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哀山上,國師看見了胡麻引來一道血色雷電,神色也瞬間變得又驚又喜:“原來,你早就已經有了走這上橋第二步的本事?”
此前胡麻在他的引導下,修出了九柱命香,便已是人間極數。
但是胡麻又在這極數之處,奪來了第十柱香,這更是超出了天地範疇,已經屬於在這人間,於“人”這個身份之外,憑添了神通,若作對照,恰對著上橋之人的“人非人”境界。
隻不過,在那第十柱香之後,胡麻便一心想要改天換地,而於術法一道,卻再無動靜,國師自己也倍受打擊。
回到了大哀山之後,曆經挫敗,頹喪,日思夜想,隻是在接受自己的失敗,於他這種人而言,計劃失敗自是難以接受,但更難接受的,卻是一下子沒了目標。
此前白玉京計劃便是他值得為之付出所有精力與代價的目標。
而在白玉京計劃挫敗之後,其他那些旁人也可以做到的事情,對他便無甚趣味了。
也是直到胡麻前來問詢歸鄉之事,才讓他又再一次生出了興趣,但也隻是感覺有興趣,卻無具體的盼望,直到如今看見了胡麻化身為橋,對他竟生出了極具衝擊力的興奮感。
自離開了上京城之後,尚第一次在臉上露出了由衷的驚喜之色。
第十柱香對應著人非人的境界,而這以身化橋,借天地殺劫,便已經對標了第二境界。
鬼非鬼!
這條路本就是他指給了胡麻的,看見了進境,心又如何不喜?
“我早就可以化身為橋了……”
而於此時的冥殿之中,胡麻手持梟皇凶刀,步步向前,引起了蕩蕩殺意。
一刀揮出,滿殿之中,皆是鬼哭神嚎,淒厲一片。
任是那再陰森的文官,再凶悍的武將,還是那詭異的侍女,仆從,迎著這引發了一片血光的梟皇大刀,都已經變成了紙糊的一般。
刀鋒過處,身軀撕裂,滿地都是胳膊腿,就連這冥殿之上,森然莫禦,有著群山連綿一般沉重的紫氣,都在這殺意之下,接連的潰散混亂。
“自得了十柱香之後,便已經感覺到了這一條路,尚未走到盡頭。”
“我既可以融入天地,也可以竊取天地。”
“但我不能那做,胡家走的是滅法之路,老君眉留下來的,也是改天換地之路。”
“我以此為目標,私下卻行竊法之事,豈不成了這世間最為虛偽的人?”
“因著此念,我甚至有些不理解,大威天公將軍法後麵的路,為什會是這樣的……”
“直到,自己尋著了必須走上這條路來的理由……”
心間震蕩,如同在與另外一個自己對話,也如同是在向這一片天地交待。
而腳步不停,刀鋒不定,殺得冥殿之中,一片混亂。
這冥殿確實如同國師說的一樣可怕,而這可怕,則具體體現在了兩點。
一是命數重,二是紫氣重。
因著這殿內紫氣滾滾,可化萬物,所以這滿殿文武,胡麻便是將他們殺了,也隻是白殺,紫氣滋養之下,他們立時便可以重新幻化,卷土重來。
所以胡麻從一開始就沒想過以一己之力,強行對抗這冥殿的惡鬼,而是用出了以身化橋之法,將那人間的殺劫引到了這。
人間殺劫,斬不了紫氣,但卻可以斬命數。
紫氣是需要命數重的人才能壓得住。
冥殿之中這些一朝惡鬼,命數被斬掉了,他們便壓不住紫氣,會讓這些紫氣,成了無根之源,而此時的胡麻又以身化橋,連接了人間,便可以將這些紫氣,重新送回了人間去。
紫氣流失的越快,這冥殿便愈虛弱,甚至枯竭。
簡而言之,殺得越多,人間愈富。
“人間,人間……
“重歸人間,萬民香火,便在此時。”
但也同樣在這時,胡麻引來的滾滾殺劫,雖然將這滿朝文武,乃至龍椅上的身影都嚇得了一跳,引起了不少慌亂,但卻也很快,他們便興奮了起來。
一張張木訥僵硬的臉上,皆露出了興奮至極的表情,甚至看起來已經算是瘋狂,快速將這滿殿的恐懼給壓了下去。
所有的目光,都隻是直直的盯著胡麻,貪婪之意填滿了眼眶。
胡麻以身化橋,便代表著此時他便打通了冥殿與人間的通道,那是回歸人間的機會。
可以引殺劫入冥殿,又引冥殿紫氣回人間,便也代表著他們同樣可以出去。
對於冥殿來說,還有什事情,比這更重要?
因此雖然被梟皇惡刀,不知斬殺了多少陰魂之時,殿內的恐懼之色,反而被瘋狂所取代,不僅那滿朝文武,皆向了胡麻一擁而上。
就連那龍椅上龐大的黑影,都再也按捺不住,陡乎之間起身,巨大的身軀越過了整個大殿,將腦袋直直的探到了胡麻頭頂的上空過來。
巨大的威壓與詭異的氣息,使得胡麻都呼吸略有不暢,抬頭一看,更是心間一驚。
實在是那玩意兒,生的太過古怪。
剛剛他縮在了龍椅上,胡麻也隻能看到一個隱約的人形,但如今再看,便見他身軀龐大到難以形容。
身上卻是穿著精美細密的龍袍,五官與身軀,都隱約的呈現出了龍形模樣,但卻又在龍軀之上,生滿了各種臃腫而詭異的觸手,於這大殿之上,蠕動搖擺,極盡怪異。
龍形乃是帝鬼死後幻化,而生滿了觸手,便是因為他們受太歲影響太深。
這時候,已經變成了太歲的一部分。
但怪歸怪,卻也同樣的可怕,巨大的身軀探來,幾乎壓垮了冥殿,胡麻如同麵對著烏雲。
所有的差距,皆在這龍椅上的怪物一俯身之際,表現的淋漓盡致。
差距太大了。
胡麻與這帝鬼,境界,道行,命數,紫氣,皆不在一個層次。
哪怕胡麻引來了人間殺劫,理論上可以傷到這怪物,但也隻如黃牛對黃蜂。
他與這帝鬼,本身就處在了一種微妙的局麵之下。
若在人間,胡麻十柱道行使將出來,未必沒有與這怪物正麵對抗的能力,但這畢竟是在冥殿,胡麻不可能將自己的一身道行,全部引進來。
甚至,他刻意的分割開來,九柱道行都留在了人間,隻有一柱道行,伴著自己入了冥殿,這是為了防著,自己不敵,陷身於此。
哪怕自己死在了這冥殿,那九柱道行留在人間,也不至於耽誤了羅天大祭之事。
隻是,一柱道行,又怎可能抵得了這帝鬼之威?
若將此夢,當作是陰陽交界,那便是越靠近人間,胡麻力量越強。
越靠近冥殿,那行子的力量越強。
可對方是拚了命的想要擠入人間,胡麻卻是要擋著他,此消彼漲,差距便也大了。
“如今是在我夢,還能被你給欺負了?”
迎著此怪,胡麻卻也並不驚悚,手的梟皇大刀陡然一劃,使了個搬攔把式,刀上滾滾殺意,便是連那帝鬼怪物,也要稍稍後退,避其攖鋒。
而胡麻則是伺機後退一步,忽然之間跺了跺腳,口中森然大喝:“吾乃鎮祟府主胡麻,孟家老祖,速來陣前,助我退敵!”
跺腳,呼名,正是要請神。
頭一次請神,還需要嚴格按照儀式規矩,既是請過一次了,這次便簡單了。
隻見得那帝鬼一退之後,便也立時伸出了似手非手,似爪非爪之物,狠狠的向了胡麻臉上抓了過來,滾滾陰風隨之而來,似是能夠將人神魂遮住,身體凍僵。
但卻也迎著這爪子,胡麻身後,便忽然出現了一個高大,詭異,穿著灰敗壽衣的身影,沉重萬分,抓住了那爪子。
帝鬼身上那無窮無盡的觸手與沉重萬分的力道,居然被這身影,結結實實攔了下來。
如此一幕,出乎意料,便是連那帝鬼,也驚怒萬分,厲聲叱罵:“掌印小吏之子,也敢私窺神恩?”
“”
都夷視太歲為神,而孟家老祖宗,便是太歲身上一根觸手所化,屬於神的範疇。
帝鬼雖然不怕,卻接受不了手下奴才也可以觸及太歲的僭越行為。
不僅一時怒極,更為凶猛的向了胡麻碾壓過來,甚至身上的觸手也一根一根,一條一條的向了孟家老祖宗的身上纏來。
瞧著,像是要借這種方法,將孟家老祖宗扯去他的陣營。
“不好。”
但在這過程中,胡麻卻也一直看著。
他也是頭一次接觸冥殿,該打的打,該罵的罵,但心則是一直存著小心。
誰也不知道這冥殿之中,除了命數與紫氣,還有什古怪。
因此一見這帝鬼行為古怪,便也立時不留手,腳下依著奇怪的方位,接連踏了數步。
此法,正是走鬼一門的布罡踏鬥,隻是被孟家人改過,原本踏罡布鬥,乃是神威蕩蕩,以身破邪,但被孟家改過之後,卻顯得古怪別扭,無端的生出了一種陰森扭曲的感覺。
用此法,正好鉗製孟家老祖宗。
負靈乃是天底下最好學的本事,隻要身子骨夠硬朗,豁得出去,便可以學。
但無疑,這一門的凶險也是極大的。
萬一被自己請下來的東西,事辦完了,卻不肯走,那怎辦?
所以負靈人雖然都對自己背著的東西恭恭敬敬,但卻也都需要暗中掌握一種送鬼的法門。
隻不過其他人都還好說,孟家背的是自家老祖宗,這可怎送?
強行送走自家老祖宗,聽著不好聽不說,孟家老祖宗一旦不高興了,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明麵上,孟家隻有請老祖宗,伺候老祖宗的方法,請還是送,磕頭就行。
但暗地,孟家人也一直在參研如何可以強行送走,甚至是鉗製這位老祖宗的方法,而孟家人又對胡家極為了解,便從走鬼一門拿來了這套踏罡布鬥的法子。
暗中改動,化作了一門克製老祖宗的方法,隻在嫡脈流傳,可以在老祖宗不願走的情況下,強行送走。
甚至,還可以借機利用老祖宗身上的一些弱點,反過來對它進行支配。
這其實符合負靈一道的法門。
從請神,拜鬼,再到一點點克製,控製自己背著的東西,乃是一個必然的過程。
當然,隻有這方法還不夠,需要滿足一些別的條件。
便如,施展此法,需要在自家老祖宗被某種強大之力克製住的時候。
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此前的孟家雖然有了這方法,卻一直沒有這個機會,倒是在孟家覆滅時,教給了胡麻。
如今,身在冥殿,孟家老祖宗被帝鬼抵住,便恰恰是這一個機會。
逆踏罡鬥,梟皇大刀於地麵劃動,拉出了怪異的符紋。
待到步法踏定,胡麻抬刀指去,恰恰的指向了這身軀龐大無比的孟家老祖宗後背位置,地麵上拿刀劃出來的符紋,也如約在它後背閃現。
孟家老祖宗頓時暴怒不已,有種異常痛苦的感覺,它不知道,這屬於請了自己下來的東西正在背刺自己,隻是下意識想要發泄。
而身前的帝鬼,便恰是一個發泄的目標,兩道鬼影,立時便在這冥殿之內,拚命廝殺。
帝鬼再想喚醒它,都做不到了。
“狗咬狗,倒是正好……”
而見著此法已成,胡麻心間也是一喜,目光立時盯上了殿內的其他人影。
不得不說孟家確實不能算是隻會磕頭,暗地想法也不少,但這個反製孟家老祖宗的法子,若是在孟家,大概一輩子也鼓不起勇氣來真的使用,可落在自己手,卻是正好。
心間想著,手中罰官大刀,更是血氣鼓蕩,橫殺半個大殿。
這殿的文武百官,或許是假人,燒進來的,但他們的官服,身份,卻是真的,也都是幫助那帝鬼增漲命數,壓著紫氣的存在。
而胡麻借這場殺劫,將他們一個個的命數斬掉,冥殿的紫氣便愈發的不穩,滾滾蕩蕩,如潮如海,借了以身化橋的他,瘋狂流進了人間。
不必刻意做什,如今不急的反而是自己。
隻要將紫氣引入人間,冥殿便會破碎,哀落,那帝鬼也會跟著變弱。
待到消褪到了一定程度,自己也就可以一刀將其斬了。
而在此過程之中,胡麻便也感覺到了滾滾無窮的紫氣,借了自己身體流過,衝刷神魂的妙處。
他此前修行,一直沒有刻意去竊取天地份量,也未曾主動搜尋紫氣,但哪怕是刻去找了,也絕無可能找到比冥殿更加龐大,更加純粹的紫氣,幾乎比十姓加起來的還要多。
在這過程中,自身道行,便已經有了難以形容的變化,原本隻是二柱半的命香,乃是紫色,如今卻是一柱接著一柱被紫氣煉化。
一那間,就足以抵得十年功夫,端得妙不可言。
當然,另外一個占了好處,甚至好處比胡麻還要大的,便是小紅棠了。
小紅棠身上的紫氣,本就是在這一方冥殿得來,剛剛還能夠被收走,但如今紫氣外泄,她又一直揪著胡麻的衣擺,躲在他身後,便也成了這滾滾紫氣衝蕩的目標,不知卷入了多少。
整個人看起來紫氣滾滾,已經完全像是被紫氣捏出來的小人了。
就連那身紅衣裳,都眼見著要變成了紫色。
……
“這是孟家的法?”
而同在此時的大哀山上,最為高興的,居然是國師。
胡麻所在的地域,地麵之上,竟有無數紫氣蒸騰而起,飄滿了整片山穀,如同一片片雲霞,而後形成了厚重的烏雲,於此山間,飄浮不定,此等異相早已將這滿山之人嚇住。
“怎回事……怎……”
王家諸人,這會子直接有種傻了眼一般的感覺。
他們對紫氣可不陌生,曾經在國師授意之下,竊取四方紫氣,打造白玉京。
本以為王家,便是十姓接觸紫氣最多,見識最廣的,如今才發現,竟是小巫見大巫。
這大哀山上紫氣滾滾,倒像是不要錢的一般,任是換了誰來,也隻當自己是做夢。
相比起來國師則是睜大了眼睛,看著胡麻身上的氣機變化:“你竟有方法,反製孟家老祖宗,這……這豈不就等於,破了孟家的攔路虎?”
“”
相比起這紫氣異相,無疑這才是最讓他感覺驚喜的。
他喜歡看到這種難題被解開的場麵,欣賞這從人腦子推衍出來的諸般妙著。
當初在上京時,他與胡麻鬥法,便見到了胡麻身上諸多令人意外的舉動,不少地方,都堪稱精妙。
隻是那時候胡麻是在毀掉自己的法會,所以他雖然暗暗稱讚,卻也欣賞不起來,可是這一回便不一樣了,他是站在客觀角度,這一件件,便已經足以讓他生出強烈讚賞。
隻是讚賞之餘,他也沒忘了看向身前燒著的十柱香,看著其中一柱香,已經飛快的燒了下去,眼看著僅剩三寸不到。
但另外的幾柱香,卻也分明受到了感應,已是越燒越旺。
隨著香火飄起,大哀山上,都充滿了一種珍貴檀香的味道,壓住了血腥氣。
心間不由得開始擔憂,沉吟中,低低的向了胡麻的所在開□:“你以殺劫斬冥殿命數,是絕妙的一招……”
“隻是問題在於,如今這場人間殺劫,雖然已起掀起,但還未成大勢啊……”
“如今你入夢太深,冥殿之中,其他幾位帝鬼,也看見你了……”
如今的冥殿之中,胡麻聽到了國師的聲音,知道他這是以法力告訴夢的自己,抬頭看去,便見到這一方冥殿,已經開始露出了枯敗之相。
紫氣流失越多,帝鬼份量越輕,孟家老祖宗倒是越來越凶戾,若隻此一方冥殿,那自己這一場入夢,便可謂是輕而易舉的勝了。
隻可惜,同樣也在此時,已經有另外幾種氣息,在飛快的靠近。
自己知曉了冥殿的所在,冥殿便會托夢給自己,因為這第十位皇帝,是離現在最近的一位,也是離人間最近的一位,所以他第一個出現,但在夢呆的時間久了,其他也會來。
深呼了一口氣,也確實感覺到如國師所言,人間殺劫將起,需要時間醞釀,目前還不夠,遠遠不夠。
隻是問題在於,或許當這場殺劫醞釀的足夠時,這天地之間,命數便已然不足,便是想要追求歸鄉境界,也沒有足夠的底氣了。
而此時的胡麻,則在國師的提醒之下,隨手一刀,便將殿上一位武將模樣的人剁下了腦袋,然後緩緩橫起刀來,低頭看著梟皇刀上的血色,聲音低低的自語:“你已經算是聰明的,所以你理解這場殺劫,知道它掀起之後,會有多厲害……”
“但你還是不夠理解,這一場殺劫,與你想的不同,它會起的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快,都要猛烈……”
“隻要我搭起了這個橋,那當我這一刀斬出時,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話猶未落之際,便忽然看到,冥殿上空,瓦礫紛紛落下,如同被天開了一個洞,一隻巨大的麵孔,緩緩的湊到了這破洞上來。
破洞隻容得下它一隻眼睛,瞳孔微微轉動,便忽然落在了胡麻的臉上,而後,僅這一隻瞳孔,便能看出他的興奮,以及那眼中的貪婪與凶戾之色。
而胡麻橫刀於胸,抬起頭來,看向了它,同樣發笑,滿麵狠戾:“我為人間奪紫氣人間為我養殺機……”“皇帝們,該上路了……”
天發殺機,鬥轉星移。
當胡麻橫刀於胸,震懾冥殿,等待人間殺機起勢之時,如今的人間,隨著明州王楊弓大殺四方,掀起了這場人間殺劫的一角,一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驚天駭浪,快速淹沒了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