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7章 當有一會
砰!
星光之索自星河中扯出,拽越萬之遙,將那河中暢遊的人影,直直地砸在殿中!
大齊帝國斬雨軍統帥,就這樣摔在了兵事堂的議事殿。
曹皆正坐在殺氣凜冽的白虎大座,向來的苦相之上,有罕見的冷漠,如晨霜默凝。
“田大帥!”他在高座上投下俯視的眼睛:“上次你閉關之前,我們還認真討論過斬雨軍的冬季軍演,討論過絕巔的修行……想不到再見的這一麵,沒有等到冬天。且是在這種場合,以這種方式再見。”
“豈能盡如人意?就像我也沒有想到,朔方伯能恨我至此,不惜親手阻道。”田安平自己從地上爬起來,雙手仍為星光所縛,左右看了看:“曹帥既不打算鬆綁,也不打算給我看座嗎?”
“你說呢?”曹皆看著他。
“田某自問沒有做過什破壞規矩的事情。”田安平雖是問句,卻波瀾不驚:“君侯何以視我如囚?”
“世上隻有規矩,不講其它嗎?”曹皆問。
田安平道:“世上本來什都沒有。我忠於陛下,忠於齊國,才看到規矩,才願意在乎這些規矩。”
曹皆的視線挑起來:“你殺了朔方伯。”
田安平立身殿中:“君侯也是修行中人,也知修行之難。田某這一路走到絕巔,並不容易,任何人攔在前路,我都不能忍受。君侯眼看到的是朔方伯,我眼看到的,隻是一個阻道之人。”
曹皆的聲音,有幾分明顯的重量:“雖則朔方伯有此不智……但你明明可以不殺他,卻還是殺了他。”
“雖則……雖則!”田安平微微昂頭:“阻道之仇,不共戴天。難道田某要讓天下人知道,阻道田某是毫無代價的事情嗎?”
曹皆輕輕摩挲著手的白虎節令:“這說你準備好了殺死朔方伯的代價。”
“我什都沒有準備。”田安平自不會跟一戰滅夏的篤侯鬥狠,那沒有任何意義,隻道:“唯請陛下聖裁。”
“你願意說這多,本侯算是欣慰。”曹皆搖了搖頭:“但你需要說這多,本侯感到遺憾!”
作為天子屬意的兵事堂領袖、也在實際上接過薑夢熊掌中旗幟的大齊篤侯,曹皆的立場相對中立,不受個人情感影響,並不偏向鮑易或者田安平。若一定要有偏向,他偏向的是大齊帝國。
田安平殺鮑易,無論如何都不是一件益於齊國的事情,所以他才對田安平不滿。
而田安平的解釋,說明這個所謂的瘋子,也知曉問題的嚴重性!
明知不可殺卻強殺之,他倚仗的是什?
因為天子意在六合,盡才而用?
因為齊國乃新興霸國,底蘊最弱而真君最少,很難舍得他這樣一尊絕巔?
有恃而驕,無法無天!
田安平縛手獨立,麵容在兵事堂的威嚴下當然還是平靜的。但旌旗搖動的晦影,令這張靜止的臉,有幾分明暗不定。
他的確對曹皆有很大的尊重,不僅僅是因為他曾在曹皆麾下征戰。
他從來不屑跟人解釋,不在蠢貨身上浪費半點時間,今天卻一句句地說明,一點一點地解釋。
是因為他發現……他很可能見不到齊天子!
麵對鮑易死前的挑戰,他接下了這場豪賭。賭天下六合的雄心,會讓齊天子容忍他小小的冒犯。賭一尊絕巔的高度,可以掩蓋山陰微渺的雲翳。
但結果可能並不在他的想象中。
一位九卒統帥殺了另外一位九卒統帥,被欽天監監正一路拽回臨淄,天子卻沒有第一時間召見!
哪怕破口大罵,扇他幾耳光,刺他幾劍,大喊著要砍了他的腦袋!也都比這種冷淡要好得多。
他視曹皆為天子的代表,所以才做出這些解釋。
但曹皆儼然並沒有代表誰的意思。
最後他道:“願陛見天子。”
“你的請求,我會遞上去。”曹皆如是道:“現在,站好了。”
……
東海上空的雷雨早就散了,臨淄這邊倒是燦陽晚照,可夕陽格外的沉呢,像是牽墜著人心,要往群山背後的陰影去。霍燕山看了一眼天空,快步走進了得鹿宮——秉筆太監丘吉,正在隨侍。
定遠侯重玄褚良和華英宮主薑無憂也在。
霍燕山心中暗凜,感受到了一種不尋常。
天子向來淵深不測,平衡拿捏得極穩。往前私下召見幾位皇子皇女,都是大差不差的次數,也就是無棄皇子還在的時候,會見得多些。
至於議事的場合,則幾位皇子皇女要都不在場,要都在場。今天隻有華英宮主落座,倒是例外。
這是否是某種立儲的傾向呢?
這種傾向又是否是自己可以感受?
如今的內官之首往前走了兩步,目不斜視,小聲稟道:“陛下,田安平已被鎖入兵事堂,篤侯親自看著……他請求陛見。”
皇帝像是沒有聽到,隻問道:“朔方伯確實是前去阻道?”
天子麵前有一本奏章,奏章響起葉恨水謹慎的聲音:“朔方伯的確是喊著苗汝泰、柳神通、霸府仙宮等事,打破外圍封鎖,殺至田安平近前……但具體那一刻發生了什,因為登頂絕巔引起的天地潮汐,臣未能盡察。趕到現場的時候,田安平已登頂成功,朔方伯也已經死去。”
皇帝又道:“定遠侯查到了什?”
重玄褚良半尷不尬地坐在那:“朔方伯正全力調查大澤田氏,重點是追溯昔年柳神通之事,更專注於霸府仙宮的傳承……苗汝泰確實是帶著這樣的任務出海。”
皇帝又點了一個名字:“丘吉,你為秉筆,且來分析分析——朕要你的私心看法,不要公開的錦繡文章。”
九卒統帥相爭,甚至出了人命,這可以說是國朝近十年來第一大案!
這種事情內官最好是別沾邊。但天子問了,就不許任何人逃避。丘吉坐在為天子記筆的書案前,板正得像一隻筆架,硬著頭皮道:“看來田帥以登頂來回應朔方伯的調查,朔方伯不太甘願就此退讓……”
天子不置可否:“繼續。”
丘吉咬著牙道:“內臣以為,朔方伯或許有攜勢迫問,甚或跟田帥談條件的想法。但應該不至於真的阻道,甚至直接害田帥的性命——同為九卒統帥,掀開舊案是求功,直接阻道是大罪,朔方伯沒理由為功而罪。”
天子自己不評價,但對華英宮主道:“無憂覺得,丘吉分析得如何?”
薑無憂身著王爵武服,英姿颯爽地坐在那,落落大方:“丘公公的分析合情合理。”
“那依你看,田安平為什一定要殺朔方伯,又是何來的勇氣呢?”皇帝問。
薑無憂很直接地道:“既然已經結仇,有機會就當場殺了,好過日後糾纏。田安平殺朔方伯,無非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兒臣反倒覺得,朔方伯手上,並不存在什要挾田安平的證據,因為那證據若切實存在,朔方伯選擇的空間很大,當麵威脅絕對不是一個好選擇。而田安平本就是個膽大包天的人,他並不在意規則,他想的是——隻要不觸及底線。”
“至於他的勇氣……”
“自然是他走出絕巔的這一步。衍道真君放在景國也是國柱,在齊國更加意義重大。他認為他絕巔之後跟柳神通的舊事就不再是事情,甚至懶得在朔方伯的追索下遮掩。他也理所當然地認為,在朔方伯先違規的前提下,殺死朔方伯不是個大問題——”
大齊皇女微微揚頭:“他願意告訴陛下,他誰都可以得罪,他什都不在乎,他能成為陛下手鋒利絕倫的長刀。陛下若要仗之斬六合,就要容許他偶然沾染鮮血。他希望陛下能夠重新給他畫一條底線。皇權特許,天驕獨享。他認為他是這個國家,不可或缺的人。”
“你怎評價?”皇帝問。
薑無憂言辭有鋒:“有恃而驕,驕乎近妄!”
“天底下最鋒利的刀,朕已經有了一柄。”皇帝扭過頭來,看了重玄褚良一眼。
薑無憂斟酌著措辭:“定遠侯相對來說……呃,心還是有親情的。”
重玄褚良默而不語,靜靜感受皇帝這繞了好幾個圈的敲打。
天子卻不叫他沉默,又問道:“定遠侯還沒有跟朕講,你好好的秋殺軍不管,好好的侯府不住,竟派人去蒼術郡、靜海郡查起案來……查的是什?”
靜海高氏確實不簡單啊,這告狀告得也太快了。
“臣查的其實是觀瀾客棧天字號房的線索,白骨邪神的痕跡,或許在其中……這白骨邪神乃幽冥神祇,據說已經降身現世。”重玄褚良不得不坦白,但盡量攬在自己身上:“當年臣在陽國戰場,還斬了祂一刀,恐祂舊怨未消,想著還是提前解決了好。”
又補充道:“臣這就回去練兵……”
“定遠侯練兵的本事,朕有什信不過。”皇帝擺了擺手,又問:“那你查到什了嗎?”
重玄褚良不好意思地道:“才查了一個苗汝泰,就出了這件事。剩下八個人還沒開始……田安平也在其中。”
瞧他這溫和靦腆的樣子,那沾得上“凶屠”二字!
皇帝看了看他:“查吧,閑著也是閑著。近期無戰事,朕也沒什事情給你做。”
重玄褚良很想問皇帝既然也這關心這件事,怎不索性讓巡檢府和打更人那些專業的查案人士來參與,他堂堂一個九卒統帥,擅長的是帶兵打仗,隻是被自己的不肖侄兒逼出來忙碌……可沒想拿查線索當事業!
但話到了嘴邊,他隻道:“陛下聖明!”
被天子抓著小辮子,這回少說也要在軍營住上半年,才算能交代過去……也不知大胖侄子能不能懂點事,把剛出生的侄孫兒抱到軍營去看看老人家呢?
回頭得問問太醫令,剛出生的娃兒去軍營,要注意哪些方麵。
皇帝頓了頓,忽道:“燕山啊,你說這個田安平,朕該怎樣處理他?”
霍燕山看了半天的戲,突然被叫到名字,高大的身形一下跪倒:“內臣隻是一張紙,宣陛下之字。外朝之事,內臣萬萬不敢議之!九卒統帥,豈有奴言?內臣隻有一雙耳朵一張嘴,一顆忠君的心——心中不曾有什揣測,也不敢有!”
丘吉眨巴眨巴眼睛,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眼睛酸。要不怎說人家是內官之首,能接韓令的位子呢!
“你啊你。”皇帝抬起手指,點了點霍燕山,卻也並不為難他,轉道:“華英宮主以為呢?”
薑無憂直接道:“此人目無法紀,心中沒有國家,不能再用。”
“哦?”皇帝看著她:“田安平此人鋒銳絕倫,論兵略論修行,都是不世之才。獨當一麵不成問題,破陣當鋒更是利刃。你不是說,田安平願為天子刀,他也多少還知道不觸及底線?”
“田安平有不去觸及的底線,比如他殺朔方伯,也要等到朔方伯先違規才動手……不是對這個國家的敬畏,是知道跨過那條線,會死。”薑無憂平靜地道:“一旦知道跨過那條線他也不會死,那條線就並不存在了。”
皇帝淡聲問:“華英宮主沒有守住那條底線,長久駕馭他的信心嗎?”
“他或許在陛下給他劃出的底線上翩翩起舞。”薑無憂拱了拱手,以示禮敬:“但兒臣的底線,是對這個國家的敬畏。”
皇帝仍然不評價,隻道:“依你之見,此人不能再用,那就隻能殺了——你打算怎殺他?”
霍燕山伏地一定,僵住不動。
丘吉緊繃著握筆的手。
重玄褚良仍是樂的表情。
薑無憂沉默片刻,道:“兒臣殺不了他。”
“奇也怪哉!”皇帝這時才有了幾分意味深長,看著她道:“朕予你天下之權,你怎樣殺不了他?”
“天下之權是從製度出,維護規矩,即是維護陛下的權柄。”薑無憂慢慢地說道:“今田安平殺朔方伯,是以其阻道之名,雖不體國,未罪死也。哪怕追溯過往,論其殺柳神通舊事……天子昔日已定論,不可再議之。況且事久線湮,難得鐵證。以此事殺絕巔,不足為天下憑。其餘捕風捉影事,則更不能傷其分毫。天子乃天下之主,更要慎用重柄,不可不罪而殺,不可妄殺重臣。”
她頓了頓:“今田安平不以死罪而死,則朝野何以安?是以陛下雖予天下之權,兒臣不能濫用以刑殺。”
“那你要怎樣做呢?”皇帝問。
薑無憂的發簪都不是尋常發簪,而是一支長戈,刃是開了鋒的,一不小心就會斷發而走,頗能顯現她的殺伐果斷。
但在這個問題上她尤其的謹慎。
抿了抿唇,終道:“田安平畢竟是九卒統帥,國家重臣,又是帝國名門出身。兒臣……暫時沒有想好,還要再想想。”
皇帝坐在台上,略略前傾,真如沉雲壓天低!
那威嚴莫測的聲音,雖然並不高揚,卻叫人下意識地提心吊膽:“華英宮主以為,若是太子和養心宮主在此,他們可需要再想想?”
“他們不需要。”薑無憂幹脆地搖了搖頭:“太子殿下政治手段高超,既有天下之勢可借,自會不著痕跡地把他逼到死路。養心宮主……會繼續用他。”
今太子薑無華的政治手腕,是可稱諸嗣第一。
而養心宮主薑無邪,自負雄略,他不會覺得天底下有他駕馭不了的人物,也不會覺得有人是不能用的。能掌天下權,自可用天下人。
皇帝看著這位磊落大方的華英宮主,隻是說道:“你也算知己知彼。”
薑無憂起身行禮:“兒臣隻是知天下之重,故而如履薄冰。又智淺德微,思慮不敏,短時間想不出萬全之法……讓父皇失望了。”
齊天子什也沒有說,隻是站起身來。
他盤坐在台上的時候,很是靜肅,仿佛和殿中所有關乎威嚴的布置一般,都是皇權的陳設之一。但他站起身來的這一刻,關於大齊帝國的一切,便都鮮活起來。
東國萬之威,便如龍抬頭!
而皇帝在殿中走,其聲幽幽:“你們說說這個田安平,他希望朕怎樣?”
霍燕山伏地道:“他想……陛見天子。”
齊天子穿著寬大的袍服,走起路來似有祥雲隨身,這叫他顯得不那嚴苛:“當年殺柳神通,朕就給過他機會。”
他然回頭,目光在殿中幾人身上掃過:“朕要給他幾次機會呢?”
這難道隻是問並不在這的田安平嗎?!
殿中無餘聲。
所有人都大氣不出。所有人也都知道,最後的決定就要做出。無論那個結果是什,所有人都隻能選擇接受。
薑述是這萬河山之上的最高意誌,最終結局。逆之必死。
皇帝很少直接說哪位皇子做得對,哪位皇子做得不對。
他常常是直接做給皇子皇女們看。
今日也如往日。
在殿中踏出數步之後,天子開始下令:“斬雨統帥田安平殺朔方伯一事,案情複雜,事態可疑。且殺人者與被殺者都是國家大員,帝國重臣,不可等閑視之。朕令徹查此案,務必公正審理,不可有細節錯漏——著巡檢都尉鄭商鳴,親督此案。”
丘吉揮筆如飛,記下天子旨意。
皇帝道:“此國家之痛,不可叫死者含恨,生者蒙冤。對鮑易對田安平,都要公平。要讓天下人心服口服。”
丘吉眼神帶驚,但握筆如輕羽,絲毫不影響書寫。
皇帝又道:“霍燕山親自去宣旨,不要直接去北衙——田安平下獄待查,斬雨軍諸事,暫以斬雨軍正將鄭世代之。你讓鄭世去北衙傳此令。”
霍燕山低頭垂眸。
丘吉目光閃爍,懸筆而止。
讓覬覦斬雨軍統帥位置已久的鄭世,去督促他的親兒子鄭商鳴去查斬雨軍統帥田安平的案子……雖說舉賢不避,這也太不避著人了!
重玄褚良樂的表情不變,好像並沒有聽懂這道聖諭。
但心中明白,這或許是對田安平來說最糟糕的結果!
或許從一開始,天子不肯見田安平,便已經注定了這件事情的結局。更別說天子還當著他們的麵,公然跟華英宮主討論要如何殺田安平——這也是能夠討論的嗎?
除非那已經是一個死人,絕無再用的可能。
老鮑這次毫無疑問是做了蠢事,被一個後生晚輩找到機會宰了,也沒什可說。
時間的苦澀和家族的重擔,把鮑剽姚變成了鮑朔方。
天子對當年那位剽姚將軍,或許也是懷念的吧?
對與之齊名的另一位呢?
重玄褚良不去表露自己的心思,甚至不允許自己再去想。故而又一轉念——田安平也是觀瀾天字九人之一,如果白骨邪神的線索就在田安平身上,接下來要怎去查呢?
得鹿宮,各有各的沉默。
霍燕山微步走上前去,細審了一遍丘吉草擬的旨意,確認旨上沒有一個字不同,這才取出天子行璽,規規矩矩地用了印。又封好印盒,將聖旨捧上前來,恭恭敬敬地請皇帝檢查。
齊天子雖有通天徹地之能,蓋傾天下之功,也還是認真地看了一遍自己的聖旨,這才揮揮手。
霍燕山捧著這新出爐的聖旨,便急步而去了。
這得鹿宮中的小議,按說這便結束了。該處置的處置了,該敲打的敲打了,該教導的也教導了……但天子卻沒有立即叫眾人散去。
反而他繼續往殿外走,走得雲淡風輕,漫不經心:“無憂,取你的方天鬼神,借朕一用。”
薑無憂本能地便下拜:“兒臣領——啊?”
她驚愕抬頭,戈簪割破了發髻,飛前而落。
丘吉大驚之下‘啪’地一聲折斷了筆,立即離座,跪在地上請罪。
凶屠重玄褚良悚然起身!
大齊天子卻隻是看著殿外的天光,隨手一探,已將華英宮主那杆巨大的方天鬼神戟倒提在手中。
天子提戟,紫袍微卷。
“這朝堂之上,公卿私事,朕已是看得厭了!”
“天下之大,英雄何其多。”
他淡聲道:“朕與姬鳳洲——當有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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