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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25章 永

    最後隻有幾縷掛在牆上、滴在地上的碧痕,證明佘滌生曾經存在。

    閻羅大君轉輪王,雖然晉入冥世,也很好地繼承了曾在地獄無門的傳統,光榮地交出了自己的位置,把機會留給更有需要的人。

    這張閻羅寶座,他都沒有坐滿一候。其身雖消,餘溫猶在。

    當然他也想過許多自保的法子,比如吸納陰神鬼卒,組建轉輪殿勢力。比如結交各路陽神,勾勒所謂的「陰天子」構想。比如聯絡墨家……

    轉輪王當然可以作為墨家開拓冥世的重要入口,而佘滌生與墨家之間的恩怨糾葛,也因此有重新討論的可能。

    可惜這些經營都需要時間。

    而【執地藏】那一戰之後,尹觀根本都沒怎休養,就殺進幽冥世界來,撞破閻羅寶殿。

    當然還有佘滌生最重要的倚仗——

    他以為超脫層次的地藏會庇護閻羅寶殿,庇護他這個最強、最重要的閻羅大君,他也的確感受到了地藏的恩典。

    但【真地藏】和【執地藏】已經完全不同。後者是一個具體的已經被消滅的存在,前者雖然也有具體的形顯——「行於冥土大地,以手以足,掩盡屍骨,度化亡魂」——但已經是一個規則性的存在。

    對於【真地藏】來說,唯一重要的是秩序。

    「轉輪王」很重要,「佘滌生」不重要。

    參與終結【執地藏】的薑望,有豐富的和這種存在打交道的經驗,很容易就將祂「勸走」。

    轉輪王雖然端坐閻羅寶殿,號為一方大君,上有地藏,下有神兵鬼卒無計。在尹觀殺來之時,其實裸衣獨陳,根本沒有援軍!

    尹觀在整個殺人的過程都相當平靜,殺掉了佘滌生也沒有什感慨,隻瞥了一眼碧痕就轉身,淡淡地道:「明明已經看到佘滌生給他們傳信,他們竟然沒有趁機出手,殊死一搏。看來我高估了他們的勇氣。」

    眾生僧人當然知道這個『他們』是誰,有些好笑地道:「應該像背叛你一樣,背叛了佘滌生吧?」

    「是背叛了我們。」尹觀糾正道。

    眾生僧人輕輕一翻掌,拂盡了肅英宮的塵埃,隨口道:「我猜他們已經不在冥世。」

    尹觀閉著眼睛感受了一陣,撇了撇嘴:「連神職也放棄了。」

    在某種意義上,閻羅寶殿之於冥世,就如太虛閣之於太虛幻境。

    若真有人能完全掌控閻羅寶殿,得到【真地藏】的支持,再壓服諸方、統合冥世,「冥天子」的構想也並非全為空談。

    在這種情況下,閻羅寶殿的閻君神職,是清晰可見的陽神大道,且必然能在未來的冥世格局占據關鍵。

    若是尹觀在這個位子上,是一定會殊死一搏的。

    熬過去這次,就是海闊天空,擁有無限未來。

    佘滌生有必須要實現的理想,有無法舍棄的陽神尊位,留下來賭了一局。

    但仵官王和都市王,還是一如既往的謹慎。前陣子辛苦求來的神職,說丟就丟,寧可什都不要,也不跟秦廣王上同一張賭桌。

    「以你現在的力量,隻要有個名字,不管他們逃到那,應該都擺脫不了你的咒殺吧?」眾生僧人問。

    「怎說呢……咱們組織還是很出人才的。他們對我都很了解,對我的手段早就有所防備。就像剛才佘滌生,我就沒有第一時間將他咒死,因為他用符文傀儡替了命。」

    尹觀波瀾不驚地道:「那兩個家夥也不知使了什手段,我一時也尋不著蹤跡。」

    正是尋蹤不得,詛咒無隙,他才從碧真宮和太和宮著手,想通過都市王和仵官王的神職順藤摸瓜——結果這兩位根本就和冥世神職切割了。先於危險而逃。

    到底是怎在佘滌生眼皮底下逃掉神職的,把佘滌生一個人丟在這頂缸?

    他都有些好奇!

    太是人才了。

    「還真是不怎讓人意外。」眾生僧人道。

    「算他們運氣好。」尹觀收回瘦長的五指,藏歸袖中。

    他是對背叛這種事情早有認知的,並不奢求誰的忠誠。

    對於仵官王和都市王,也談不上一個「恨」字——還能不知道他們是什東西?若真個忠貞不二,尹觀反倒要自警。

    這兩個混帳和佘滌生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們不必對楚江王的死負責。

    所以要是能夠順手殺掉,他也並不介意順手。不順手的話……就再看心情。

    大殿之中有梵刻的銘文,眾生僧人靜靜地看了一陣。

    待他看完,尹觀問道:「來都來了,不打算去你的明辰宮坐坐嗎?」

    眾生僧人道:「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就去。」

    尹觀和景國之間的恩怨情仇,在因樓江月講和之時就已經算是結束。隨著樓江月身死,樓約墮魔,雙方更是有了共同的敵人。

    今時今日的尹觀,組建地獄無門時的困境已經不複,麵對【執地藏】也以開道功德奉獻了一擊。可在殺死佘滌生之後,他還有兩個真正稱得上恐怖的仇人。

    一者曰「神俠」,一者曰「七恨」。

    神俠是現世衍道的巔峰,七恨更是超脫無上的存在。

    對現在的尹觀來說,超脫還是一件相當遙遠的事情。但眼前的確有一條道路存在——

    佘滌生所言之冥天子。

    不管是誰,不管之前走的是什道路,若能一匡冥世,永治陰間,自能以此成超脫。

    但他們都明白,在當今這個時代,沒有任何人能夠在冥界成事。

    強如洪君琰,在推動黎國霸業的路上都千難萬阻,冥世雖然遼闊,卻容不下一方陌生的勢力了。

    冥天子的確是一塊肥肉,站在這的兩個人都願意幫對方嚐試,但自己都沒有品嚐的胃口。

    尹觀打了個哈欠:「你這具法身還挺無聊的。開不成玩笑。」

    眾生僧人道:「不必硬開。」

    尹觀看他一眼:「下回再見。」

    說著逕往前走,將肅英宮的大門推開——

    影影綽綽的神鬼都在遠處,宮外的廣場上,隻站著兩尊冕服身影。

    一尊是平等王,一尊是閻羅王。

    轉輪王遇險的時候,當然也向他親愛的同僚求援。同僚不忍見他慘狀,都默默地關上了殿門。到這時才出來。

    平等王低頭行禮:「老大……」

    閻羅王直接大禮拜倒,額頭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一響:「屬下參見首領!」

    此刻的肅英宮中,倒是隻剩尹觀一個,黑袍長發,削獨一身。他走出殿來,仰看了一眼冥世的天空,什也沒有說,從站著的平等王和跪伏著的閻羅王中間走過。

    仿佛從來不相識,此後也不相幹。

    鬼神如潮,為他分道。

    ……

    ……

    無邊雲海又合流,須彌山上芥子愁。

    永德大師那張天生的笑臉上,難得的又掛了幾分憂慮。他立在高闊的天王殿中,手上拿著一柄剃刀,將落又不落,在那懸垂許久。

    四大天王高大的金身塑像,以誇張的漆彩勾勒威嚴,分立兩側,靜瞰殿中,如為佛陀察世人。

    「真的要剃嗎?」永德問。

    他身前有一張蒲團,坐在蒲團上的人,本該是遁入空門的空寂姿態,但卻燦爛肆意地笑:「大師這一刀不剃下來,我來幹嘛呢?」

    旁邊的照悟張了張嘴:「陛下——」

    「慎言!」熊稷豎掌將他的言語切斷:「當今楚帝乃熊度也!某已卸冠,禪師不可以再稱陛下。」

    一直以來須彌山同楚國的關係都算和睦,雖則各自利益不同,偶有爭鬥,但在大體的方向上還算一致。曆史上甚至還有過親密無間的一段時間。須彌山的禪修,和楚國的強者交好,不是什新鮮事情。

    比如照悟對凰唯真就一直很尊敬。

    此刻他亦道:「您剛剛退位,那邊就擄走大楚國師。若非三帝同獵,山海道主隨觀,鎮河真君奪鍾,後果難以預計。往後日子還長,風波又不知幾許……您也真隻是看著?」

    「初登大位就麵對此戰,這對他來說或許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但也或許是一種幸運。天子稱孤道寡,這是皇帝必須要麵對的考驗。」

    熊稷搖了搖頭,笑道:「我就不評價他做得怎樣了。我既遁入空門,楚國一切自然與我無關。」

    他這話隻好騙自己,在東海那邊尚未塵埃落定之前,可沒見他往須彌山走。

    但以他的身份地位過往功績,表態表到這種程度,也足見剃度的決心。

    【執地藏】在東海掀起風波,世尊三鍾被搖動,給了【執地藏】支持,是一定要有個交代的。後來以三鍾支持薑望,算是申明了立場,但也不代表這件事情就翻篇。

    塗扈那邊還好說,畢竟背後有牧國。

    懸空寺和須彌山就需要好生掂量。

    以「楚烈宗」名號結束了執政生涯的熊稷,突然找上門來,要在須彌山剃度出家。

    這本身即是一種交易。

    當今楚天子的生父,剃度在須彌山,楚人焉能再算須彌山的帳?

    楚國焉能不庇護須彌山?

    須彌山又焉能不傳一點真本事,給這位出家的皇帝!

    永德低下愁眉:「老衲修禪不精,著實想不明白。施主為帝之時,乃天下雄主,退位之後,亦古今豪傑。彪炳史冊之人物,為何要入空門。佛法雖然無邊,這——誰又能度您呢?」

    「當然是方丈代師剃度。」熊稷笑著道:「怎,永德大師還真想做我的師父?」

    「不不不。」永德連忙搖頭:「老衲當不得!」

    做皇帝的時候,熊稷是現世最有權勢的人。退位之後,熊稷也是現世數得著的真君。哪怕失去楚國的加持,他在各方麵都不會比永德差。

    熊稷這樣的人物,若真個拜下來做他永德的徒弟,那《彌勒下生經》是非傳不可,下任須彌山方丈也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選。

    就算熊稷能舍下這份臉,永德也萬不肯有這個心。

    熊稷笑了笑:「方丈問我剃度的原因,我既要入此門中,還是有必要給方丈一個真切的答案。」

    他坐在那,以受戒的姿態。可言笑從容,儀態尊貴,曾經把握天下的威風,一時難以盡去。

    「不太謙虛地說,我在位時,還算有些威望。今以偉力自歸,能夠絕巔而退,亦是國人的支持和信重。然而大楚已有新君,我這個前君一日彰顯存在,不免就有人心不穩。但凡國內有些事端,有人來問烈宗何意,則叫天子如何自處?」

    「一朝天子,一朝天下。為他好,為我自己好,為楚國好,我都隻能避之。」

    「古往今來,賢明之主,仁義之君,多以死避,或避於諸天。」

    熊稷攤了攤手:「我又不想死,又不願流落諸天,就隻好出家了。」

    永德苦著臉道:「楚國也有皇家寺廟,您何必舍近求遠?」

    熊稷哈哈一笑:「那誰信佛啊?都當不得真!」

    「我一生做事,要不做,做就做到最好。治政如是,修佛亦如是。既要剃度,隻入大宗。今若棄須彌而入懸空,方為舍近求遠——」他坐在那,雙手按著膝蓋,仰起頭來:「永德大師舉刀踟躇,莫不是怕我佛法精進,越過你去?」

    永德一時合掌:「佛法無高低,勝於我者益於我,慧於我者悟於我。菩提廣大,蔭我福德,我所願也。」

    「受教了。」熊稷低頭道:「今受師兄點撥,師弟我喜不自勝。」

    說著,伸手把永德手的剃刀拿來,自往頭上一抹,就將煩惱都抹去。遍地青絲都成燼,隻剩一顆亮的光頭,如暈梵輝。

    熊稷自剃度也。

    永德歎道:「施主一生自為,剃度也不假手於人。真英雄也!」

    「這倒也不是,六合天子我就假手於新天子,以楚國社稷待後生。」熊稷淡然道:「事有可為不可為,緣有當盡不能盡。隻是我能做好的事情,我就自己做好了。何必勞人?這剃刀雖輕,煩惱卻重,我自擔罷。」

    這青絲落盡,熊稷稱以「師兄」,他拜入須彌山的事情,已是既定事實。

    且是永德代其亡師照塵所收。

    門牆既入,木已成舟,永德也欣然接受。

    他胖大的臉上重新綻開笑容,溫和地看著熊稷:「師弟既入禪門,也是我須彌山的大喜事。先師已然寂滅,我既代師收徒,也當代師尊為你取一個法號。須彌山字號是『了玄慶寂得明行,照永普真濟世願』,咱們是『永』字輩,師弟的話……容我瞧瞧,哪個字配得上師弟。」

    熊稷笑著打斷他的思考:「有哪些字可以選?」

    「理論上隻要五代之內無人用過,就都可以。」永德看出他想自取,便抬起胖大的手掌,掌中有浩繁宇宙,其間無數梵字浮沉:「我輩修禪,貴重緣法,我也想看看師弟跟哪個字有緣。」

    「倒也不必這麻煩!」熊稷臉上帶笑,站起身來,抬手便將永德掌中的梵字宇宙接過。五指輕輕一合,再一張開,已是捏出一個字來。

    這個字有赤金之光,立在熊稷掌中,有沉甸甸之感!

    他笑道:「得一『』字如何?」

    永德肅容:「這名字……太大了。」

    「我俗家的這個『稷』字也很大,擔在肩上卸不得,我也隻好硬著頭皮往前走——強為不可為,方能邁古今。」熊稷豎掌對他一禮,平靜而悠遠:「永見過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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