身著皮甲之人從牛車下麵取出一個包袱,仔細檢查了麵的幾張餅後,同樣抱拳行禮道:“後會有期。”
彪形大漢擺了擺手,道:“還是別見了。你是僑人,我是吳人,以後見麵說不定要打起來呢。”
“君何出此言?”
大漢苦笑道:“這大晉朝說到底是被北人滅國的,將來吳地大族若造反,裹挾兵眾,我可能身不由己。大梁朝可能更信任你們這些僑人吧,說不定哪天就把你們征發起來,到錢塘鎮壓叛亂了。走了,後會無期。”
說罷,轉身離去,身邊還跟著七八個丁壯,顯然是同鄉,且以他為首。
甲士歎了口氣。
他對吳人是有一些看法,但一起廝殺這久,多多少少有點交情,以後再兵戎相見確實慘。
嗟歎一番後,他也招呼了八九人,各自背著包袱,持械離去。
臨行之前,他扭頭看了下傻呆呆站在原地的十餘人,笑道:“牛車留給你們了,好自為之。”
夕陽西下,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
留在原地的十餘人你看我我看你,暗歎怎沒提前做好準備呢。
先後離去的那兩批人包袱藏著不少幹糧,夠好幾天吃的了,顯然是平日一點點省下來的。
至於幾天的幹糧夠不夠,管不了那許多了,跑了再說。
其實出外樵采逃跑的還算少的,下鄉征糧的可就整隊、整幢集體消失了。
八月二十三日,原禁軍左衛的數百兵卒將幢主腦袋砍了下來,拋屍荒野,然後帶著征集來的牛車和糧食,一路向北,直奔建鄴而去。
更有甚者,隨著秋糧漸熟,每日都不斷有人縋出營牆,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餓了就拔出刀,去野地割點粟麥、稻穀
回來,然後隨便鼓搗一番,也不管刺不刺喉嚨,狼吞虎咽一番後,繼續上路。
這股風潮愈演愈烈,以至於很快刮到了軍容、紀律保持得還算完好的虞譚部,諸營散漫無比,一副末日將至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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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日,眼見著已是一副秋高氣爽的模樣,早就蓄勢待發的梁軍兵分三路,向建鄴挺進。
南路軍由宣城以及近期統戰的新安豪族兵馬、山越遺民為主,人數超過一萬五千,直撲寧國。
北路軍由銀槍軍幢主湯祥統率,核心兵馬就幾百人,征發蕪湖一帶的僑人丁壯,人數逾萬,沿著長江南岸進軍攻於湖,下建鄴。
中路軍是主力由楊勤親自統率。
核心是已經全數渡江的銀槍中營主力三千多人,外加數百氐羌及已快要變成步兵的少許鮮卑人,總計四千餘。
紀氏另出兵五千,故這一路總兵力近萬,目標是廣德、長城、陽羨。
這一路對上的也是晉軍主力,且人數頗眾,現在可能還有三萬餘人。且一整個夏天讓他們構築了相對完備的工事,營寨估計都快變成城池了,理論上來說要有苦戰。
但實際上則未必,打仗打的是士氣。沒有
士氣,什都不好使。就建鄴朝廷那副人心離散的模樣,戰局可能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臨行之前,楊勤下令將新安太守卞眕移送而來的司馬衝及一眾俘虜送往江北。
江北那邊大概也要開始行動了。
經曆了長期的圍困,盱眙終於撐不住了,軍士們打開城門投降,劉遵絕望中自殺。
盱眙之外的其他城邑早就被北上的蘇峻一一攻取,與北宮純、桓宣等人會師。
八月中的時候,在陳郡整訓許久的黃頭軍第一、五營二萬人、黑稍中營六千眾已然南下,進駐壽春,這會都快抵達廣陵了,隨時準備渡江。
張碩本人則親赴堂邑,統籌全局。
建鄴之外的次要戰場上亦有消息。
寧州境內有幾個郡不願歸降,已為諸葛恢下令討平,移交給坐鎮蜀中的王雀兒、庾亮二人善後。
其水師主力休整完畢後,自湓口啟程,直下建鄴,兩萬陸師則南下廣州,準備一一收取各地--交州已然降順,但廣州沒有,還是得派兵打一下,讓當地人知道厲害,以打促降。
消息很多,很雜亂。楊勤甚至都懶得看了,隻一門心思進兵,試圖搶在江北同僚前麵攻入建鄴,獨占這個無上的榮耀。
八月底,銀槍中營進抵廣德城下,葛氏部曲當場投降,並反戈一擊,攻許氏。
許氏部曲潰散,廣德不戰而下。
楊勤沒有停留,直趨故章,斬宣城太守陶馥,殺賊兩千餘。
他在此稍稍停留了一下,祭奠施氏、朱氏族人亡魂,並號召其殘存的族人征召丁壯、轉輸糧草,隨他一同進兵。
吳興沈氏之前有點耍滑頭。
吞並錢氏等豪族的田地、莊客很賣力,但讓他與晉軍交戰就不是很情願了。很明顯,他們更願意撈好處,有保存實力的意圖。
但到了這會,不得不大舉動員,全軍三萬人,直攻劉超、趙胤部。
這個時候,南路軍也拿下了寧國等地,楊勤令其轉道臨海,平滅天師道叛亂。
九月初二,銀槍軍進抵仙山,大破虞譚,擒斬之,隨後轉道北上,取永世,離建鄴已然不遠。
進兵之快速、戰爭之順遂,直可用四個字來形容:瓜熟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