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侯已然知道,這些皆是禁軍從祝執的山莊上帶回來的人,有醫者有婢女,以及六皇子的人。這些人原本不必帶到此處來,隻因今夜祝執情況特殊,又事涉祭祀與六皇子,為了方便皇帝隨時使人訊問,才將他們暫時押至。
而吸引魯侯注意的,是跪坐在最後方的那個少年,他一身血衣,頭發淩亂,身上的傷勢已經過處理上藥,顫顫抱著一團辨不出原本顏色的獸皮襖子。
樣貌遮掩在亂發之下,身形輪廓與氣態率先入了魯侯的眼。
魯侯走近,禁軍行禮,少年依舊抱襖跪坐。
“抬頭讓老夫看看。”
老人威嚴的聲音落下,少年卻未曾聽從抬頭,隻是抬起眼。
那雙拚殺之後尚且赤紅的眼睛透出警惕的攻擊性,沒有半點瑟縮畏懼。
魯侯與之對視片刻,視線下移,看向少年的肩背和長臂,而後問:“叫什名?”
少年猶豫一瞬,還是答了:“山骨。”
他此番本就是為答話而來。
“山之脊骨,好名字。”魯侯又問:“姓什?”
山骨垂下眼:“周。”
“周山骨。”魯侯低聲重複了一遍,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你與祝執有什幹係?”
少年聲音低弱卻也冰冷:“仇人。”
“照料好他。”魯侯抬腳離開,與禁軍留下一句簡單交待。
不多時,繡衣衛指揮使賀平春走來,先看向跪坐著的鄧護:“六皇子已領完了罰,爾等暫時可以自行離去了。”
又看向那些醫者以及那個被祝執的人圍殺的少年,對下屬道:“將他們帶下去,仔細訊問經過,不可有任何遺漏。”
“諾。”
山骨被一名禁軍扶起,那禁軍低聲向賀平春傳達:“魯侯方才有言,說是要照料好這個小子。”賀平春掃了一眼,道:“嗯,他乃受害之人,隻是訊問而已。”
說著,抬手示意身側一名繡衣衛上前將人扶過。
滿身火灰的蛛女跟隨一眾醫者起身,下意識看向遠處一團團火光,雖不知那邪祟究競焚於哪一團,但今夜的每一點火光都意義非凡。
眾人有序離開,高大濃密的樹冠中,一道與夜色顏色一致的灰影如雀鳥般無聲飛離。
各處火光搖曳著,劉承與郭食帶著內侍踩過一片昏昏樹影。
內侍不遠不近地跟著,郭食歎息著叮囑:“太子殿下,現下可不是您受驚告退的時候,君父受累動怒,您理當侍奉湯藥好好盡孝。您看那位六殿下,且還會為了向君父盡孝而領罰呢。”
火光跳動下,劉承眼神明暗不定,低聲道:“六弟他初才歸京,不,他還未進城,便先殺了人,觸怒了父皇……吾原以為,他此次回京,必然要百般謹小慎微。”
可非但沒有謹小慎微,還這樣隨意大動幹戈。
“過於謹小慎微是成不了事的……”郭食歎道:“不僅不能成事,還會被人欺淩,乃至丟掉連同性命在內的一切。”
劉承麵色微白,剛要開口,又聽郭食接著道:“殿下貴為儲君,隻需將敬畏留給君父。除君父外,其餘人等皆為臣,您為君,為君者若被為臣者在氣勢膽量上壓了去,損得也是陛下的顏麵。”
郭食說到最後,語氣帶上一絲笑意:“殿下今已坐穩了這儲君之位,早已不是孤身一人,隻當大膽養出一顆無懼之心才是……”
劉承神情茫然。
無懼之心?這要如何才能養出?
片刻,他若有所思地轉頭,卻是望向遠處祭台的方向。
視線遮擋昏暗,祭台已不可望,但那在火中舞動著的、挽著大弓的墨朱之影猶在眼前……她看起來那樣無畏無懼,獨立山川前天地間,恍若真正遺世絕俗的神鬼。
她叫花狸。
屈子的《山鬼》中,既有她誦出的那句【東風飄兮神靈雨】,也有一句【乘赤豹兮從文狸】,寫得正是巫神出行時的情形,乘赤色的豹子,身後跟著有花紋的狸貓,即花狸也。
她既是巫神,也是文狸。
這樣恰巧,這樣神妙,真如天賜之人。
就是不知她此刻如何了?傷重到何等程度?
劉承想讓人去打探一二,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交待了身後內侍。
內侍領命退去,郭食含笑出聲:“這巫女花狸的確不凡,殿下不宜得罪冷落,卻也切記不可走得太近……她到底是個巫女。”
劉承垂眼:“吾知道了。”
取來湯藥後,劉承便親自帶人送去了皇帝住處。
魯侯與嚴相探討了一番北地戰況之後,魯侯才開口說起六皇子之事:“老臣已聽聞了那別莊之事。六皇子少年心性,行事的確欠妥了些,但此事也並非全然無法理解,陛下罰且罰了,揭過便是,事後卻不宜再記在心上,以免再傷了父子之情。”
皇帝抬眼看去,已多年不掌兵的老人依舊坦蕩如從前,說話很直,卻也都是真心話。
在這樣一位老人麵前,皇帝也直言問:“魯侯為何要替他說情?”
“就私心而言,老臣待六皇子心存憐惜。”魯侯語氣添了些複雜:“當年之事,稚子無知無辜,加上到底是老臣傷了這孩子一條腿,難免有兩分愧疚。”
稚子無辜,兩分愧疚……
皇帝沉默下來。
有些心緒,隻會被這些過於平實的言語所激發。
而今夜這場大祭的餘火似乎仍未散去,彼時他也一度陷入那貫穿天地般的震撼中,被山川天地氣息包裹著,心底最原始的人性火焰也被喚醒一瞬。
有人說,巫術可以蠱惑人心,也有人說真正高明的巫術可以療愈人心,而今夜他很清楚自己不曾被蠱惑,那反而給他帶來一絲久違的通徹的清醒。
魯侯接著道:“但除開這些微私心,老臣亦是為家國為大乾思慮,父子離心相對,下方人心必然浮動……陛下既將六皇子召回京城,他若有不足處,自當使人悉心教導指引。”
皇帝依舊沉默,魯侯是很常見的武將直臣想法,又持有“家和萬事興”的樸素觀念,雖不夠深徹,卻也有他的道理。
嚴相國則沒有多說什,隻是跪坐原處靜聽。
“魯侯一片苦心,朕都明白。”皇帝的聲音帶上了疲憊。
魯侯便也就此止住話題,另外道:“老臣方才過來時,見到一個自稱姓周的小子,乍然觀之,倒是個武將的好苗子………”
皇帝聽了便問:“姓周?是什來頭?”
這時,太子劉承入內送藥。
魯侯抬手一禮後,繼續往下說。
不多時,太常寺卿也前來求見。
“那花狸此時如何了?”皇帝主動開口詢問。
太常寺卿跪坐席墊之上行禮,直身答:“回陛下,花狸她身上傷勢既雜且重,失血過多,可謂是拚上性命完成了這場儺儀。所幸未傷及心脈,勉強保住性命,隻是實在虛弱,此刻已然不省人事。”太常寺卿語氣動容擔憂,眼角也紅了多時。
劉承的神色也震動憂心,嚴相國則正色問:“她可有道出這兩日一夜失蹤之下,究竟經曆了何等事端?”
“此事她已然說明。”太常寺卿幾分凝重地轉述:“彼時她入墓穴驅儺之際,一名侍衛忽然舉刀相向,同行的巫女阿舟一一正是自縊的那個巫女,替她擋下一刀,她上前攙扶時,腳下一空,突然墜入了地下墓室之中。”
“竟是落入了墓下?”魯侯率先出聲,豎起花白的長眉:“難怪會憑空消失……”
皇帝也微微一驚:“墓室中機關遍布,她獨自一人竟逃得出?”
“花狸稱……”太常寺卿鄭重道:“是太祖庇佑指引,她才能夠死逃生。”
室內再次一靜,片刻,皇帝問:“是自何處而出?”
“據說是發現了一處隱蔽的盜洞。”
這樣的神妙之事簡直無法可想,劉承忍不住問:“那……出了盜洞之後呢?”
“應當便是即刻返回長陵了。”太常寺卿道:“花狸答罷這些,即再無力支撐,就此昏了過去。”“陛下。”嚴相國抬手,道:“聽聞另有兩名巫女先後離奇喪命,現下看來,多半是身為幫凶遭人滅口。此事究竟是邪祟蠱惑,還是有人指使,還當徹查。”
皇帝目色沉沉地點頭。
魯侯則難得稱讚一名巫者:“無論如何,這個花狸,倒確有不凡之處。”
能從機關重重的墓室中脫身,又完成了這樣一場大祭,先前也曾準確預言長陵塌陷之事。
魯侯對神鬼之事向來半信半疑,但他見多識廣,不得不相信這世上確實存在不凡之人,譬如先前那位生而知之的百國師,其人一眼便能看穿人之禍福生死,根本無法用常理看待。
此類不凡者,多是帶著使命而來,一經現世,必然引得世人矚目。
身為君主若能善用,便可利國安民。
反之,如不能善用,也很容易成為禍國者。
夜色將盡,皇帝已經疲憊不堪,許多事隻能之後再議。
相較之下,更加年長的魯侯精神倒是尚可,任誰都看得出,自找回女兒之後,這位原本已很少出現在人前的馮老侯爺愈發老當益壯了起來。
眾人相繼告退而出,隻見天光隱已將亮。
這一夜發生了太多事。
昔日風光無限者遭烈火焚燒,死逃生者以儺舞顯露異象,亦有遠歸者從天而降射殺邪祟、轉頭挨下十棍。
死逃生的那個在此時勉強清醒些許,發出低弱之音:“我,我要一樣東西,幫我……”
在榻下寸步不離守著她的鬱司巫立刻俯耳過去:“需要何物,隻管說來!”
不管是天上的瓊漿還是地上的腦漿,她統統都願意去尋來!
鬱司巫許久沒睡覺,此刻腦中紛亂離奇。
她不願離開,一直守著花狸,如同守著一塊受損的至寶,甘願獻上自己的所有來恢複修補至寶的損痕。榻上少女弱聲說:“二兩……”
鬱司巫忙問:“二兩,二兩何物?”
寺卿有言,陛下已經發話,隻要能救治花狸,需要什珍稀藥材都隻管讓人送來。
卻聽那微弱的聲音道:“二兩,祝執的骨灰……”
鬱司巫看著那隻能勉強將眼睛張開些許、隨時都有可能再次昏死過去的少女。
即便鬱司巫已熬得腦子失了序,身為巫者的接受度曆來也很高,此刻也深深感到這要求過於邪門。但她還是很快應下:“我這就想辦法取來……”
說著就要轉身去創祝執骨灰,隻是突然想到什,趕忙又回過頭問:“內服還是外用?”
已要再次昏過去的少微聞言遲鈍地反應了一會兒,片刻,垂死病中驚睜眼若銅鈴,道:“………壓在我枕下即可!”
此一瞬如回光返照,交待罷便再度昏去。
這一昏,便昏了足足三日,直到動身返回神祠。
第一日是真昏,第二日是半昏,第三日是裝昏,少微自知腦子還沒完全歸位,需要一點時間去思考局麵、找回做人的縝密秩序。
經此一事,她這樣急躁的一個人,竟也沾染上了暗中觀察、事緩則圓的冷靜氣息,在學著做一個複雜的人這方麵,已可謂頭頭是道了。
隻是家奴為何還不來尋?
回到神祠第一晚,少微等到半夜,也沒等來半點動靜。
她已暗中思考兩日之久,攢了一肚子的想法和問題,此刻偏等不來家奴蹤影。
如此又等一日,少微已然心急如焚,就差負傷外出之際,終於在當晚等到了前來探望的家奴。單獨的小院很適合暗中會麵,兩名負責照料花狸的巫女注定要一覺到天亮。
房內點著一盞油燈,榻上的少微聽到動靜支撐著坐起,見家奴潛入,立時低聲拋出第一個問題:“山骨此時如何?”
“放心,沒死,在繡衣衛那。”
家奴說話間,來到榻邊盤坐下去,捧出揣在懷的陶罐,放到少微手邊的小幾上:“黑魚湯,墨狸燉的,趁熱喝。”
少微哪顧得上喝這個,忙問:“怎在繡衣衛手?還在盤問他?他傷勢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