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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27章 為我而夜

    三壇「人間正道」酒,薑望獨飲了一壇,還剩下兩壇。

    他打算好好封存。

    不知世間是否還有此酒,不知此酒源於何處。反正他當初在酒國都未見過。

    現在他伸手按在這空壇上。

    「在我心中真正的神俠死去了。」

    「還活著的那個人,為一己之心,傷天下之意,不配以神俠稱名。」

    趙子既然通過白玉京酒樓的夥計,來將這三壇酒送上,自是不願與如今的薑望照麵。

    但就如昔日在星月原外,薑望去留難自主,被押著聽了許久平等國的道理。

    今時今日,照不照麵,也由不得她。

    是薑望說了算!

    攻守異也。

    他按著空酒壇的那隻手,翻轉過來,便如蒼天仰懸,遽成浮陸。

    掌中托出一部佛經,梵字光轉,好似無垠淨土,無限佛信,禪花法草飄搖在指掌間。

    「小師兄。」他出聲喚道:「幫我追溯因果。看看送這壇酒過來的人,現今在何處。」

    本想直接喚尹觀來,以咒尋念,但尹觀手段太酷烈。

    還是等找到了神俠再說。

    「是個什人?」淨禮小師兄的聲音在佛經響起。

    薑望道:「一個常年拿玉煙鬥的女人,長相厭世,不知真容如何。是平等國的趙子。」

    「噢!」淨禮的聲音有些怪異。

    「小師兄這會兒不方便?」薑望問。

    淨禮含糊了半句,道:「……稍等片刻!」

    片刻之後,淨禮心虛的聲音便傳回:「啊呀,因果全無,不知被誰抹掉了。」

    仙龍略略皺眉,他倒不是驚訝於酒壇上趙子的相關因果被抹掉,而是抹掉因果令已經絕巔的淨禮都無法察覺,這件事情本身,說明至少有一尊絕巔插手其間。

    雖是趙子來送這幾壇酒,不單隻是洞真境的趙子在。

    事情有那點麻煩了……也更有追索的意義。

    轟!

    一襲青衫落座,薑望道身降臨。

    他也不說什多餘的話,讓仙龍坐下來好好地修煉,單手提抓著空酒壇,一步已在高天。

    趙子送酒之事,並沒有過去多久。身為平等國的護道人,更是需要躲躲藏藏,不可能肆行人間。

    這樣一尊受限的真人,在這樣短的時間……能走多遠!?

    星月原一霎入夜,星光漫天!

    星光不止籠罩了星月原,還如洪流四湧,傾蓋諸方。旭國、象國,乃至更遠。

    天地雖斬衰,更為薑望而夜。

    長夜遠征。

    此刻之薑望,是經曆了無名之死、參與了天海之爭的薑望,哪怕隻是在戰場上敲邊鼓,那也是超脫層次的戰爭。

    絕巔望山下,萬皆微草。

    超脫望人間,群山亦泥丸!

    ……

    鄭國某處小城,一間名為「迎賓樓」的客棧中,總帶著厭世之態的美人,剛剛點燃她的玉煙鬥,正要嗅近,便驟然抬眼,視線挑出窗外,看向遠空!

    前一刻的白晝已經翻為黑夜,星光在她的眼睛晃耀不休。

    「都說星月原在超凡意義上,是現世離遠古星穹最近的地方,蓋因當年先賢錨定星辰、劃分星域、革新修行之路時,就在此處。」

    她有些感慨:「如今一見,果然如此。星光之烈,萬猶覺。」

    也不知星月原那邊又發生了什事情呢?

    鎮河真君果是個風雲人物,隻要是他所在的地方,動不動就風起雲湧。

    趙子倒不覺得自己隻是送幾壇酒,會引起什激烈反響,因為此行實在是沒有惡意。

    房間有一扇勾勒石林圖案、以山火綴邊的屏風,恰在這時,如一扇房門被推開。

    一個戴山羊麵具的人,便從此門走進房間來,一見這滿屋星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又跳了回去。

    門又變成了屏風。

    趙子立知不妙,彈身便走——

    縱橫交錯的線,立時織成無限擴張的棋盤世界。

    身在此世之隔,如飛煙而起,電折一瞬!

    但一隻手輕飄飄地按下來,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按在了座位上。

    在這個將她按坐的過程,極順便地洞穿那棋盤世界,就像穿破了一張薄紙。

    整座迎賓樓是如此安靜,整個鄭國都在靜夜。

    唯獨趙子的道身之內,心髒砰然跳動!

    她並不緊張,並無恐懼,可是見聞不由她自主,聲與色,都在更強者掌中。這普通的心跳之聲,也可以是天雷滾滾。

    那鍋煙草還燃著,火星明滅的玉煙鬥,仿佛在回應星光。

    星光已入室。

    趙子轉過頭來,看到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幹淨有力,足能將整個鄭國毀於一抹的手。

    棋盤世界的殘光,在這隻手的腕部漸漸流散。

    然後她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寧定的聲音——

    「星月原是現世離遠古星穹最近的地方,也是離薑望最近的地方。」

    她看到青衫挺拔的薑望,很隨意地招來一張椅子,有意無意地放在那屏風之前,而後坐了下來。

    窗外星光,正好沐浴其身,眉眼寧和,神色淡然。像個以月為燈的書生,而非什翻轉日夜、星追萬的大人物。

    此人此刻手中無劍,甚至也不再約束她。

    可她明白自己已經跑不掉,也沒有任何能力反抗。

    那流動在夜空的,並非是星河,而是薑望的仙念!

    「你怎敢忘了?」薑望淡聲說。

    趙子眉眼懨懨,聲如平波:「我隻是玉成故言,送幾壇酒,何勞薑真君大費周章!」

    薑望看著她:「昔日星月原外的教誨,我可是牢記在心。如今你還敢來星月原,看來是不覺得我危險。」

    趙子歎了一口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豈能因厄不來,避險而走。」

    薑望迭腿而坐,平靜地靠在椅背,十指合叉,淡然如在梨園賞戲:「好一個受人之托!顧師義和平等國是什關係?」

    「景國人說他是平等國的神俠,他說自己不是,說自己跟平等國沒有關係。」趙子波瀾不驚地道:「想來他跟平等國的關係,是取決於人們怎看。」

    「我不知剛剛是誰在這,但他既然避我,我也就不追究。」薑望略略抬起眼睛:「我現在是問你。」

    他的動作如此輕緩,他的表情如此平靜,可是這個夜晚,如此漫長!

    趙子想她一生都會記得今夜,就像她也永遠記住了曾經在星月原外的那個夜晚。隻是彼刻堅守自我的年輕人,今天已經把握她的性命,動念之間,就能抹去她的餘生。

    「平等國試圖招攬他,差點成功了,但最後並沒有。」趙子說道:「他一度和平等國有相近的目標,但並不認可平等國的道路,和平等國的每個人都不同。」

    「顧師義為什會相信你?」薑望問。

    趙子沉默了片刻,才道:「他並沒有相信我。事實上他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和盟友,他也不信任平等國的任何一個人。他對平等國的態度,早就變成了厭憎。」

    薑望靜靜地坐著,想起這就是顧師義出身的國家,想起顧師義曾為鄭國無辜受殃的國民,往赴牧國挑戰呼延敬玄,冒著被牧國親王萬追殺的危險,也要給蒼羽巡狩衙一個警告,劃下不許殘虐鄭人的底線……

    他說道:「至少顧師義還有他的親人。」

    「親人?」趙子不置可否,將玉煙鬥抬在指間:「我可以抽一口嗎?」

    薑望沒有拒絕。

    她便抽了一口煙,緩緩地吐盡煙霧,而後才道:「我不知你說的親人是誰。」

    「顧師義昔為鄭國皇子時,以身為則,不許鄭國宗室驕奢,宗室都敢怒不敢言。後來他親手殺了他的叔叔,更是不被宗室所容,他的父親也要捉他問罪,他隻能隻身遠走。

    「後來他修行有成,他的父親希望他能光大鄭國社稷,所以要將國家交給他,他拒而不受,以至於他父親未能瞑目。」

    「他棄若敝履的皇位,是他兄長畢生所求,他每次回鄭國,他那個兄長都要誠惶誠恐地讓出皇位,後來他就不回鄭國了,直到他那個兄長死去——你猜他那個皇帝兄長,心是怎樣待他?」

    「最後就隻剩一個親人了,顧師義的侄兒,如今的鄭國皇帝。」

    「他們之間倒是的確有過一段感情深厚的時候。可是時間……時間對所有人都平等地冷酷,可是對庸人格外殘忍。」

    「如今的鄭國皇帝,就是這樣一個庸人。他已經一百八十歲,一百八十歲的國主,因國勢而成神臨。」

    「他巴不得顧師義死,因為顧師義再不死,他馬上就要死了。」

    趙子冷漠地道:「因為顧師義不會允許他消耗國運來吊命,可他政數將盡又沒有更進一步的才能,退位的那天就是死期。顧師義死在東海,他不知多高興。」

    顧師義既死,今日之鄭國主,就是昔日之雍國的太上皇韓殷!

    耗民之血,吞國之勢,用以苟延。

    薑望靜靜地聽完這些,心中不知何感,隻道:「你早就知道顧師義會死嗎?」

    趙子淡淡地道:「顧師義想救時代之弊,解民之倒懸,想以『義神』之道,作為現世秩序的補充,也必然會迎來現世秩序的排斥。他越明亮,撲滅他的力量就越強大。他的死,本就是一個注定的結果。」

    「我一早就知道他會死。」

    她又抽了一口煙,在煙霧繚繞中,那張厭倦一切的臉,仿佛也悵惘了:「隻是沒想到,他會為他所厭惡的平等國之人而死。」

    很難說顧師義是為誰而死。

    非要說的話,是為那一個「俠」字。

    東海焚身,乃有義神之火炬。此後天下,俠者有路。

    薑望沉默片刻,說道:「既然說顧師義不信任平等國的任何一個人,又為什會將那三壇酒交給你,讓你轉贈?」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趙子說道:「其實他並沒有把那三壇酒交給我。是我知道他死後,去了他曾經閉關的一個地方,在那發現了這三壇酒。」

    薑望抬起頭來:「這說這三壇酒不是送給我的。」

    「不,它們就是送給你的。隻是顧師義沒有送。」趙子定聲道:「跟這三壇酒放在一起的,還有一行字。」

    「什字?」

    「人間正道有後繼,滄海橫流桑田青!」趙子道:「這是顧師義的相信。」

    她的美眸之中,總有極深的對這個世界的厭棄,而她的聲音,便像一張籠住自我的隔世的輕紗:「我想他去東海之前,一定坐在那認認真真地想過。最後他去了東海,留下的隻有這三壇酒。我知道他與你喝過酒,喝的正是『人間正道』——他的相信,我想讓你知道。就這簡單。」

    薑望看了她一陣:「趙子是厭世之人,不應該會關心一個已死之人的相信。」

    「也許我並不關心。」趙子眼眸微垂:「一直以來,代表平等國招攬他的那個人,是我。又也許,我雖棄世,不免為豪傑感懷。」

    薑望卻隻是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衣角:「和顧師義喝過『人間正道』的人,不止我一個。」

    趙子拿著煙鬥的手微微一頓。

    薑望已經站起身來。他拔身如山巒驟起,這一霎仿佛身接星河,隨他卷來的無盡長夜,似乎係作了他的黑發。

    趙子感到自己有無限之渺小,也似煙鍋的星子一顆,隨時會被一口呼氣吹滅。

    而薑望的聲音正是那一口冷漠的吹息,叫她的生命之燭搖搖將熄!

    「是神俠讓你來的吧?」

    薑望慢慢地說道:「我同顧師義喝酒的那一次,坐的是前一個人的位置。顧師義說,那是一個曾經會陪他喝酒盡興的人,但人總是會變,他們不會再飲。現在想來,那個人或許就是神俠。他也對顧師義的死,有些感懷嗎?」

    「天理若彰,總有債還。他若死於這份感懷,也算因緣果報,造化在冥冥之中。」

    「現在我問你——神俠是誰?他在哪?」

    一言如一劍,割命奪壽。

    一字如一鼓,敲得趙子狂吐鮮血!

    堂堂當世真人,聲名赫赫的「百姓之首,良時第一」,在薑望麵前毫無反抗之力,一句問話才出,便已氣若遊絲,奄奄一息。

    其人的掙紮不顯,其人的力量不見。

    客房靜得像人都死盡。

    俄而又有心跳,先微而後著。

    !

    世上若有葬魂的鼓,一定是愈演愈烈的心跳聲。

    薑望隻是站在那,隻是聲音的撥動,趙子就已經急劇地走向衰死,壽去如林中驚鳥。

    她窮盡一切手段,可她的抵抗竟不能顯現。

    絕對的差距,碾壓的態勢。

    但趙子咳罷了鮮血,也隻是坐在那,一言不發。她拿著玉煙鬥的手,像斜展的玉枝,就那搭在椅背上。唯有手中煙星的明滅,是這具軀殼僅有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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