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胡麻毫不猶豫的說出了拒絕的話,李家老夫人,同樣也低低的歎了一聲。
胡麻臉上的表情是荒唐,倦怠,李家老夫人則是隱約有些失望。
停頓了很久,她才輕輕的歎了一聲,倒是沒有了剛剛演說黃泉八景時的沉厚,隻慢慢道:“將我等二十年積累之厚,盡數予你,以助新天,這已是十姓極大的讓步啊……”胡麻隻是冷笑了一聲,甚至懶得回答。
而李老夫人則是眼神微微變冷,抬眼看向了胡麻。
這會子,身份倒像是從那位與胡家世交的李家老夫人,變成了無常李家的老祖宗,緩緩搖著頭,道:“鎮祟胡家的兒孫有出息,本事也大,集此世之身與彼世之法,修成了如今這一身的本事,上京城時,連國師都奈何不了你,可謂十姓門第一人……”“但你也未免,太過自信了。”
“我知你的自信,來自於那些彼世之人,他們確實能人不少,也確實都上了橋,但你須知道,他們上橋太晚了。”
她看著胡麻,倒像是在術法之上,指點著後輩:“上橋,便是超脫。”
“超脫之道,亦無非歸根溯源,是以人皆有歸鄉之能,上橋之後,便自然向了本源來處去。”
“此間之人,上橋之後,便會更近了黃泉八景,因為黃泉八景,本就是我等來處。”
“但彼世之人,卻來自於太歲,他們上橋,卻會本能的距離太歲愈近,反而愈發的危險,所以,彼世之人,在歸鄉一道,或許比我們差得更遠……”
“你指望他們幫你贏……”
微微一頓,道:“難!”
“說句不好聽的,若真強求分個輸贏,兩邊人鬥出了火氣來,怕是我們都拿捏不好這分寸,這個世道被毀了,都有可能啊……”
說到這時,口氣不重,但話的意思卻已沉甸甸的。
胡麻也忽然抬頭看向了他,臉上的疏懶抹去,目光冷幽幽的:“老夫人是在威脅我?”
當初約了鬥法,就是多保全一點東西,如今卻又說什鬥法都有可能毀了這個世道,那不是威脅又是什?
李家老夫人隻是冷冷的看著胡麻,不置可否,不解釋,自然也就代表著不否認。
而胡麻則是迎著她的目光,眼睛麵,忽然有了冰冷冷的笑意,慢慢的,點了點頭,道:“老夫人說與我家婆婆是舊相識,那想必也很了解她老人家的了。”
“當年她回祖祠時,曾對我言道,懂事的孩子,總是會多吃苦。”
“一句話說盡了她對我的掛念,也說盡了胡家人心的苦楚,是啊,懂事的人,好像總是更倒楣一些,吃苦都是好的,可怕的是出力不討好。”
“我胡家見著了這天下苦楚,早做打算,所以落得個家破人亡,隻剩我孤零零一個人,你們倒是享了二十年富貴,還想做活神仙……”
說著話時,臉色也已經冷了下來:“欠你們的?”
李老夫人聽著他話語漸重了,神色也微有些錯愕,眼底冷意稍減,隻定定看在了他的臉上。
“我是要集天命,驅太歲,你之前說的那些東西,我全都要,但是……”
而胡麻臉上的譏誚,已經於此一刻,達到了頂點,他冷笑著,聲音也提高了起來:“若真是到了一群人在前麵拚命,另外一群人在後麵扯後腿的地步……”
“……那就他媽毀了吧!”
李家老夫人驟然聽著這番話,整個人的表情,都似乎有些失控。
她人老成精,自然也懂得察言觀色,居然真切的感受到,此時胡麻根本就不是在說假的。
莫名其妙的,她忽然有些後悔過來與他見這個麵,說出這些話來,怎會有人一邊抱著要救世之舉,一邊隨時作好了毀世的念頭?
“你老了,所以不懂。”
胡麻看出了李老夫人臉上的錯愕,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
居高臨下,神色冷漠,麵帶譏誚:“虧你還想著拿打破這個世道來威脅我?”
“你根本就不懂,鬥法是在給你們機會,而不是讓你們談判的籌碼!”
“我走的是守歲路子,是個粗人,也隻會簡單法子,所以比起這個文糾糾的鬥法定輸贏,我更想直接打到你們服氣,把你們打沒了,剩下的東西自然在我手。”
“十姓有沒有不重要,貴人老爺有沒有也不重要,隻要外麵那世間生民在,一樣可以起了這羅天大祭。”
“隻可惜,正因為咱們都懂得這世界脆弱之處在哪,都懂得如何讓這世道更快的毀了,所以我才隻能守著規矩,與你們好好鬥這一場法……”
“但若有一天,真有人壞了這規矩,我們沒有了這份贏的希望,我頭一個便會找到你們門上去!”
“”
此時的外麵,陰風蕩蕩,燭火亂晃,照在了他的臉上,五官深邃,目露凶光:“老太太,回去告訴你們李家兒孫,也告訴其他人。”
“咱們都沒有退路!”
“這世道被太歲盯上了,沒有退路。”
“你們,也被我盯上了!”
李老夫人都不知道,自己多少年沒有感受過這種壓力了。
守歲人近身,本就會給其他門道壓力,尤其是盛怒下的守歲,猶如凶神惡煞,直逼眼前,讓人一時驚悚。
足過了許久,她才緩緩的笑了笑,佝僂枯瘦的身體,微微挺直,竟是在胡麻的注視之下,恢複了從容之態,歎道:“我倒忘了,論起狠勁,胡家人便沒輸過。”
胡麻看著她的神色,凝神良久,也慢慢向後退了一步,身上的影子從李家老夫人的身上退開。
緩緩笑道:“最近壓力大,有點上頭,老夫人別介意。”
“年輕人便該有這勁頭,否則成什大事,又如何讓人信你們能成大事?”
李老夫人倒是笑著寬慰,道:“隻是這場賭,未免太狠了些,不留後路,又讓人把一切都送到你跟前來,也難讓人寬心。”
“你能說得服那些彼世之人,卻不見得能說得服其他幾姓,說得服國師,更何況這天下之大,除了十姓,國師,誰又知道還有多少能人?”
“他們,又都會信你,都會賭上這所有?”
“這確實是個問題啊……”
胡麻聽著,也輕輕的歎了口氣,道:“說到底,懂事的人多吃虧,本就是句不公,卻又見慣了的話。”
“說不服又能如何,也隻是硬了頭皮走下去罷了,倒是老夫人這……”
“……”
“說到底,無非還是鬥法輸贏!”
李家老夫人輕輕歎了一聲,仿佛也經過了心間衡量,正視了胡麻,慢慢道:“本想與你打個商量,以歸鄉為約,助你成事,也讓十姓人家,心得個滿意。”
“但如今看來,我們說不服你,但你,怕也說不服其他人都跟了你下注。”
“十姓皆是江湖人出身,那便還是回到這場賭注上來吧!”
她說到這,神色凝重,道:“若李家輸了,石砣給你,天命取盡,刑魂一門上下子弟,赴湯蹈火,沙場送命,盡數歸你調遣。”
“但若是你們輸了……”
她頓了頓,目光陰寒:“其他幾姓,老身不管,但我要你們所有人,全力助我李家。”
“破母式,司掌黃泉血汙池,踏入歸鄉之境。”
“又或是,在這場鬥法之中,李家若是參透了歸鄉之境,那也是李家人自己的本事,得了那潑天富貴,你也就不要咄咄逼人了。”
胡麻聽著,眉眼微凝,卻又知道,這位老夫人,已經說出了最後的實話。
十姓如今皆有一道母式,借此可以影響黃泉八景,有莫大神通,但這一道母式,同樣也是他們的攔路虎,擋住了他們,無法真正掌控黃泉八景。
她想打個商量,讓自己作為交換,主動幫她們破母式,這自然不行,但若是要賭這一場,而在這賭鬥,她們有所參悟,自己掌握了這歸鄉之境,那便是自己管不了的了。
況且,隻要她們真可以掌握黃泉八景,那自己便是想管,也管不了,冥冥之中,人家就已經與此天地同在了。
這場賭鬥,除了看如今雙方誰的法高明之外,本來就還有另外一個層麵,那就是看誰能先更進一步,先進了那一步的,本身也等於贏了。
贏者通吃!
沉吟之中,他忽然低聲開口:“那若是再有人拿著打破這個世道什的威脅我呢?”
李老夫人也緩緩起身,道:“你剛剛說的話,老身倒也有些不敢認同,十姓,以及這天下能人,確實不見得都願意跟了你們下這場注,也不願扔了如今這身家。”
“但十姓好歹是要臉的。”
“更何況,咱們這幾姓,如今還都在那石亭之中掛著名,說出來的話,便是有人不遵,那其他人也不答應。”
“所以,你放心好了,鬥法便鬥法,若有人輸了不認,或是做出什危害這世道的事情來,那我李家,便第一個跳出來打他!”
胡麻聞言,眼間微亮,忙順勢攙住了起身的李老夫人,笑道:“這才是十姓該有的體麵。”
“第一個與你們鬥法的,總是吃虧的。”
李老夫人聽著誇獎,臉上卻是殊無笑意,隻歎道:“我們李家也是被趙家那賊眉鼠眼的給坑了,成為了第一個出來劃道兒的,各種準備,自不充足。”
“但趕上了便是趕上,咱們這場賭鬥,便以這猛虎關為題好了。”
“不過老身倒也確實該提醒你一聲,這神賜王由我李家一手扶了起來,但是他已不聽李家的吩咐了,此人手底下有一支浮屠軍,你倒要小心,因為外人不知此浮屠軍的全名。”
“若要讓老身來講,這浮屠二字前麵,其實還得再加上一個‘血’字。”
“血浮屠……”
胡麻聽著,眉梢忽地微挑:“血汙池的血字?”
李老夫人點頭,抬頭看著胡麻,似笑非笑:“而咱們這份輸贏,便在此處,隻看是你們破了這個血字,還是需要求我們李家把這血字收回去吧!”
胡麻與李家老夫人對話之處,不在人間,而中間那一片人頭大陣,也已被李家老夫人出場時的儀仗給鎮住。
但是地瓜燒動作快,那些已經進了城的孤魂野鬼,卻還在四下大鬧,尤其是很多孤魂野鬼,根本不是從關前來的,而是從關後出現,加入了這野鬼大軍的。
猛虎關內,早已亂作了一團。
神賜王手底下,駐關守兵,起碼數萬,但在這無數陰魂衝城之下,卻已一片死寂。
偌大一片關口,已是被折騰的毫無人聲,仿佛變成了一座空關。
而在更後麵,三軍匯盟之地,也都已緊張了起來,紛紛急著眺望,他們也能看得出來,這一夜之間,猛虎關仿佛發生了什了不得的大事,偌大關口,竟像是無人把守。
隻是急著左晃右轉,想要快些等到天亮,陰氣消散,好盡快的去將此關奪了。
他們甚至難以想象,奪城之後,會是怎樣一副場麵。
偌大一方近十萬兵馬守著的關口,卻隻靠了鬼神大軍,一夜之間破掉,活人隻是跟在後麵,等著坐收大功。
傳將出去,怕是又會在這門道麵,創下一方奇聞異談。
但卻也沒想到,就在這猛虎關後,萬聲啞喑,死寂一片,隻有陰魂呼嘯,孤魂野鬼在城中嘻戲取樂之際,關中一片黑漆漆的營帳之中,忽地響起了一聲低低的沉歎。
神賜王睡醒了過來,自己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火折子,點亮了油燈。
昏暗的油燈光芒,照亮了他慘白的臉與滿是血絲的眼睛。
聽著外麵毫無動靜,隻有滾滾陰風卷來卷去,他的臉上,便也似露出了不耐煩。
連戰數日,本想這一覺睡上兩三天,好好休整一番,卻不料,兩個時辰不到,便已醒了。
而同樣也在他睜開了眼睛之時,其他營帳之中,便也不知多少兵馬,跟著睜開了眼睛,身上都有濃烈的血氣彌漫開來。
他們皆未卸甲,此時木訥睜眼,看著倒像是一個個生了鏽的鐵人。
“呼!”
而在他們出了營帳,開始列陣之時,這偌大關口之中,便忽地有濃烈的血腥氣味升騰了起來。
那在黑暗看不見摸不著的血腥氣味,居然仿佛比那猛鬼叩關的陰氣都要沉重,將這關口之內呼嘯的陰風也壓了下去,所有正在嘻鬧作騰的鬼魂,皆在這血氣升騰時一驚。
而後驚慌失措,悄無聲息,縮起了腦袋,收起了陰風,都顧不上提醒自家奶奶便要溜走。
“誒?”
不過它們也不知道,早在這血氣滾滾升騰之時,它們的奶奶倒第一個察覺,驚得一回頭,便先溜出了城去了。
偌大一座猛虎關,便自沉寂在了夜色之中,風聲都仿佛止歇了。
隻在關前,有一片巨大的人頭大陣,被強行扭轉了方向,正對著猛虎關關口。
“天色怎還沒亮?”
急著等天亮攻城的三軍匯盟,此時都有些著急了,不停的向了東邊看去,聽著那毫無動靜,也沒有半點火光的猛虎關,他們都隻覺那是一座空關,陰氣一散,便可以唾手而得。
但盼什不來什,隻覺這一夜太過漫長,早該天亮,卻始終漆黑。
東邊天際,也隻一層血線,仿佛壓住了太陽,跳不出來。
也就在這無聲而壓抑的焦躁之中,忽然之間,竟是聽得前方陰風漸漸斂去,眾人隻道是雞已叫過,夜色將散,心間頓時期待起來。
卻未想到,也就在這時,那一座黑漆漆的,仿佛已經沒有半個活人的關口,忽然緩緩打開。
一隻籠罩在夜色的大軍,緩緩自關內魚列而出,將夜色攪得混亂了幾分。
“唰!”
誰也沒想到,猛虎關內,居然會在此時大開關門。
而最關鍵便是,那猛虎關前,本來就是一片人頭大陣,對準了關內。
那隊兵馬出現之際,這些冤屈難散的人頭,便感覺到了冤仇之主,正是這些人斬了自己頭顱,不必激發,索命之心早起,怨氣傾刻如潮。
但那猛虎關內出來的大軍,甚至連看也懶得看一眼,隻聞得鐵甲碰撞,出關羅列,馬蹄與鐵靴,就這直接從滿地人頭麵前,甚至是踩著人頭走過,緩緩向了關外壓來。
人頭大陣之中,那些人頭被煞氣壓住,居然連眼睛都睜不開。
隻在眼眶之中,有血淚緩緩滲了出來,垂在頰間。
“那是……”
而在人頭陣後,正帶了先鋒隊在人頭大陣之外守著的諸路將領與先鋒官,也隻覺聞到了一股子鐵鏽與血腥氣味交織的風向身前湧來,呼吸不暢。
一顆心,也驟然跳到了嗓子眼,紛紛腦海閃過了一幕,聲音都已是顫了:“浮屠軍?”
神賜王手底下有浮屠軍,隻在夜殺人。
如今這時辰早已過了,但天色卻一直黑著,難道便是因為這浮屠軍已經醒來,要出關來殺人了?
“本想饒你們多活兩日,卻非要過來擾我清夢,那便收了爾等項上人頭之後,再好生休息一場吧!”
也在這壓抑之中,忽地那一隻大軍,前鋒已經開始加快,驟然攪動了夜色,逼至身前來時,便已看清了模樣,赫然便是一排一排,連人帶馬,都罩在了鐵甲麵的鐵疙瘩。
沉重,壓抑,身上甲胄之中,有鮮血不時揮灑而出。
馬蹄落處,分明便是枯燥凝霜的大地,但卻不知為什,蹄下卻有鮮血跟著濺出,一片一片,如同大地之下,滲出了妖異而神秘的血水,愈發有血氣蒸騰。
迷迷蒙蒙間,竟看著他們像是踏在了一片翻騰的血河之上,向前衝來。
巨大的動靜,不僅瞬間將這猛虎關前的人頭大陣給衝得七綾八落,就連人頭大陣後麵的先鋒軍,也一下子被對方濃重的血氣籠罩。
“不好……”這軍中不少能人,察覺不對,便立時使出了異法,卻是一副畫,向前一擲,卷軸展開,攔在了浮屠軍前。
那畫竟飛出了一條大河,落在了地上。
足有十餘丈寬,波滔滾滾,浪急水猛,突兀至極的攔在了浮屠軍前,好讓這陣前觀戰,尚未作好準備的先鋒軍與各路將領,安穩回到營中。
但卻不料,那浮屠軍望著這夜色的大河,竟是看也不看,便直接跨河而來。
馬蹄之下,鮮血崩濺,河流瞬間消失,隻剩了一團團沾了血汙的碎紙。
而同樣也在此時,便在渠州之地,某個小院之中。
李家老夫人在一白一黑兩位孫女的攙扶下,緩緩自一株槐樹下麵,走了出來,院子的一位中年男人,便忙起身過來迎接。
李家老夫人坐了下來,歎道:“胡家這孩子,與咱們這幾家的子弟皆不同,本不該是咱們能教出來的啊……”
中年男子捧茶遞了過來,道:“可信?”
李家老夫人點了點頭,道:“氣魄非俗,超脫於世,確實有大羅法教國祭之師的氣派。”
她喝了半碗茶,才緩緩放下,神色肅穆,目意深沉,道:“自然,也有助咱們李家打破這一道停滯十年的母式,摸著歸鄉門檻的可能。”
“孩兒明白了。”
中年男子點了下頭,便後退了幾步,便來到了這槐樹之前,以手撫上,沉默片刻,低低開口:“李氏族人,四大堂官,八百執事,三千跑腿聽令……”
“執陰符,領鬼將,齊赴猛虎關,相扶神賜王,與鎮祟胡家,分個輸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