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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我還是很好用的

      九月的南地仍有蚊蟲滋擾,因此仍懸著床帳。

      此帳清透若蟬翼,經窗外秋陽映照,泛出些微清光。

      隔著這層微微搖動著的清光,盤坐看書的劉岐抬頭看向帳中自昏睡中大喊驚醒的少女。

      那是一個格外鮮明的人,即便隔著薄帳,也能清楚看到她麵上的神情,她披發而坐,扭臉向外,眼中包著淚,但絲毫不給人脆弱之感,反而連這驚醒含淚的模樣也是凶巴巴的。

      唯一值得一提的其餘情緒大約是那一縷茫然,這一縷茫然卻也被無數憤怒包裹環繞著。

      她的呼吸還有些不勻,顯然是在憤怒夢中事,此刻扭臉盯著他瞧,一言不發,應當是在緩衝分辨腦子的信息。

      待緩衝完畢,她依舊沒開口說話,隻動了眼珠和腦袋打量四下,如同誤入陌生領地,下意識地戒備巡看環境。

      巡看罷環境,她低頭查看了自己的“皮毛”,於是終於開口,轉頭與他問:“我原本的衣物呢?”

      她開口說話時沒有任何流程可言,需要開口時便直接開口,沒有今夕何地的寒暄,也沒有前因後果的鋪墊。

      劉岐實在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於是也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參考,此刻隻下意識地解釋道:“是醫女為你清洗上藥時更換了衣物。”

      少微立即道:“拿去了哪?還給我!”

      劉岐這才完全反應過來,她問及原本衣物就隻是在問衣物,沒有借此質問其它的意思。

      死逃生,兩眼一睜就要找自己的殘破血衣,這舉止固然稱不上正常,劉岐卻也不多過問,隻道:“好,稍後我便叫人去取。”

      “我現下就要!”少微皺眉,語氣焦急不善:“即刻讓人去取,否則耽擱了,再給我扔了燒了怎辦?”

      聽著這急切命令的話,劉岐放下手中竹簡:“已是再穿不得的破衣了,燒了又如何,我多賠你幾身便是了。”

      帳中傳出隱約開始炸毛的聲音:“我就要我自己原本的!”

      劉岐見狀再不多說,喊道:“鄧護——”

      房門被推開,一道身影快步入內行禮:“殿下。”

      劉岐:“速速去尋阿婭,將她原本衣物取回。”

      起先聽六殿下甚至用上了速速二字,鄧護已然打起精神嚴肅待命,然後之後聽到的後半句內容卻是始料未及的鬆弛,好似已雙手舉起殺牛刀,如今卻突然叫他翻花繩——

      鄧護反應了一下,看了一眼床帳坐著的人影,察覺到那人影散發出的壓迫催促之感,這才應聲“諾”,快步退了出去。

      見對方配合,少微準備炸起的毛落下,她感受著身上的傷勢情況,繼而直截了當地對劉岐道:“你服了暫緩發作的藥丸,三日內不會有大礙,待我稍恢複些,再將活命的藥方給你。”

      劉岐露出一點真假莫辨的笑意:“多謝了。”

      少微疑心他在陰陽怪氣,遂也語氣加倍不屑地道:“你不必謝我,我也不會謝你,我並不曾請你出手相助。”

      她原本跑得好端端的,已服下止血藥,正準備往提前查探過的一處隱蔽山洞中躲去,到時她避開那些人,沾沾之後自會幫她聯絡家奴。

      “嗯,我知道,我未曾想過讓你謝我。”劉岐道:“但我卻是一定要謝你不可的,是你重傷了祝執。”

      少微聞此言,便知他有消息來源,立時肅容問:“他沒死?”

      劉岐:“一刻鍾前有消息傳回,他為保命自斷了半條右臂,暫時還沒咽氣。”

      少微不甘心地咬了咬後牙。

      薑負也曾教過少微製些毒藥用來自保,此毒乃薑負此前所製,乃劇毒,毒到少微起初不願隨身攜帶那可以暫緩毒性發作的藥丸、家奴如何都不肯答應——

      少微內心深處存了你死我活的極端心思,心想著若隨身帶藥,不過是給對方徒留生機,若是得手之後卻被對方擒住搜出這壓製之藥,豈不白費工夫,顯得十分愚蠢?

      家奴卻告知她,行走江湖者隨身攜帶解藥之類,這一線生機大多時候不是留給敵人,而是留給自己的——若一不小心自己毒到自己,卻無法及時自救,十分的愚蠢便要變作萬分。

      那匕首被少微反複淬毒,她考慮了一下,到底聽取了家奴建議。

      總之此毒非凡物,若無暫緩或解毒的藥,中毒者便活不過十二時辰,這毒發的時間是毒性蔓延的過程,一旦毒性傷及心脈則必死無疑。

      祝執想必清楚這一點,不敢冒險耽擱下去,及時選擇了斷臂求生。

      斷臂的命令是祝執親口向下屬下達的,拿熱酒澆過、用來斷臂的刀正是祝執揮砍青牛前蹄時用的那把寶刀。

      一刀斷骨,切口整齊。

      少微心間煩悶,但想到好歹斷他一條右臂,習武之人一條右臂等同大半條命,也不算白忙一場。

      她一邊想著下回要如何行動,一邊對劉岐說:“我殺他是因我想殺,與你無關,這更加不必讓你來道謝。”

      劉岐一時不置可否,他幾分好奇地看著那個仿佛天生天養般不屑守序的少女。

      無序者多混沌不明,可她氣態堅定清晰,劉岐細思片刻,略有所悟,隻覺她雖不守這世間常見之序,卻自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守則,因此外在顯相堅定,內在也自有一片丘壑天地。

      片刻,劉岐自案後起身,道:“可是縱然拋開祝執此事不提,我還是要謝你的。”

      他慢慢直身而起,莫名顯得比先前鄭重許多。

      更何況他還朝著少微走了過去。

      隔著輕紗帳,少微狐疑又戒備地看著那走來的少年,目光有一瞬間落在他行走有異的左腿之上。

      少微努力回憶昏迷前的景象,彼時此人拉著她奔逃,然而夜中漆黑,腳下山石枯枝不平,身形本就不穩當,再加上她那時因虛弱而五感衰退不明……一時竟也無法分辨確定他那一條腿是真瘸還是假瘸。

      若是真瘸,卻還能出門設伏殺人,身手反應不錯,跑起來也不慢……倒稱得上是個意誌不凡的頂尖瘸子了,若放去江湖中,隻怕也能成為一號響當當的傳奇人物。

      少微不帶情緒地在心中客觀評價了一句。

      走來的劉岐已在榻前帳外止步站定。

      他站立或坐臥時皆看不出有腿疾在身,隔帳近望,可見其人身量頎長,單薄卻不孱弱,寬大的空青色常袍質地上乘,服帖順從地勾勒出挺括端正的肩背。

      

      少微狐疑地問:“你又要胡亂道什謝?”

      她話音未落,隻見劉岐抬起一隻手撥開了如雲如霧般的細紗帳。

      那撥帳的手幹淨修長,他動作從容,無有分毫輕佻冒犯之感,冒犯者是為了窺探帳中人,而他給少微的感覺卻分明是讓少微可以看清他的樣貌。

      少微也果真下意識地抬眼看向他的臉。

      四目相視,隻聽他說:“我們之前見過,我認得你,你莫非認不出我?”

      少微不動聲色地反問:“是嗎,何時見過?”

      劉岐垂眸看著她,眸光微斂,慢慢吐出八字:“歸京之日,滅門禍至——”

      少微心間一震,臉上卻愈發沒有表情。

      劉岐:“此八字示警,是你所留,對嗎。”

      少微完全想不到他是通過什來判定此事的,正因想不到,不由愈發覺得此人難以看透捉摸。

      上一世,除了黃泉路搭子這個交集之外,少微在隨淩軻回京的途中自然也免不了與劉岐有所接觸,那時她印象中的劉岐恣意從容,坐在馬背上會和將士們放聲大笑,他的笑點很離奇,很容易就笑得直不起腰,少微有時在馬車中聽到一些,隻覺一頭霧水,實在弄不懂究竟有什好笑的。

      而此時眼前的少年與那時儼然判若兩人,眉眼間好似攏著一層冷淡鬼氣,冰冰涼涼,真假莫辨,就算他此刻放聲大笑,也隻會叫人覺得他在不安好心奚落嘲弄。

      劉岐究竟變成怎樣的人,與少微並無幹係,她的一切隻圍繞自我本身,而此刻的自我使然,讓她並不想在這個人麵前暴露太多,於是她麵無表情地道:“你認錯人了。”

      劉岐的眼神似乎感到遺憾,卻並不承認自己認錯,而是道:“不記得就算了,我原本還想報恩的。”

      他一副報恩無門的模樣,少微卻依舊不受其誘惑,表情毫無變動。

      “可你我確實見過。”劉岐望著少微,一手依舊撥握著床帳,另隻手抬起湊到臉旁,骨節分明的食指與中指壓在嘴角邊,問道:“你打過我,這件事也忘記了嗎?”

      少微這次嘁了一聲,錯開了視線。

      她自然不會忘。

      她豈止打過他,她還殺過他。

      那夜在雪地打他這件事倒是沒什不好承認的,隻是少微懶得言語糾扯,不置可否道:“我打過許多人,豈會個個都記得,你若有心報複,那便隻管來試。”

      她一副毫不畏懼隨時準備開戰的模樣,叫劉岐覺得有些好笑,他將床帳放下,直身站好:“我何時說要報複了,我說這些,不過是為了讓你將我記起而已。”

      “你既不想記得,那也無妨,現下重新認識不遲。”他隔著帳子道:“我姓劉名岐——”

      氣血運行尚且不暢的少微愕然抬頭看著這個突然自報姓名的人,誰要“知道”他是誰了?

      他在雲蕩山剛做過那般勾當,想來是見不得光的,捂還捂不及,為何上趕著自揭身份?

      一雙笑眼在帳外若隱若現,他接著道:“此處為我之轄地,武陵郡王府。”

      他說罷,等著少微反應。

      少微暗暗攥緊了拳:“誰問你了?”

      劉岐:“此乃待客之道。”

      “無人想做你的賓客。”少微壓製著怒氣:“你自揭身份,強迫我知曉你的秘密勾當,下一步又待如何?將我囚禁於此,還是幹脆殺了滅口?”

      劉岐疑惑抬眉。

      隻聽帳中傳出威風凜凜乃至魚死網破的話語:“縱我傷重,你卻也中毒在身,我但凡還有一口氣在,未必不能殺你。”

      劉岐再次撥開床帳,此次的動作快了些,他傾身將頭探近了些,忽然盯著少微看。

      少微毫不示弱地瞪著他。

      劉岐見她雙頰發紅,呼吸也帶些灼熱,不禁麵露了然之色:“你起高燒了,我先讓人喊醫女來。”

      少微確實感到暈眩,但她務必聲明:“我縱高燒,卻也不曾犯糊塗。”

      正準備去喊人的劉岐已轉過了身,此刻腳下一頓,背對著她,好笑地問:“既不曾糊塗,那你何故如此一意孤行,非要將我往壞處想,我與你坦白身份,便不能是向你示好嗎?”

      旋即他便聽到那極度虛弱又極度緊繃要強的人堪稱寧折不彎地道:“即便示好也是為了利用。”

      見她思路果然還算清晰,劉岐語氣坦然:“那又如何,倘若合作,你自然也可以利用我。”

      他回過頭說:“我雖未必打得過你,但在其它事情上,或許還是很好用的。”

      少微語氣不屑:“例如呢?”

      她話音剛落,腹中忽然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饑鳴之聲。

      劉岐遂喊了護衛進來,生動地展示了這個例如:“讓人送飯菜來。”

      “……”少微雖覺有些赧然憋悶,卻到底沒有說出逞強不吃的話,她如今傷重虛弱,務必要填飽肚子才能盡快養好傷。

      她還要等家奴來尋她,此時未見沾沾,想必沾沾是通風報信去了。

      在家奴抵達之前,將有關薑負的消息帶回來之前,她務必先穩住這局麵,最好不再說話,一心一意吃好喝好將傷養好才是正事。

      少微心下有了決定,幹脆躺了回去,等飯來,等醫女來,等人將她的衣物送來。

      見她突然躺倒不言,竟頗有幾分能屈能伸之感,劉岐愈覺莫名好笑,他也不再多說,隻最後道:

      “我與你示好,隻是想叫你安心養傷而已。至於是否要合作,你此時傷重,又被迫居於我府上,此時急著談這個問題未免不公平,你可以先行考慮,不必急著答複於我。”

      (少微此刻高燒虛弱失血性低血壓低血糖腦子確實有點不清楚,等孩子明天好了再說,晚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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