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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中緣由我並不清楚。”趙且安道:“隻記得她曾說過,她與她這位師弟之間也自有一番因果。至於是什因何種果,她沒有細說,我不曾深問。”

    這模糊的答案叫少微感到失望,趙且安帶些歉然,道:“我從不習慣刻意探究,因此所知內情不多,不如你換些淺一點的來問吧。”

    少微隻好退而求其次:“那你總該知道她為何扮作男身示人?”

    趙且安點頭,這個他確實知道,畢竟得知她是女子時他被嚇得不輕,她免不了要解釋安撫兩句:【待得哪日想要一走了之,隻需脫掉這國師華袍,再蛻去這虛名偽身,以本相行至百千之外,自在兜遊於天地之間,豈不灑脫快活?】

    行至百千外,兜遊天地間一一百遊弋,原來她多年前便將自己的羽蛻計劃坦白在這四字姓名之中了。

    離開京師,穿回一身青衣,騎一頭青牛,收一尾墨狸,撿一隻小鬼,往南去的路上,她曾與趙且安笑微微喟歎:【如今不是升仙也勝升仙了。】

    少微好像翻開了一卷至新至舊的竹簡,開始閱讀那個人的過往,她邊讀邊問:“薑負果真就是她的原名了?”

    “嗯,她說那是她很久前的真名,早在拜師之前。”

    少微再問:“那她還有其他家人嗎?”

    “她親緣淡薄,家人皆已去世,一個都不剩了。”

    “誰說的?”少微肅容反駁:“難道你我不是她的家人嗎?”

    見家奴愣住,她徑自道:“反正我是!如今我就是薑花狸,隻要信我的人越多,薑花狸在這世上得到的念力越多,就連上天也不能再說她是無後之人!”

    家奴更是呆住,她的誌向競如此龐大,不單要向世人向天子行騙,還要借自己用薑花狸這個身份行騙得來的念力,試圖蒙騙上天一

    所以她一直記著薑負命中那句“命中無後,三十而殞”的批言,時刻想著要改變它。

    薑花狸這三字中,分明藏著“上天說她無後,我偏要她有之”的叛逆執著。

    趙且安心間升起一團暖意,但想了想,還是坦誠道:“上天應當沒這好騙,單是姓名遠不足夠,總要有血緣關係的才是家人後人。”

    “我和她怎沒有血緣了?”少微立時道:“你怕是不知,她喝過我的血,拿我的血煉了丹吃下去了!血氣早已相融,怎不算血緣?”

    曾經最忌諱厭恨的事,如今反成了最不願撒手的紐帶,執意要綁住那人,要將她留在人間。看著昏暗中那雙烏黑發亮的眼,家奴沉默片刻,說:“不止。你為了找她救她,也流了數不清的血,這血緣羈絆早就牢不可破,隻怕上天也分不清了。”

    少微:“那你收回、宣布。”

    家奴困惑,她正色解釋:“收回方才說她沒有家人的話,宣布她有家人有後人。”

    話語也是咒語,堅定地說出來,才會有成真的可能。

    家奴卻沒有宣布,他向上方伸出三指,虔誠念出這瞞天之謊:“天道在上,我趙且安起誓,薑負有後,絕非孤家早亡人。”

    少微心底一驚,她讓他宣布又沒讓他發誓!

    時間緊迫,她亦不想退縮動搖,於是也伸出三指,嚴肅道:“天道在上,我也起誓,是我讓趙且安起的塹!

    少女眸光堅定,不屈不馴,同苦同擔。

    趙且安露出一點生疏的笑容,他幾乎從來不笑的。

    二人就這樣即興轟動又胡亂地起了一通誓。

    待放下手時,少微道:“我不管她和赤陽有什因果,我隻知我要踐行的因果,赤陽既想殺我,我自當也要殺他,這是我和他的因果,生死勝負且看各自本領好了。”

    家奴點頭,表示支持。

    這些都是大事,而大事是要從小事入手的,家奴想到一件小事,隨口道:“這次那六皇子幫了不少忙,不過你也助他報了仇,倒也談不上虧欠。隻是若不想斷了往來,還想繼續用他,或該聯絡探望一二。”“探望?”少微捕捉到這關鍵二字。

    “嗯,他挨了打受了傷。”

    少微意外:“誰打他了?”

    家奴:“皇帝下的令,因為他目無法紀,在祝執那山莊上行刀兵濫殺之舉,故下令打了他十棍,又抵消了射殺祝執之功,以作懲戒。”

    區區十棍,少微自是不放在眼中,但想到劉岐那條腿,不免覺得於他而言實為雪上加霜。

    家奴詢問她的意見:“要我去探望?”

    “要去要去。”少微道:“此事他本是替我清理殘局,不單要探望,也記得代我向他道謝。”“那想來不能空手吧。”家奴思索:“但天家子不缺金銀珠寶。”

    況且他能拿出的金銀珠寶來路不會清白,送出去倒像是銷贓,過於缺乏誠意。

    少微苦思冥想,目光落在家奴抱著的陶罐上,福至心靈:“讓墨狸給他也燉上一罐黑魚湯吧?”想了想,又道:“再送一筐雞子!”

    少微暗中觀察過,往日在桃溪鄉,哪家人病了傷了,交好的鄰舍總會送些雞子上門。少微日漸認定這是一項很廣泛的交往禮儀,帶著希望對方早日恢複康健的誠心祝願。

    次日天色將晚時,趙且安左手抱起陶罐,右手拎著竹籃,即準備往六皇子府上走一趟。

    當年劉岐離京趕往武陵郡時,年歲還小,遠沒到出宮建府的年紀,但正如他早早有了表字,屬於他的皇子府也一早便在籌備興建。

    但昔日的帝後疼惜這個小兒子,他時常跟隨舅父外出,回京時便仍是住在宮中,帝後也隻是陸續往皇子府添置物件。

    第一次真正住進這座皇子府,是那個腿上中箭的雪夜,緊閉的宮門不再為他打開。

    皇子府的家令依舊記得,那個本該養傷的孩子逐漸變得寂靜陰鬱,母兄舅父生死相隔,唯一活著的父親一夕間成為了至親至疏之人。

    時隔四年餘,那個僥幸活下來的孩子長成了少年,再次回到這,又是以養傷的姿態。

    剛入昏暮,皇子府初掌燈。

    家令前來關切探問六皇子傷勢,隔著半垂的軟竹簾,看著趴在竹榻上由侍從換藥的少年。

    從皇陵返回已有三日,這位殿下隻養傷不出門,日常僅著中衣,此刻雪白上衣褪至腰間,裸露著弧度勻稱的腰背,雙臂橫置於身前,隱隱可見冷白臂膀肌理優越。

    家令心想,今上年輕時樣貌壯麗,淩皇後亦高挑俊秀,長平侯與阿姊肖似、隻身形更為壯闊,而今可見這位已經長成的六殿下可謂集眾家所長,無論身形樣貌皆為上等中的上等……隻可惜氣質陰鬱,傷腿難愈,倒果真似遭了天妒一般的人。

    此番被罰了十棍不當緊,行罰的人大抵是手下沒留情,於是這十棍又牽動了腿疾。

    已清閑多年的家令心緒萬千,此刻再想說些什,但那位六殿下始終閉目不語,替他上藥的侍從則是個啞子,室內安靜到仿佛無有活人。

    家令正打算告退時,恰有人來請,說是湯長史請他移步,有事相詢。

    家令雙足一邊退出去,腦袋一邊疼起來。

    這位湯長史回來沒幾日,從早到晚拉著他問這個做那個,瑣碎得要了人命,問就是一“六殿下經受無數苦楚,不足與外人道,自家人心中卻要清楚。”

    湯長史謹慎得不行,日常為六殿下煎藥也要仔細盯著,並反複查驗。

    六殿下的居院則不允許任何人輕易踏足,湯長史讓他務必理解配合,畢竟六殿下如同驚弓之鳥,還是隻凶禽。

    於是這居院中全是從武陵郡帶回來的人,他這個家令每每前來也要等人通傳。

    今日午後倒是難得清淨了一下,聽說湯長史入宮找皇上哭去了,此刻大抵是哭完了回來了,於是又第一時間找上他。

    家令與暮色一起無奈退去,融入初現的夜色。

    正準備傳晚食時,鄧護從外頭回來,低聲向劉岐通傳:“殿下,趙俠客來了。”

    “速速請進來。”劉岐說話間坐起身,伸手接過阿鶴捧來的外衣披上。

    趙且安被帶到此處時,便見少年披衣盤坐燈火下,與他禮節一笑:“有勞俠客夜晚到訪。”這笑不算很真,但足夠俊俏,趙且安則幹脆不笑,他不擅長笑,笑起來既假也不俊俏,損己也不利人,於是隻點了頭回應,簡單道:“得家中少主交待,前來送些東西,也替她與六殿下道一聲謝。”鄧護在劉岐的示意下,上前接過俠客帶來的東西。

    天下第一俠客登門送禮,出手必然不凡,鄧護心中好奇,直到接到手,看清具體,不由愕然失語。“雞子都是自家下的。”趙且安淡聲道:“魚湯要趁熱喝。”

    劉岐微笑點頭,麵上不見異色,隻是問:“俠客見過薑君了?不知她傷勢恢複如何?可有需要我相助之處?”

    “見了,恢複得不錯,她暫時沒說。”趙且安依次作答罷,直直地杵在那兒,既沒有要走的意思,也不再開口說話。

    劉岐察覺到他在等什,看向那罐被鄧護放在一旁小幾上的魚湯,問:“俠客是打算親自看著我喝下這魚湯嗎?”

    此話出,鄧護已無聲警惕。

    趙且安知道這些人的講究,但他不在意,隻遵循自己的行事風格,道:“都行。六殿下想喝便喝,不想喝也隻需告知一句,我既將它送到,它是個什著落,我要如實回話。”

    劉岐本是隨口一問,也並非疑心湯有問題,聽他這說,不禁抬眼問:“要與薑君回話?”趙且安微點頭。

    劉岐便立時明白了,需要這樣細致地向她回話,必然是她親口交待的了。

    “正是用晚食之際。”他與鄧護道:“為我盛湯。”

    鄧護一愣,應聲“諾”。

    劉岐的視線看向那隻提籃,原本雖覺此禮是平生僅見的樸素,卻也不作他想,現下知曉這許是她用心思索後的結果,再看那些雞子,隻覺顆顆飽滿可愛,它們全裝在同一隻籃子,滿滿當當,熙熙攘攘,熱鬧得很不一般。

    鄧護捧來盛著魚湯的玉碗,碗內魚湯鮮美,肉和刺皆被濾去,劉岐端過,一飲而盡。

    兩碗魚湯喝下,鄧護捧過空碗,經過那負責查收結果的俠客麵前,沒由來地做了個將碗口朝下的展示動作。

    “這湯的著落,有勞俠客如實回話。”劉岐盤坐原處,與趙且安道:“還有,請俠客代我提前與她道一句恭賀。”

    趙且安站在原處等了等,沒聽他繼續說,便點頭應下,轉身離開。

    “恭賀我什?”少微問。

    返回小院的路上經過神祠,順道來回話的家奴搖頭:“他沒說。”

    兩日後,少微即有了明晰答案。

    清晨時分,鬱司巫匆匆而來。

    鬱司巫每日至少要來探望三次,但此次不同,她親自帶人為花狸更衣梳洗,全程認真莊肅,唯眼神和手指在微微發抖。

    一切就緒後,花狸被扶著去往神殿前院,那已有數不清的巫者在等候,除此外,還有一行宮中來人。鬱司巫將花狸扶至最前方,跪坐下去,垂首聆聽內侍高聲宣唱:

    “製詔禦史一

    朕聞昔者聖王之治天下也,莫不敬天法祖,肅恭明祀。而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爾神祠巫女薑氏花狸,靈性天成,天賦異稟,可堪溝通天人,是用稽古定製,特進爾為太祝令,品第五,秩俸六百石,授銅印黑綬,使駐守神祠,掌四時祭祀,六祝之辭;祈風雨時若,年穀順成;佑宗社安固,邦家永寧;望爾毋怠厥職,以稱朕尊神保民之意。其布告中外,鹹使聞知!”

    遵循著來時鬱司巫的反複叮囑,少微執禮伏拜:“臣薑花狸,叩謝聖恩!”

    傳旨的乃是郭食,他含笑將詔書與太祝印綬一並奉上,與這位過於年少的新任大巫神道賀。少微雙手捧過詔書印綬,緩緩站起,下意識回過頭,望向身後。

    氣氛激昂嘩然,見那少女回首望來,依次起身的眾巫者無不心悅誠服地垂首。

    時隔多年,終於又迎來一位大巫神再臨神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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