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1章 三個方向
黑水畔,大軍雲集。
氐人酋豪單智登上了城頭,俯瞰全境。
遠方的地平線上,黑壓壓的騎兵如烏雲般鋪天蓋地而來。
「烏雲」之後,滿是被濺起的大灘水花。
無數騎兵穿梭在水花之中,如同鬼魅一般襲來,閃亮的刀槍在陽光下閃爍著駭人的寒光。
「多少年了。」單智歎了口氣,道:「拓跋氏放棄了南圖,改為西進了?」
漢定襄五原二郡是拓跋鮮卑西遷後的「龍興之地」,但幾十年來他們一直看不起河南地的窮兄弟,而是拚了命地往平城方向經營。
現在看來是改換戰略了,這對河南地無數鮮卑匈奴羯氐羌乃至各種連自身族屬血統都搞不清楚的部落而言,不是什好事。
「爺爺。」單智之子單良快步上了城頭,說道:「這不是鮮卑吧?」
「為什這說?」單智問道。
「鮮卑以往縱然有旗,旗上卻無字。」單良說道:「其舊俗刻木為信,和烏桓一個樣,更無文字。你看遠處那麵旗,居然寫著個鬥大的劉字,這是假鮮卑人吧?」
單智大笑,道:「這多年了,總該有所長進的。」
「這個長進不要也罷,最好去死。」單良指著遠處那些毫不猶豫地從田野中穿過的鮮卑騎兵,道:「粟田還有兩個月就收了,現在倒好,直接被他們踐踏了個乾乾淨淨。」
「別怕,城還有餘糧。」單智說道:「實在不行,去山找你伯父借一點,總能撐過去了。」
所謂的「山」,在邵勳下發給南下鮮卑諸部的地圖中,統一按照他的習慣,標注為「橫山」,其實就是橫亙在關中平原與河套平原之間的那條東西向的丘陵。
山中有很多平地,有河流有泉水,草木茂盛,因此也居住著不少氐羌。
單智單良父子已經記不清祖先什時候過來的了,因為那時候他們都不識字,很多東西靠口口相傳,時間長了就會走樣。
真正開始請人教習讀書寫字,最早不過三代以前。
按照最為可信的說法,應該是後漢年間就來了,先在山耕牧,久而久之,戶口繁衍,地不夠多了,於是就下山。
但不是去山南麓的關中,而是山北麓的河南地南緣。
事實上,直到如今,氐羌也主要分布在河南地南緣以及東側靠近黃河的山地中。
這些地方河流縱橫,雨下得也多一些,利於農耕種地,因此非常受氐羌喜愛。
作為上郡氐人第一豪族,單氏曾經有過輝煌的時刻。
單征嫁女給劉元海,在呼延皇後過世後,被冊封為單皇後。
那個時候,氐人興致很高,以為他們終於登堂入室,地位提高了——既然晉人不接納他們,那就投匈奴。
當是時也,單皇後在宮中,流著氐人血脈的劉乂為皇太弟,單征為鎮西將軍,不但上郡氐羌欣喜若狂,連帶著南邊的馮翊氐羌亦歡喜無比。
單征不可謂不努力,他曾多次為匈奴力戰,甚至直麵凶殘的邵賊兵鋒。
可沒想到啊,匈奴也耍了他們!
單征最後鬱鬱而終,臨死前一直說他後悔了,單智當時在場,為之喟歎良久。
都是老婢!
既想讓我們氐羌賣命,又輕視乃至打壓,說過的話不算數,天底下有那好的事?
有些虧,吃一次就夠了。
「嗖!」正遐想間,一支羽箭射上了城頭。
眾氐先是一驚,繼而大怒,紛紛破口大罵。
有人拿出步弓,抬手就是一箭。
不過他沒想著傷人,箭矢落在馬前,嚇了騎士一跳。
回過神來後,立刻用鮮卑語破口大罵。
城頭之人用氐語大罵——這是一種混雜了羌語漢語的獨特語言,有點類似羌人的方言。
雙方各自操著不同的語言,大罵一通後,都舒服了。
片刻之後,又有一人上前,用晉語大聲道:「我乃大單於帳下獨孤部軍校,追擊匈奴至此,爾等若奉上糧草,可保平安,遲則雞犬不留。」
「什大單於?匈奴大單於嗎?什獨孤部?我隻聽過鐵弗匈奴。」單良大聲回應道。
從他回的這些話就可以看出,小夥子什都知道,就是故意懟人家。
果然,那騎士有些氣急敗壞,道:「吾乃代國鎮東大將軍劉公路孤帳下騎督,速速出糧草勞軍,遲恐大難臨頭。」
「早說人話不就是了。」單良哈哈大笑,又道:「要糧沒——」
話說一半,被單智拉住了。
隻見他上前兩步,朗聲道:「隻有一萬斛粟,還是看在你們打匈奴的份上,多了沒有。若不滿,那就打一場好了。」
城門之後,上千披頭散發的氐人正牽著馬,隨時準備前出。
他們是真打算拚命。
騎士聞言,撥轉馬首,離開了。
鮮卑人還在進軍。他們講話間,已經有兩三千騎繞過城池,自黑水淺灘處渡過——黑水,即今納林河(古今河道不一致,古時偏西),此時稱黑水,北周時為避「黑獺」諱,改稱烏水。
單氏父子所在的地方就是奢延縣城,整體位於奢延水北黑水西南。
奢延城此時名不見經傳,但等到赫連勃勃崛起時,他看中了這塊地:「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
於是在此營建統萬城。
統萬城所在的環境是十分優越的,處於山水環繞之間,附近水草豐美,有大片湖泊濕地,胡夏於此開墾良田,營建果園,盛極一時。
黑水本身發源自後世的毛烏素沙漠,但此時並無沙漠,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森林草原河流以及湖泊。
古今變化之劇烈,可謂滄海桑田,讓人唏噓不已。
單氏父子其實很喜歡這片土地,分外不想其被外人奪走,但鮮卑騎兵的大舉南下,讓他們感到了極大的焦慮。
現在最主要的問題是:鮮卑為何南下打匈奴?
父子兩人麵麵相覷,始終不得其解。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之前那位騎士又回來了。他這次膽大了一點,靠得更近,聲音更大:「劉粲已在河東大敗,生死不知,長安群龍無首,匈奴國祚恐無時日。劉公令爾等交出三萬斛糧五萬頭牛羊,另派向導數人,帶路過烏延口。」
單智單良父子心神大震,真的假的?
聽起來像假的,但看對方信誓旦旦的模樣,似乎又是真的。
而且,人家要求派向導帶路過烏延口,很明顯是想進入關中腹地,如果劉粲沒有大敗,至於如此嗎?
至於烏延口,那是秦長城上的一個隘口,經此可以很方便地南下北地郡,距奢延城百餘。
前兩日有鮮卑騎兵南下,數量不多,大概在千餘騎的樣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那就是前鋒,而且不怎熟悉地理,在山間亂竄許久之後,始終找不到正確的南下道途。
消息傳回至劉路孤那,他便特意殺來奢延縣,意圖找尋向導。
如此推理一番後,單智有些了然,聯想到前些時日有匈奴騎兵經城西狼狽潰逃,心便有些沉重。
天下大變在即啊!
單良看著父親,默默等待他的決定。
單智沒讓兒子等太久。
他很快就做出了決定:「鮮卑騎軍眾多,若四處撒開,要不了幾日就能尋到牧地,牛羊藏不住的。既如此,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省得他們胡亂劫掠,把所有牲畜都搶走。」
單良沒有反駁。
找牛羊好找嗎?不太好找,但也沒那難。
隻要沉下心來,仔細觀察周邊的河流走向以及水草生長情況,花些時間,總能找個八九不離十,就看人家願不願意費這個心思了。
「三萬斛糧還給得起。」單智繼續說道:「馬匹雜畜也不算多,給他便是。至於向導,讓單祥去,他經常往來長安和奢延,道途熟悉得很。」
單良愣了一愣,道:「好。」
「愣著幹什?」單智見兒子沒動作,催了一句:「吊幾個人下去,與鮮卑人分說一番。城中戒備如前,不得懈怠。」
「爺爺,你這是要反了啊……」單良下意識說道。
單智被兒子的話逗樂了,道:「反就反,又如何?早就想找匈奴報仇了。劉聰已死,劉粲還在,便把他家人殺光,以泄心頭之恨。」
……
劉路孤部很快得到了糧食和牛羊補充,但他們並沒有走,反倒在奢延水黑水一帶停了下來。
兩日之後,北邊又來了一支人馬,大概三四千騎的樣子,風塵仆仆,一臉疲憊。
如果有認識他的人在此,便可知此人乃是劉路孤從兄曾經遠遁陰山以北的鐵弗匈奴首領劉虎之子劉務桓。
不知道為什,劉務桓對這片土地非常喜愛,非常想說服父親率眾南下,以奢延縣為根基發展。
不過他沒有在此逗留太久,僅僅一天後,劉務桓便率五千餘騎——包括叔父配屬給他指揮的兩千鮮卑騎兵——西行。
不是向南,而是向西。
目的很明了了,從西邊尋找破口,越過橫山,突入安定郡。
而在他們東邊,丘敦氏統率的萬餘騎也在沿著山川河穀南下,直趨馮翊。
安定北地馮翊,三個方向同時進軍,如果劉漢是真·漢的話,這活生生就是一次大規模匈奴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