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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63章 封禪

    歐陽頡端坐在正堂,身後的緝刑鐵鞭,像是橫過他的官帽。

    他皺著眉頭,是因為剛收到勤苦書院院長左丘吾的回信,其中信息太多,逐字揣摩。

    他和左丘吾是有私交的。

    這一點很多人都知道,並不是什秘密。

    先前中央帝國清剿平等國的時候,左丘吾能夠那快地押著院內教習先生鄭午婁名弼來投案,就有這方麵的原因。

    當然也是因為完全沒有線索能夠指向左丘吾和平等國有牽扯,再加上勤苦書院本身具備的影響力,以及這家書院一貫的持正姿態,才有這特事特辦。

    左丘吾的回信,是針對他早先去信時的問題。

    彼時從東海歸來,他驚見一蟲離身。彼刻急於參與鎮壓一真道,未能親身細究,卻也特意傳信給更有見識的人,以求真相。

    他在景國內外都請托了人,但這方麵總歸是左丘吾更讓人信服。

    “……此蟲怪異如此,卻不顯名,我亦不聞,是人為抹去痕跡,匿世而隱。

    “……我在調查此蟲時,似乎感到一種曆史的阻力。

    “……後於學海浴心,登書山求索,窮閱舊典,乃得中古一殘章,錄有此蟲,細節略同。‘收為一線,張有腹心,七上八下十五翼,提心吊膽如人髒,其名【人蟲】也。’

    “又近古仙師之典,《仙方經》有雲:‘曳落天河,十五翅蟲。詭極人物,乃刻天鳴。’

    “又《列國千嬌傳》有雲,‘武帝戲天妃,詐以提心吊膽之蟲,以為閨房之樂。’……

    “此般種種,互為驗證,雖不盡為信史,取以長短互合,是碎玉完璧,或可成憑——

    “此蟲名【人蟲】,曳落族之所傳,其用不能確證,應有詐詭之功,能為天機之引。”

    剝開這封信其它的內容,核心信息就是這些。

    當然,以左丘吾的風格,恨不得一個字掰成十個字用,信上也不會有太多的寒暄之類。無非是尋章引據,詳證的過程。

    這封信讀到這,歐陽頡便再不能坐住。

    人蟲,曳落族,指向太明確了!

    他感到有一張巨大的網,在海上戰場就已經鋪開,在景國以錢塘君伯魯垂釣的時候,他這個緝刑司大司首,也觸及了別人的釣鉤!

    或者比那更早……

    天下一局棋,人人在局中。

    但無論如何,事後的追究已經無用。

    現在要去的地方隻有一個,現在要做的事情隻有一件——

    中央天牢!

    距離人蟲沾身的那一日,雖然並沒有幾天,但在如此緊要的事態,已經算是耽誤了很久——一真道首宗德禎都已經伏誅了,這場針對一真道的大清洗,都已經進入收尾階段。他這個緝刑司大司首,都可以停下來,坐在這看信了!

    他自己另外找人查閱的各種異蟲資料毫無結果。

    針對那條飛蟲的搜尋也杳無痕跡。

    而左丘吾的回信,來得實在很晚。

    最可怕的事情……或許已經發生!

    就在這個時候。

    歐陽頡心有所感,抬起眼睛,便在往來堂院的人流中,瞧見了道台司首黃守介。其人正好離開他所在的官室,大步向這邊走來。

    怎說呢。眼前這人的確是黃守介,但又絕對不是黃守介。

    身體還是那個身體,但動作,眼神,甚至氣質,都有太多不同。

    最明顯的一點——黃守介心思深沉,很擅掩飾,不管心是怎想的,絕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看著他的上司!

    為何都不好好地了解一下黃守介,就這樣放肆地走出來啊?

    在歐陽頡這般久於刑名的宗師級人物眼中,這無異於鬧市裸奔,顯眼得很。

    在他的辦案經曆,不知有多少蠢貨,自負神通手段,卻敗於一句話一個眼神——蠢貨從不汲取教訓。

    不是占據其身,就等於替換其身!

    “黃道台!”

    歐陽頡對自己的判斷有絕對自信,行動也非常果決,在這一聲稱呼喊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動手。目縱神光殺神意,舉鋒橫絕在庭中。

    但他同時也聽得一聲“歐陽總長!”

    !

    他的心髒忽然跳動。

    咚咚!

    忽然金戈鐵馬戰鼓鳴,他竟生出膽怯!

    而後是忐忑,扭捏。

    他的道軀仿佛分為兩截,一半使勁往上,一半拚命往下。

    提心吊膽啊。

    七上八下。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一個事實——

    人蟲並沒有離開。

    或者說那次離開的隻是人蟲的形象,不是人蟲的意義。

    從開始到最後,人蟲的目標都隻是他這個緝刑司大司首而已。

    無論他怎自查,都查不出問題。

    因為真正的危機,要等到此刻再爆發。

    人蟲於他本無害,所以無從察覺,真正要影響他的,是另外一個不在眼前的存在。

    他忽然就明白了左丘吾寫在信中的那句話——“我在調查此蟲時,似乎感到一種曆史的阻力。”

    那種阻力是真實存在的!

    一切的機緣巧合,都是早有安排。

    不是左丘吾查資料查得慢,也不是他歐陽頡見識太貧瘠,是他對【人蟲】的認知,絕不可能在這一刻之前得到。

    冥冥中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力量,描寫了這樣一個過程。其中自有邊界,誰都無法逾越。

    無論什樣的意外,都不能影響它實現。

    而這,不正是那一位的手段嗎?!

    祂何時竟然鬆動了封印,竟能釋放這般近於奇觀的力量?

    心中有萬頃波濤正洶湧,手卻撐著椅子,未能起身。

    就是這一下失控,歐陽頡的目光已經被黃守介的目光剖開。他的眼神一霎渙散,而本欲站起的道軀,也因此落下,坐回了那張代表天下緝刑司之總長的大椅上!

    穿行在堂院的緝刑司吏員們,隻看到司內兩位首腦人物,彼此熱情招呼,親如手足兄弟,暗暗感慨大人物們的場麵功夫。

    黃守介大步往前,徑去堂內禮敘:“總長,正好您也在衙中,下官有要事容稟!”

    他就這樣走到了歐陽頡的麵前,端正一禮,假做耳語姿態,附耳片刻後,便抬起手來,摘下了歐陽頡身後所供奉的那支緝刑鐵鞭。

    “謹遵總長之命,我當親為此事!”

    黃守介對歐陽頡行了一個規整的官禮,而後道:“那下官就不打擾了。這段時間您傷神太過,好好休養幾天,剩下的事情都交給我。”

    他帶著緝刑鐵鞭往外走,恭恭敬敬地退出來,雙手抓著門環,將正堂的大門緩緩拉上。

    星光月光澆不進緝刑司的燈光。

    這座皇城三司最堂皇最威嚴的衙門,就在歐陽頡渙散的眼神,緩緩闔上它的風景。

    偌大府衙人流如織,但沒有一個吏員,敢近前來聽。

    歐陽頡靜默在他的正堂中。

    緝刑司大司首親自跟道台司首交代的事情,誰有那硬的腦袋,能夠扛得住風險?

    可以預見的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有人來打擾歐陽頡。

    黃守介想了想,把堂前的法繩也取下了,站在已經緊閉的大門前,吩咐道:“去兩個人,把案犯樓江月押過來,本官奉總台之命,要親自押送她去中央天牢!”

    歐陽頡堂堂緝刑司大司首,身具絕巔修為,是在整個中央帝國範圍內,執掌最高刑權的人。

    哪怕是神俠,也不可能在天京城毫無聲息地將他殺死。

    想像控製黃守介一樣控製他,也絕無可能。

    哪怕有同樣的條件,同樣的機會,歐陽頡和黃守介的份量完全不同,所受到的關注也壓根不在一個層級。

    現在把他控製下來,鎖在緝刑總長的座位上,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一步。

    這可是中央帝國的核心區域,核心位置,核心人物!

    而黃守介要的,本來也不是歐陽頡的性命。他需要的緝刑鐵鞭,已經握在手中。

    很快便有兩名資深執司,用囚車裝了樓江月,將她推至堂院中來。

    囚車外麵還蒙了一層布,以蔽囚犯之貌,不使失顏。

    緝刑司當然不是對犯人這友好的地方……但這畢竟是樓約的女兒,歐陽頡親自去禦史台接回來的囚犯,他們不用轎子抬著,已經是很守規矩了。

    黃守介淡淡地看了囚車一眼,很自然地道:“此為總長交代下來的公務,倒也不用特意叫人。就你們兩個帶路,咱們往中央天牢走一遭。”

    如此就避開了不熟悉自己親信的問題,且真找熟悉黃守介的親信隨行,還容易暴露。

    這些個鷹衙獵犬,狗鼻子都靈得很。

    他又道:“衙中有什緊要事情,先轉與其他兩位道台。事不能決,就等我回來處理。不要打擾總長。”

    屬吏皆低頭應聲。

    兩名執司很高興地將囚車抬進緝刑司的官車中,駕著這輛馬車往中央天牢去。

    “皇城三司”說起來像是一個體係,實則各自為政,完全不同。但這多年來彼此合作,也算是知根知底。

    樓江月的身份和罪責,注定她要往中央天牢最底層走。

    緝刑司的馬車停在中央天牢外,緝刑司的囚車停在中央天牢的第一道門,緝刑司的兩名執司停在第三道門。

    一行人一層層地被剝去。

    這最底一層,隻有黃守介帶著樓江月走。

    門口那鎖在石盔的守衛,隻叫他們一直往前走,再沒有別的指示。

    嗒!嗒!嗒!

    定的滴漏聲,像是殘酷的刀削。

    關押在這的人,都在被時間淩遲。

    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走一條深幽不知盡頭的路,唯有滴漏到永遠,悶得人們想要捏碎自己的心髒。

    所幸樓江月是行屍走肉,黃守介更百無禁忌。

    他們慢慢地往前走,直至深沉黑暗中,走出極瘦的佝僂的桑仙壽。

    天子寬赦了樓江月的死罪,予之無限的刑期。

    這當然無法給出一個明文的命令。

    但執掌中央天牢的桑仙壽,自然是知曉這結果的,也愈發能夠掂量樓約的份量。

    緝刑司畢竟不是專門關押囚犯的地方,把樓江月移到中央天牢來,算是順理成章。

    雖然桑仙壽事先並沒有接到通知,但一名道台司首親自領著犯人過來,在規矩上也並沒有問題。

    “黃道台。”桑仙壽陰惻惻的聲音響起:“真是稀客。”

    “希望下次不是我自己來。”黃守介看了看他:“案犯已經送到,請桑大人驗明正身。”

    “沒有問題。確實是……樓江月。”桑仙壽道。

    “那我就告辭了。”黃守介說著便轉身。來得很幹淨,走得很幹脆。

    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在中央天牢久留,道台司首也不例外。

    樓江月始終低頭垂發,不動也不言語,仿佛已經死去,但畢竟還活著。

    見慣了一心等死的人,桑仙壽倒也不會覺得稀奇。

    他隻是站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黃守介離去,直到確定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也便收起了一直係在指間的獄鈴——當然不是針對黃守介,而是對於任何一個走到這來的人,他都會保持足夠的警惕。

    他所傳輸的神念,隻要有片刻的中斷,獄鈴就會響起,整座中央天牢都將封閉。天牢落成以來的最高警戒,就會發生。

    無論何時,無論發生什事情,這都始終留存最充足的準備,以應對最莫測的危險。

    當然,這危險從未發生。

    他桑仙壽,也隻是一個看門人。

    樓約的女兒送到這來,實在是個麻煩。不僅不能折磨,稍微出點什事情,還要擔責。

    中央天牢豈是什療養地?

    實在難找到一個不那痛苦的地方。

    桑仙壽“哎”了一聲,扯過樓江月身上的鎖鏈,就這樣帶著她,往黑暗去。

    鎖鏈聲,嘩啦啦。

    滴漏聲,嗒,嗒,嗒。

    即便是在中央天牢的最深處,也不永遠屬於黑暗。

    在每天固定的時辰,啟明星亮起的時候,光就會出現。

    好巧不巧,恰是此時。

    恰恰是桑仙壽扯著樓江月,走入黑暗的這一刻。天京城的夜晚,迎來了啟明。

    中央天牢最深處的漆黑的穹頂上,有一縷唯一的光,就這樣發生了。透過細窄的柵欄,投在地上,是一個非常漂亮的“井”字。

    它的漂亮並非因為字形結構,而是因為它在某種意義上,代表這個地方唯一的希望。

    人間事,天不知。

    井中月,知何年?

    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月流逝了。

    光陰逐夢!

    像從前的每一年,每一天。天光出現,隻在一隙時。

    這個“井”字,也逐漸地黯淡了。

    在徹底消失的那個瞬間,於“井”字正中的那個口子,便有兩個景國文字閃現。這兩個最接近道文的文字,寫的是……“封禪”。

    此二字,隨光而來,也隨光隱去。

    周而複始,日複一日,從過去到現在到未來,從不變更,仿佛永。

    但意外發生在今天。

    “仿佛”這個詞語非常有趣,是“似乎”,是“好像”。

    但又像是在說……“偽佛”。

    仿佛並非真佛也!

    所以仿佛永的感受,不成真。

    黃守介今天來到此處,帶來了緝刑司供奉了近四千年的緝刑鐵鞭。

    此鞭乃景太祖姬玉夙所親授,代表中央帝國最高刑權——無拘俗道,不論王親!

    亦是……這個時代的力量,這個時代的聲音!

    在那個“井”字徹底黯淡之前,嚴酷鞭影隻是一橫。落在井口,如井中觀月橫杈的枝影。

    於是那“封禪”兩個字,無聲地分開,也無聲的碎滅了!

    這不是祭天祭地的“封禪”。

    而是——

    “封”印了“禪”!

    感謝書友“願愛不朽”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837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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