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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跨坐在榻邊披頭散發的祝執聽罷那兩名醫士的提議,笑了一聲,問:“你們的意思是,你們醫不了我的傷,而巫者醫得了?

他話語未落,始終握著刀的左手倏然抬起,刀刃直指二人,語氣比刀鋒還要森冷:“那你二人豈非是毫無用處的廢物了?”

那二人驚惶撲跪下去,一人叩首連聲求饒命,另一人強自鎮定著道:“大人!大人有所不知……許多巫者精擅不外傳之奇術,同我等所行正統醫道截然不同,且大人您又是在南地中毒負傷,那本就是巫鄉……小人等有此提議,並非憑空推卸責任,而是據實以諫,希望大人能夠早日消除傷痛啊!”

祝執雖僥幸保下命來,但斷臂傷口久久不愈,好不容易有了愈合之勢,卻依舊疼痛難忍,叫他日夜受盡折磨,至今難以自如行動。這也是他性情愈發暴戾,心魔難以拔除的原因所在。

聽到“消除傷痛”四字,祝執下意識慢慢轉頭,冰冷的視線看向那側空蕩的衣袖。

而那名嚇得將頭都磕破了的醫者見形勢稍緩,壯起膽子道:“非但如此,在下還曾聽聞……有些超凡的大巫,可使枯木生發,冬季綻花,甚至斷肢再生!”

祝執墓地將頭轉回,死死地盯著那醫者。

那醫者畏懼地咽了口唾沫,顫聲道:“雖說隻是聽聞,但世間之大無奇不有,恰聞南地有一批新入京的巫者……大人何妨一試呢?”

這些話若換作從前,祝執隻會不屑一顧,什神鬼巫靈不過招搖撞騙而已,然而自那晚雲蕩山之事後,他的認知無形中已被動搖……那個突然出現的少女絕非常人,而他讓人追查至今,竟再無她分毫蹤跡,好似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他私下去找了赤陽,欲讓赤陽設法追尋,赤陽卻隻有一句故弄玄虛之言,說什,那人不在這世間秩序之內,世人無法追尋她的行跡,隻有等她出現,她會再次出現的。

簡直是空話是笑話……等她出現?她敢嗎?

若敢再現身,他勢必將她拆成碎塊,倒要仔細看看她到底是個什怪物東西!

而此刻想到這怪物二字,祝執隻覺斷肢又開始作痛,額頭瞬間浮上一層冷汗,心緒也變得紊亂,他不能就此毀去死去,他要拿回繡衣令,他要親手殺掉那隻怪物和那隻將他算計到這般境地的該死小鬼!祝執疼得麵容猙獰,咬牙切齒道:“讓人去太醫署,請巫醫來!”

他手中的刀跌落,轉而捂住疼痛的斷臂,抬眼間,再次看向那碎裂倒塌的屏風,想象著來日手刃那“一鬼一怪”時的情形,他隻有靠著這幻想,才能使軀體疼痛消解些許。

被祝執在心中千刀萬剮了一通的那隻“怪物”,此刻就在長安城中神祠內。

少微跪坐在祭祀的神台之上,手中抓著一把高粱紮的笤帚,正在清掃著神台。

因日子過得窩囊,偏又不能有絲毫反擊發作,少微此刻勞動起來手臂揮掃的幅度極大,跪坐著的膝蓋雙腿跟著快速挪行,掃起來又快又狠,唰唰作響,飛塵亂舞,遠遠望去,確像極了一隻在高台上爬行撓地的大花狸。

少微生氣時發泄勞作的毛病是在桃溪鄉時養成的,每每在薑負那受了窩囊氣卻又沒法反駁時,她不是狂掃一頓地,就是劈一大堆柴。

想到那個總是說些討厭話的人,少微清掃的動作忽而一頓,心想著,來日若找到薑負,定要將如今在這什鬼神祠受下的窩囊氣一並算到她頭上才好。

這猝然失神之間,一縷朝陽灑落神台之上,少微下意識仰臉,站起身,攥著那高粱笤帚,轉頭看向北麵仙台宮所在。

她不知道薑負此刻到底在哪,但她知道薑負的仇人此刻就在那。

彩服少女立於神台上,披著春日朝陽,將一應殺意戾氣悉數壓製在眼瞳深處。

“放肆!”

神台下方,一名中年巫女惱聲斥:“花狸,誰允你在神台之上直身而立!那可是神台,直身乃大不敬之舉!還不快快跪下去!今日休想吃飯了!”

神台乃祭神降神之處,除非代表神鬼意誌的大巫神可以直身而立,尋常巫者皆為侍者,務需時刻保持敬畏之態。

少微一言不發,重新跪坐下去,繼續嘩啦啦清掃著,力道之大,也分不清是浮塵還是神台本身的石粉了,若如此掃上百日,很有可能將這高築的神台真正意義上夷為平地。

若神台有靈,此刻也要瑟瑟發抖,飛舞的煙塵恰似發抖所致。

那毫不溫馴毫無敬畏的小巫一邊發泄清掃著,一邊在心中倒數著日子。

同一刻,另一隻被祝執同等惦念著的“鬼”,此際一身玄衣,獨自立於太清亭中。

天已完全放亮,朝陽卻不肯現身,四下晨霧彌漫,濕潮之氣凝在少年漆黑的眉眼間,讓他看起來好像剛從一場久遠的雪霧中走出。

昨夜夢中,又回到了那個雪夜,人醒了過來,魂靈仍被漫天大雪包裹著,那呼嘯的雪氣一點點從身體往外浸,於是化作此刻眉眼間的潮霧。

鄧護守在亭外,看著那少年背影,心口也跟著發沉。

六殿下這些年很少能夠安眠,時常夜半驚醒。

剛出事後的那數月間,驚醒的六殿下會哭會喊會怒吼會失控,但隨著時間推移,那道長大長高的身影隻會平靜地坐起來,也不許人點燈,隻無聲陷沒在無盡黑淵。

這些時日來,卻也有些反常處,往常六殿下夜半醒來隻是靜坐,近來卻很喜歡走進這園子。這個習慣大概是那個很喜歡打人的少女離開後出現的,對方走了將近百日,殿下獨自往這園中來了也有十餘次,聽來似不算多,但殿下要做的事很多,去見從南公子也不過七八回,因此這次數已稱得上密集了。看著亭中身影,鄧護有心開解,卻也不知說什好,他倒是突然有些懷念那個愛打人的薑姓花狸了。雖說殿下是為了拉攏那人才會那樣上心,但許是年紀相仿,對方行事絲毫不守規矩,殿下同對方在一處時,反而多少能添些活人氣息……當然,若對方能改掉愛打人的惡習就更好了。

愛打人的花狸終究不在眼前,鄧護隻好試著開口提議:“殿下,今日並無要事,不如去別院尋從南公子下棋吧?”

聽到從南二字,劉岐微微回神,轉回身時,視線卻是看向亭外延伸出去的小徑。

鄧護也聽到了動靜,同樣看了過去。

一名心腹內侍匆匆而至,行禮通傳:“殿下,湯長史前來,聲稱有頭等大事要速見殿下!”不多時,湯嘉即來到了這太清亭外,他取出一卷絹帛雙手高高捧起,躬身行禮,聲音因激動而幾分顫抖:“殿下……陛下使人秘密傳詔而來,使六殿下歸京麵聖!”

鄧護上前接過那絹帛,送到亭中少年麵前。

湯嘉抬起頭,臉上是少見的激動和急迫:“殿下要盡快動身!這道傳詔乃是陛下使人快馬密送而至,不曾大張旗鼓!陛下此舉,是不想被人早早探聽到消息,從而在殿下歸京途中行加害之舉啊!”“陛下已嚴懲了那祝執,革了那惡獠的職,如今又準許殿下回京麵聖……聖上這是終於念起了殿下,也終於看到了殿下的委屈與不易了!”湯嘉眼眶已微紅,再度深深施禮催促:“請殿下速速動身吧!”他動容垂首間,卻聽上方亭中傳出少年平靜的問話:“長史果真覺得父皇隻是這樣想的嗎。”湯嘉怔然抬首,隻見少年垂視著手中絹帛,漆黑眼睫在眼底落下一層陰影:“隻是念起了我,隻是覺得我委屈不易嗎。”

湯嘉將那激動情緒平複下一半,聲音低了下來,道:“陛下總歸是天子。雖說已對外宣稱淩家子還在世的消息乃是祝執錯識誤判,但陛下對此不可能完全不存疑……於為君者而言,此乃常態常情。”他向劉岐叮囑道:“殿下問心無愧,無需多思。殿下來日再見君父,隻需恭順一些,您是騎在陛下肩頭上長大的孩子,陛下待您總歸是有些不一樣的……”

“嗯,我記下了。”劉岐未再多言,隻道:“有勞長史為我準備動身事宜。”

“諾。”湯嘉先行禮應下,繼而道:“湯嘉隨殿下一同回去。”

劉岐搖了頭:“長史留在武陵打理府中諸事即可。”

湯嘉堅持:“這如何能行?我若不去,殿下到了京中隻怕無人可用!”

京中什人都有,又曾是淩皇後淩將軍出事的地方,殿下衝動意氣,很容易被激怒發瘋,他得看著得守著才行!

這話自是不能說的,否則不必等回京,現下就要被激怒了,於是湯嘉又迂回道:“況且下官也多年未曾回京,恰也思念京中舊友,若是方便,還能回鄉探親,殿下就讓嘉同去吧。”

但劉岐知道,他的家人族人俱在河東郡老家,離長安尚有八百多遠。

沉默片刻,劉岐道:“此去長安生死未卜,長史還是留下吧。”

湯嘉愕然一瞬,旋即糾正他這偏激的想法:“這本是好事,殿下大可借機修複與陛下之間的父子關係,又何須如此消極?陛下縱有疑心,但毫無實證之下,這疑心遲早會消去,到時……”

劉岐平靜打斷他的話:“沒有實證,父皇便不會起殺心了嗎?”

湯嘉倏然一滯,血淋淋的往事猝然如惡浪般拍來,叫人難以喘息。

片刻,湯嘉平複心緒,拿足夠冷靜的語氣道:“殿下,今時不同往日……殿下雖有為故人鳴不平之心,但殿下問心無愧,待君父沒有異心,更無權勢兵刃,不是君父的威脅……輕易不會再發生當年那樣的事了。”

又是片刻寂靜,亭中少年似經過了一番思考,卻是反問:“長史,若我並非如此呢?”

湯嘉思緒頓住,並非如此?一並非如何?

思緒尚未來得及延展,視線已在跟隨那亭中少年的動作而動,隻見那少年隨手將那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恩賜的絹帛扔去了一旁的矮案上,砸到半盞冷茶水,絹帛立時泅濕。

湯嘉一驚,下意識地奔過去,卻見那舉止不敬的少年又做出了更加違背常理的動作一一他競扯下了腰間玉帶,拽鬆了衣領,而後將層層衣襟往左側扒去。

這這……又發的哪門子瘋!儀態何在體麵何存!

邁上第一層石階要衝入亭中的湯嘉剛要喝止,腳下卻好似突然結了冰,鞋履與石階一同牢牢冰封,拚盡全力也無法拔動腳步。

這冰凍之感迅速攀升,將視線也凍住了,湯嘉隻能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少年人裸露而出的挺括肩臂,以及……其上那道尚未完全消去的疤痕。

“長史,祝執不曾冤枉我。”少年忽而一笑:“是我栽贓於他。”

湯嘉冰凍住的視線隨著這句話瞬息被燙化,思緒隨著視線一起解凍,如同炎火之山噴發。

難怪……難怪這孩子見到這道旨意沒有任何意外,好似早有預料,原來果真就是早有預料!祝執才是被冤枉的?祝執竟然也會被人反過來冤枉栽贓?且被算計到這樣的境地!

那……淩從南活著是真的了?六殿下果真救下了淩家子?!

傷是真的,卻依舊瞞過了黃節殺掉了黃節!

怎做到的?又是如何救下的淩家子?除了謀略,也總要有人有刀有甲,那,那……這些年的頹廢不振,全是假的?!

可他、可他一直就在眼皮子底下看著呀!

天耶!

地耶!

夢耶?!

湯嘉隻覺全身都被熔岩燙化了,他腿腳一軟,退下那節石階,癱軟跪坐在地,雙手顫顫撐在身前。亭中,劉岐不緊不慢地收束罷衣袍,才認真開口:

“長史,我非恭順善類,亦非問心無愧可憐無辜之人。此去京師,乃我所求所計,但不妨礙它是龍潭虎穴,時刻有殞命之憂。”

湯嘉後背已被汗水驚透,此刻萬千混雜思緒,卻隻剩一個疑問最清晰,他怔怔仰首,問:………殿下何故在此等要緊關頭,選擇冒險與某坦誠相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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