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寅在幾無止境的墜落中,圓睜著眼睛。
到了此時此刻,知曉了錢醜的真實身份,見證了葉淩霄的仙身。
以他的智慧,如何還能想不明白!
他起先一直以為,在這場清剿一真的戰局中,他是那個確保斬殺一真道行刑人的後手,他是確保平等國會“配合”景國行動的那個人。
他以為景天子姬鳳洲和那位女相閭丘文月謀算了一切,隻是算錯了匡憫的實力。
但其實這也是沒有漏算的。
他隻是推動平等國行動的人選……之一。
相較於他是從李元赦那得到消息,被不著痕跡、順水推舟地利用了一回。
葉淩霄才是那個直接同景國合作、暗中主導局勢的人!
也是在這場戰鬥兜底的存在。
一尊商道真君成道路上積累的財氣、塵氣,付於成道的那一枚買命錢。
燕春回展現巔峰力量、養在心念血蓮的一劍。
再加上孫寅和錢醜本人,加上隱日晷……
事實上一真道首今日若是沒有出現,匡憫已是交代得徹底了。無論他藏得有多深,都及不上葉淩霄對一真道的恨。
這一切隻因為一個名字,一個曾是傳奇,幾乎成為傳說的名字——
閭丘朝露!
道曆三八九六年,黃河之會無限製場的魁首。
閭丘文月的獨女。
這個故事的開始,是因為一個恢弘的計劃——閭丘文月當年陛見天子,所呈上的六合之謀!
閭丘文月讀書千萬卷,博古通今,素有大誌。她所求非萬萬人之上,而是開創古今,創造曆史。即便是天下第一帝國之丞相,四千年累代,也過半百之數。她的目標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代表新時代國家體製的最巔峰成就——六合帝國!
“使我佩中央相印,豈如相六合為國?!”
此等傳揚甚廣的名言,是她還沒有當上丞相時所說,也成為帝國上下無數讀書人的理想。
如靖平滄海這樣的手筆,她不止揮動過一次。
現世這幅畫卷,任她勾勒宏圖。
今日所謀為滄海,昔日所謀是“仙廷”!
昔年仙人時代謝幕,仙人們以無上仙術,送一批【仙種】“飛升”。寄望於這些真仙跳出最終大劫,在最輝煌的時代降臨,重新主導時代。
這當然是一個美好的盼望,幾乎不可能實現。
仙帝都被打得永眠,仙宮都被擊破,仙道傳承大部分失傳,僅剩的一些,也隻能以各種隱晦方式苟延殘喘……一真道豈會放任那些仙種存活?
在漫長的時間,他們從未放棄追剿,早就將那些仙種一個個找到,一個個抹殺。
閭丘文月卻看上了仙人時代的遺留,要將那種美好的盼望,以景國之名實現。
仙人們勾勒了理想輪廓但不能做到的事情,昔日九大仙宮橫世所要靠近的最終偉業……景國有能力實現。
中央帝國海納所有,不僅享受國家體製下當前時代最豐富的資源,也要向曆史吞咽資糧。
她要將中央朝廷,建設為仙廷!
她要舉國飛升!超越遠古時代的妖族天庭而存在。讓承載著天都百官的中央大殿,徹底擺脫天地人劫,不受人生八苦,跳到現世更高的地方,如日月永懸照。
此即為【仙廷之謀】。
若真將景廷建設成仙廷,哪怕是道門三脈,也再不能鉗製景廷,一真道更不算什,姬鳳洲將擁有超越以往所有君王的權柄。以仙廷視人間,六合一統,也當是水到渠成。
這手筆是跳出了當代格局,超脫於空間之上,在時間尋求答案。
而這個宏大計劃的第一步,是垂釣仙種。
閭丘文月以她腹中還未成形、卻是以文氣蘊生的胎兒為餌,以中央帝國的龍氣為釣線,設下九天十地誅仙陣,藏於大景國勢中,以此做釣鉤!
這場垂釣的細節孫寅已不得而知,因為整段曆史都被有意地抹去。
總之這位“文思如月照古今”的大景女相,最終成功地承接了末代仙人的遺念,獲得仙人時代的福澤,使得她腹中的孩子還未出生,便已經是仙種。
這個蘊生在閭丘文月腹中的孩子,便是後來的絕代天驕——閭丘朝露。
生來即仙種,長成即仙身。
也不知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她的出生就已經是傳奇故事,自小展露的天賦,也非一般的天才所能企及。在仙宮破滅的時代,含仙匙而生,注定將來會成為景國仙廷的第一尊敕命真仙,甚至是那並駕至尊的……【仙後】!
姬鳳洲需要借助她的力量來建設仙廷,也對閭丘文月允諾,願意與其愛女、這尊第一真仙分享仙廷權柄。
但像閭丘朝露這樣的人,她的愛又怎能屈從於他者的意誌?
無論是當今世界上最有權力的天子,又或是生她養她教育她的母親。
她隻屈服於自由意誌,不敬畏世俗的權柄。隻內求無上的仙道,而淡泊身外的所有。
她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一個名叫“葉小花”的吊兒郎當的男人,仙廷之謀也不幸地被一真道所捕捉。
那時候大人物們對葉小花的主流評價,是“枝繁葉茂掩其質,浮華太盛難撐天。”
是個浪蕩子,除了臉蛋一無是處的人。
而仙廷之謀被提前窺見全貌,直接引爆了戰爭!
那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劇變,波及道脈諸方勢力,險些分裂了道國。
有史可載的最後一位仙種,就這樣消失在元解術之下,被永遠地抹去了痕跡。
那場劇變的最後,是如荀九蒼那等老朽所期待的,景國內部的裂隙被彌合,景國外部的威嚴不受損。
景天子以其高超的政治手腕,及時遏製事態,撫平諸方,縫縫補補地讓這艘中央巨艦繼續遠航。
以至於景國內部如此巨大的動蕩,在諸方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平息。
但在孫寅看來,拋開所有眼花繚亂的動作,那次動蕩的本質,是以帝黨的妥協而告終。閭丘文月接受了她獨女的死亡,景天子放棄了仙廷的美夢,此後景國不再有人探索仙宮,不再有複刻仙術之人。不再有人……提及閭丘朝露這個名字。
葉淩霄,閭丘朝露,閭丘文月。
這樣的幾個名字聯係到一起,倘若孫寅還想不明白今日之局,他就不配承擔整個泰平遊氏的厄難,獨自向一真道複仇。
如今他再回看過去發生的那一切,那一幕幕。潛藏在第一帝國巨大陰影的故事脈絡,漸次亮起,似長夜炬火,蜿蜒如龍,是這的清晰!宏偉!
靖海計劃失敗後,閭丘文月在中央大殿伏地乞死,最終退位而隱,算是獨自咽下了靖海事敗的苦果,徹底淡出朝政,給諸脈一個交代。
可誰能想得到,那事實上是剿滅一真道的預演?
閭丘文月乞的不是她自己的死!
滄海的失敗,反而加劇了景天子的決心。
所有人都以為他這次必定要長久地休養生息,待局勢平穩,帝黨實力恢複後,再徐徐圖之。他反而斷臂刮骨,以不惜死的姿態來拔毒!
現今對景天子有更多了解的孫寅,並不相信那不惜死的姿態,他認定姬鳳洲是有更大的把握,才釋放如此勇魄!
閭丘文月這樣一個對一真道懷揣巨大仇恨的大景國相,從那位極人臣的高位上退下,隻是為了在最後的行動開始前,讓一真道更放鬆,更放肆。
帝黨敗了,閭丘文月退了,帝黨和三脈爭權……這不正是一真道大展拳腳的舞台嗎?
也是姬鳳洲和閭丘文月觀察一真道,將之剝皮拆骨的最後機會!
葉淩霄隱忍這多年,仙神同修,當然也不會錯過複仇。
閭丘文月本來和葉淩霄生死不兩立,但共同的仇恨讓他們存在合作的基礎。更別說剿滅一真,同時還是閭丘文月政治理想的延伸。
實在是不需要驚奇的!
一直到匡憫現身,孫寅都以為趙子和錢醜是求平等之理想,是受他連累而貿然入局,遇到遠比想象中強大的對手,他還很是愧疚,想要留下來獨自斷後——然後趙子說她隻為仇恨,錢醜的真實身份是葉淩霄。
現今廣傳的殺死殷孝的三個凶手,的確是最想殺死殷孝的三個人。
景國的栽贓非常精準!
因為他們就是照著名單在捏名字,因為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中。
孫寅忍不住回想。
當時是怎跟這兩個人聚在一起,準備去殺殷孝?
真的是自己提議的嗎?
好像是見麵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躍躍欲試。
自己一提名字,錢醜迫不及待,趙子欣然而往。
當初以為是誌同道合,現在看來……是過於誌同道合了。
讓葉淩霄來對付匡憫,這說明帝黨對一真道行刑人的重視,並不視之為可以暫時放手,留待以後再追緝宰殺。也或者說明了帝黨對局勢的把控,一個一真道的關鍵人物都不放過。
但葉淩霄這樣的實力,也越發說明這不會再有什後手。
因為葉淩霄強到這個地步,理論是可以杜絕一切意外的。
唯獨一真道首,是有能力改寫一切的存在。是在姬鳳洲和閭丘文月的苦恨下,在帝黨如此突然的發難中,仍然暴起反擊,攪皺一池春水的存在!
強如仙神同修的葉淩霄,憑借這多年的複仇準備與之鏖戰,也隻剩下掀開隱日晷,暴露一真道首行蹤,這一種辦法了。
孫寅死死地看著這一切,同時繼續徒勞地衝擊封鎮,以期能給一真道首造成哪怕一點幹擾。
渾不在意隱日晷一旦被掀開,他很可能將以這種雕塑般的狀態流亡宇宙深處,將這樣寂寞地度過餘生九千年,苦熬至死。或許唯有期待遇到足以毀滅此身的危險,那將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幸運。
於是他看到——
一真道首大張五指而前按。
哢哢!哢!
那瘋狂轉動的晷針,生生被截停!
劇烈的、狂妄的洞天力量,與名之為【百寶】的神通竟離散!
一真道首以無上手段,生生剝離了葉淩霄對於隱日晷的影響,而後一翻掌!
!
隱日晷猛然倒翻。
像是一隻將要掀開的鍋蓋,又被狠狠地蓋上!
“這件洞天寶具的主人並不是你。”一真道首漠然道:“你和它之間的聯係看似緊密,但卻裂隙萬,寬廣得可以藏下一片宇宙。”
掀開隱日晷的努力被轟碎,加持寶具上的神通被撕裂,葉淩霄一霎麵如金紙。
百寶神通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焚錢鎔金的神通,投入越多,資源越貴重,神通表現越是強大。這無比契合他的商道,也是他能鑄造商道金身,修成商道陽神的重要倚仗。
所謂“天下法器莫過於洞天至寶,諸寶有貴難及於洞天一毫。”
最為貴重的洞天寶具,對百寶神通的加持,也無疑是最為強大的!
但在剛才那個瞬間,一真道首精準捕捉了他與隱日晷之間的那一絲不協,將微毫裂隙撕成了天塹——因為隱日晷的真正主人是昭王,昭王願意讓護道人借用隱日晷,使用隱日晷的力量,卻不可能允許借而不還。
再怎放開權柄,由他主掌,他也不是真正擁有。
所以他也並不期望僅用這件隱日晷就轟碎一真道首,僅僅隻是要將它掀開。
可是就連這一點,他也不能夠做到。
明明隻有那微小的一隙……
“你說的宇宙在哪?”葉淩霄問。
“宇宙在我眼中。”一真道首目視葉淩霄,如瞰芸芸眾生。那隻手又探將出來:“我可以給你個痛快!告訴我,誰是昭王?”
葉淩霄仙身如薄紙,飄揚在空中,財神金身輕輕抵住此身。
“這的確是昭王的寶具,交予平等國使用。但隻有在我手上,它才能展現最強的形態。”
“我也設想過,倘若有一天,昭王與我為敵,或不許我向一真道複仇……”
葉淩霄緩緩地合攏五指,身上仙光熒熒,身後財神大放寶光——那晷針猛然一跳!
一真道首又遙遙將它按止,按定,不許它轉動。
鐺~!
這晷針像一個誓死抗爭絕不屈服的人,就這樣斷裂在晷盤!
那巨大的石質晷盤,也出現了難以計數的裂隙——葉淩霄以毀滅隱日晷的方式來抗爭!
倒也不必掀開了。
隱日晷徹底毀滅的那一刻,此處戰場自然就無遮無擋。
哪怕一真道首已經強大到能夠剝離葉淩霄對隱日晷的掌控,他也來不及阻止這座洞天的崩塌,無法挽救這件洞天寶具的毀滅。
寶具毀,而見神通!
洞天毀於一瞬,極致恐怖的道則碎滅之波紋,向四麵八方擴開。
白茫茫的光照衝刷了一切。
趙子早就無法支持【視界】,孫寅都目眩如盲!
匡憫則團身如繭,合抱四臂,撐光如外甲。
一瞬間的強光一瞬間又泯滅。
最後還是一真道首,與葉淩霄相對懸立於空中。
喀嚓喀嚓喀嚓!
巨大的石晷破裂成無以計數的碎塊。
隱日晷世界已經崩潰了!
但崩潰在一真道首的手掌間。
此方戰場還是被籠罩,被遮掩,隻是這一次,是一真道首一手遮天!
他平伸著他的手,五指握成拳頭,隱日晷的碎石,就從他的拳心飛落:“在真正的力量麵前,你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你知道一切都無法改變……對嗎?”
但葉淩霄看著如此強大的一真道首,隻是咧開了他溢滿鮮血的嘴:“我已經知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