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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00章 回頭無岸

    我已如此,你又如何?

    同樣的問題先前地藏問過一次,彼時祂以一滴佛血,締結菩提,顛因為果,完成了對姬鳳洲的壓製。

    而那一次的結局,是姬鳳洲獨吞苦果,就此加劇了傷勢。

    現在金色的血珠飛如流瀑,是菩提亦繁枝,地藏的傷痕代表更痛的苦果。若要全部叫姬鳳洲承擔,這具重傷未愈而苦戰的天子之身……是否還能承擔得住?

    “陛下!”掌軍皇敕的淳於歸,一直翼護在中央大殿外,此刻舉軍勢而動,結成一條燦白天龍,生鱗拔角,盤住此宮:“主辱臣死,何教妖僧之問!末將請戰!”

    他不是請戰,而是請死。

    白龍一折,好似玉帶環腰,願為天子替死!

    淳於歸和他所執掌的皇敕軍,上下一意,同心赴險。

    兵家之術經過這多年的革新鼎易,早已不是遠古時代那種全靠戰士自我奉獻才能混同一體的時期。

    對士卒氣血的極限利用,也從那個時代強軍的三成、四成,到現在霸國強軍普遍超過七成、逼近八成。剩下的都是軍陣運轉過程不可避免的損耗。

    在平日高效的訓練基礎上,在當代兵陣、陣圖以及包括軍旗、戰鼓之類諸多軍器的幫助下,現在不必那極致地苛求戰士個人意誌,也能整合所有戰士的力量。

    當然,上下歸心和軍心渙散,肯定也是截然不同的戰鬥表現,這亦是為將者統兵能力的分水嶺。

    皇敕軍是南天師應江鴻親自練出來的軍隊,雖然短時間內新換統帥,磨合不夠,但淳於歸也是核心帝黨,把握軍權並無阻礙。又是帝國俊才,妖界曆練過的宿將,在上下支持的情況,仍能真正召出這支軍隊的軍魂——

    正如《點將九論,選兵八法》所言:“將十萬之眾,上下一心,敢以言死,世之名將也!”

    他淳於歸是有成為世之名將的基礎的,隻差一場夠分量的戰爭。

    與之相對的是新任天都元帥匡命。

    匡命本人雖然倒向帝室,蕩邪軍畢竟歸屬玉京山,隻是現在玉京山掌教之位空懸,沒人能跟蕩邪統帥爭奪軍權。這支軍隊要想真正收歸帝黨,還需要一定的時間。

    作為蕩邪主帥,匡命揮師決戰外敵不難,帶領將士舍生忘死爭取勝利也能做到,但要帶著這些精兵,像皇敕軍一樣,排著隊替天子送死……現在還不可能。

    將為軍膽,兵也製約著將。

    匡命毫無疑問強過淳於歸,在這場戰爭,卻也隻能駐軍固陣,以軍勢撐國勢。他並不盲目地表達忠誠,隻做這支軍隊最應該做的事情。

    淳於歸和他統領的十萬大軍在等待命令。

    這條須尾俱全的燦白天龍,夭矯靈動,然而寸鱗寸須,都是活生生的戰士以氣血凝結。

    它盤踞在中央大殿外,以保衛天子為任,是切實的要以人命為代價!

    但這場戰爭的殘酷在於——即便皇敕軍是天下強軍,這十萬之眾都願為君王而死,在地藏的反擊之前,其實也很難體現意義。

    十萬銳士齊赴死,於超脫之爭無波瀾。

    若要說這纏腰玉帶能夠產生什作用,那也是姬鳳洲有這樣的實力,而不是他們有這樣的份量。

    落在史書上,大概也隻是一筆“淳於歸提皇敕之軍十萬眾,隨帝征,盡死。”

    人命有輕於數字者,亦有重於高山。

    輕時難得一瞥,重時此心難越。

    姬鳳洲隻是提劍在彼,靜靜注視著地藏越來越遠的佛眸。

    就在蓮生的此刻,一支異常誇張的大戟,恰恰地壓在了地藏的腦門。

    神鬼悲嚎的長戟之上,是薑述單掌握持的手。

    砰!

    地藏從天靈就裂開但還未完全分開的佛軀,就這樣跪倒在幹涸的黃泉遺坑!

    嘩啦啦!

    祂的左眼蓮生,右眼蓮滅,盡都隨祂的佛軀一同崩潰了。變成波濤洶湧的金色佛血,在黃泉坑壑來回波折。

    而這些金色的佛血還在不斷膨脹,整個黃泉遺坑竟也隨之不斷擴張。本來不過百步見方,倏而千丈萬丈,很快竟然看不到岸!

    祂吞咽了太多世人的苦,在身為山傾的這一刻,佛血混作苦水來吐出,苦水變成了苦海——

    真個是苦海無邊。

    回頭無岸了!

    兩帝相會而斬地藏至此,武功足以震動天下。但無論是中央天子抑或東國天子,都沒有露出放鬆的表情,反而相視一眼,各自拔身,順著姬鳳洲早先剖開的那條天隙,就此跨世而走。

    地覆天翻忽而靜,十萬超脫戰場,一霎塵煙散。

    連綿的幽冥神山,就這樣靜默了。

    ……

    ……

    “秦廣秦廣,壽之長短。”

    “刑消惡業,善德自安!”

    如刀的海風割過岩隙,仍能叫人感受到粗糲。

    尹觀站在苔蘚遊壑的礁石上,忽然聽到這樣的聲音。

    這聲音像是有一個慈祥的長者,輕撫他的腦門,喃語在他的耳邊,對他有無窮的愛護和期許。

    他垂眸靜立,麵無表情。

    在他麵前是一座高聳的峭壁,自有坑坑窪窪、嶙峋怪誕,被海水蝕成了複雜的模樣。

    諸殿閻羅或立或蹲或垂腿而坐,就散落這片崖壁之上。

    人人都披著黑袍,戴著代表自己的閻羅麵具。

    若有若無的殺機或觸或分,遊蕩不定,仿佛一張蛛網,漂浮在這罕有人至的島礁。

    除了應該還在中央天牢做客的轉輪王佘滌生,所有閻羅都已經到齊。就連六殿卞城王,都以鳥首人身、披著黑色大髦的魁梧形象登場。

    所有人都緘默著等尹觀的指示,而他明白這耳邊的聲音隻有自己能聽聞。

    秦廣秦廣……

    以他的層次,竟不知此聲何來,以他對咒力的把握,對“外意”的敏感,竟不知是何人開口。

    他隻是隱隱感覺到,這個聲音他其實早就聽到,隻是往前都遺忘了,今日才清晰!

    是什時候呢?

    “誰?誰在說話!?”高大魁梧的燕梟凶戾開口,殘惡混亂的鳥眸,惡毒地掃視四周,仿佛隨時要吞個人來泄怨:“裝神弄鬼!有種站出來,與咱分個生死!”

    它這不死的燕梟,倒總喜歡同別人分生死。

    地獄無門眾閻羅,大多是兩兩一組行動,比如都市王和仵官王,閻羅王和平等王,他秦廣王和楚江王,就連新來的宋帝王和泰山王也很快組成了搭檔。

    獨獨這個已故卞城王的遺寵、嚴格來說屬於第三任卞城王的燕梟,保持了六殿一貫的神秘,向來獨來獨往。

    在凶徒聚集的地獄無門,它也是最凶的那一個。

    “你聽到什了?”尹觀看著他問。

    燕梟再凶再惡,再不能感知主人的存在,也還記得主人的命令,見是秦廣王提問,便壓製了殺意,老老實實地道:“忤逆明辰宮,怨天枉死城。確職卞城王,司掌大叫喚。”

    此言一出,眾閻羅盡皆眸光閃爍。

    看來所有人都聽到了不同的聲音,隻是俱都心有城府,驚而不亂,沒誰表現出來。獨獨燕梟是那個沒腦子的,此時猶在聒噪:“也不知是什意思!”

    楚江王適時傳音過來:“我聽到的是——量罪見性普明宮,寒冰地獄剝衣亭。惡昭寒月,問恨楚江!”

    在這日光明朗的無名島礁,尹觀最先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神俠!

    同時對所有閻羅說話的那個聲音不見得是神俠,但必然同神俠的布局有關。

    神俠付出的不允許拒絕的酬勞是樓江月。

    神俠所要求的任務,就隻是讓他聚集地獄無門的人手而已!甚至這一步大概率也沒有必要,神俠說到時候會給他任務,隻是為了哄他定心。

    他說的五天是試探。

    神俠說的三天是欺騙。

    原來到此便有用!

    神俠要用地獄無門的全體成員來布局什呢?

    尹觀一直都有所懷疑,隻是礙於眼界看不清,囿於神通不能察,且一直隱隱有一層陰翳,在晦隱他的思考。

    神俠竟然能從中央天牢把樓江月帶出來!薑望追查觀瀾天字的情報,留下一顆仙念便消失。仵官王和都市王,包括他自己,也都參與過觀瀾天字的糾纏。而仵官王早先莫名其妙地從中央天牢逃了出來——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條線,將這一切都串聯。

    仵官王!

    好似一道閃電劈過腦海,劈開了渾噩的迷霧。

    尹觀忽然就想起來,他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秦廣秦廣,壽之長短”——是在什時候。

    正是那次仵官王從中央天牢逃脫,以地獄無門的內部方式遠程聯係他,他果斷引爆了那個祭壇……可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被這個聲音所沾染!

    他當時還十分警覺,可事後竟然忘了。再過一段時間,又理所當然地對仵官王“考察”結束,重新將之納入組織,此後竟然再也沒有起疑。

    現在勾連所有——很明顯地有一隻手,在暗中推動這一切。

    “仵官!”尹觀長發揚起,倏然高喝!

    崖壁上抱臂倒懸的仵官王,隻來得及求饒了一個字:“老——”

    便爆成了一團碧霧!

    沒人知道秦廣王為什突然發作,但知道老大最後肯定會給個合理的交代。

    所有閻羅都定著不動,目送著碧霧消散,不吵鬧,不幹擾,顯出了地獄無門良好的組織氛圍。

    跟仵官王感情最深的都市王,隻是一邊隱魂,一邊眺望遠處——

    隻見得一蓬一蓬的碧霧,如煙花一般,漸次綻放在遠空。

    那些都是仵官王的“借屍”,正一個個地被揪出來,挨個點殺!

    轟!

    不僅如此。

    秦廣王在出手咒殺仵官王的同時,又拔身向高穹——

    體內勁氣呼嘯如星海。

    腳下咒力穿梭,交織成碧色的流雲,又自這碧雲之上,築成咒力的祭壇!

    他……又衝絕巔!

    早先在歐陽頡的追緝下,他就打算衝擊絕巔,以極致的危險來尋求那一線可能。後因楚江王幹擾了乾天鏡而逃脫追殺,也中止了那一次冒險。

    在知道楚江王因他受囚後,他又打算冒險衝擊絕巔,以贏得和景國對話的資格,因為薑望戴著卞城王麵具歸來,他再次中止冒險。

    現在是第三次……

    一念不對,即刻衝頂。

    他現在衝擊絕巔成功的可能性仍然不到一成,說這是在找死也毫無問題。

    他並非是一個不找死就不自在的人,要在這段的時間反複的冒險,隻是很多時候他沒有選擇,隻有這一條命可以拚!

    現在聯係不上薑望,而又為神俠所謀,若不能走到絕巔,根本沒有爭命的資格。

    然而就在他開啟絕巔路,向超凡絕巔衝刺的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了嘩嘩嘩的聲音。

    他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幅畫麵——

    一尊長得跟佘滌生一模一樣的佛陀,在無邊冥土裂開了佛軀。

    此佛陀身前是冕服全備而提禮劍之中央天子,此佛陀身後是紫衣提戟之東國天子。

    嘩啦啦!

    這是此尊佛陀體內奔流的佛血。

    啪!

    那兩尊天子忽而轉眸過來,眼前這幅畫麵便幹脆地消失了,像一張無法承載至尊注視的薄紙。

    但在這少有人跡的島礁,令人驚懼的事情發生了——那綿延爆開的碧霧,忽而一團團合聚。歸屬於仵官王的借屍,一具具恢複,直至那抱臂倒懸的仵官王再一次輪廓清晰地出現在那。

    他還在本能地求饒:“老大你冷靜!這事跟我沒——欸?”

    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驚悚地瞪圓了眼睛!

    就在這片崖壁上,有一口石窟極其自然地出現了。分明出現在一瞬間,仿佛已山體演變數千年。

    而石窟之中,盤坐著一個合掌誦經的人——

    黑袍罩體,戴麵具曰“轉輪王”。

    十殿閻羅轉輪王歸位!

    自此,十殿全矣!

    耳邊那念誦著“秦廣秦廣,壽之長短”的慈聲,在這一刻變得無比莊嚴而恢弘,此聲道——

    “眾生皆苦,我佛憐之。”

    “今朝世上羈旅者,皆是人間苦命人!”

    “爾輩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生蹈火海,活受刀尖。”

    “吾欲創造輪回,使諸天萬界善惡有報、魂死有歸,今度化爾等,建閻羅寶殿,司善惡賞罰——於永淨土,同享無上大自在!”

    嘩啦啦!

    一卷天潮回湧,將尹觀自絕巔撲落,他冒死衝擊絕巔的行為被推回了!

    那遙遠的潮聲,有千萬個虔誠的聲音,在合頌梵音,顯得神聖而悲憫。梵聲曰——

    “苦也!苦也!”

    “渡我!渡我!”

    “我等勤於事,苦於生,卻生無依,死無著。是生逢罪世,罪不在我!”

    “拜我佛,拜我佛!”

    “天不渡人佛心渡,苦海無邊也作歌!”

    在這樣的聲音,適才張揚激烈、冒死衝絕巔的秦廣王,如凋葉一片飄飄而落。

    他的黑袍如烏雲,長發似散墨。

    唯是飄飛的此刻,清俊的臉上有譏誚的笑:“我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的時候,沒人來度我。”

    “我讓功名於摯友,卻把他送進惡龜之口的時候,沒人來度我。”

    “我認識到這是一個怎樣痛苦的世界,卻找不到辦法自救的時候,沒人來度我。”

    “現在我自己走過了千山萬水——”

    他很少有這誇張的表情,但此刻誇張地瞪大了眼睛,在空中張開雙手,也咧開了嘴:“原來世間有神佛——原來佛陀會度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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