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9章 禮下庶人,刑上大夫
來者是客,儼然又以此間主人自居。雖至公堂,如履自家庭院。
他的禮靴踩在地上,踩出了剛好半寸的腳印。
這可是劇匱構建許久的【黑白法界】,還有秦至臻【煉虛】、【鐵壁】、【無衣】的加持鞏固!此刻更收縮到極限,本該風雨不入,法不容侵。
劇匱懸棋不語,隻有電光照。
“書山來人,書院本該迎以禮鍾——”湖心亭外,已經消失的那一切,代表著毀滅的神像,緩緩浮現了輪廓。蒼瞑的聲音道:“奈何世衰如此,無以相敬。”
“好在天地有聲,風聲雷聲都好。”來者笑道:“大音為樂,樂即是禮。”
這人說話抑揚頓挫,獨有韻律,十分悅耳。將【諸外神像】帶來的毀滅氣氛,也衝散了許多。竟似將末世變成樂土,在公堂舒展閑情。
“禮”也是一種秩序,有別於“法”,在【黑白法界】之中單獨存在。
若說太虛閣以劇匱為代表在此升堂,書山便是以此人為代表,在公堂上立了一帳篷,以示自有其序,不受太虛閣的規矩製約。
他斯文有禮,但“散漫”即是對法的挑釁。
劇匱慢慢地將那枚黑棋按下,按進天元左上的棋格,在棋局上令其失位,又像是將它關進了囚籠中。這枚黑棋所代表的意誌,洞察範圍便從這張棋盤,縮小到僅剩的這一格。
一張棋盤有三百二十四個棋格,便有三百二十四個鐵壁囚籠。在這個過程,黑棋並未掙紮。
目睹著這一切,代表書山的來客,這時又張開雙手,相當優雅地展現了
一套古禮,躬身道:“在下【禮】,禮之。”
在他躬身的同時,他身後的影子中,一個麻衣布鞋的儒生走了出來。
同中年人模樣的禮之不同,他身上沒有任何配飾,鬢有微霜,麵容卻很年輕,甚至有些稚嫩。每一步都走得很重,在地上卻沒有半點痕跡,隻是平靜地看著劇匱:“老夫為【孝】,孝之。”
儒家二老!
執掌儒宗至寶【春秋筆】的書山老儒,儒家傳承萬古,真正的底蘊體現。
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下山了。
“見過二老。”劇匱道:“恕劇某定矩有責,受規於法,不能起迎。”
穿戴都很講究的禮之,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書院萬古章,春秋此間事。這好像不應該由太虛閣定矩,況且我記得,太虛閣的權柄,可並沒有延伸到世外。”
“我們的權柄隻牽涉太虛事務。”劇匱嚴肅地坐著:“我們也正因太虛事務而來——太虛閣員鍾玄胤,失陷此間,音訊全無,老先生既然登堂奉禮,可有良言教我?”
“太虛閣員的那個名額,不是已經給到龍門書院的照無顏了嗎?”禮之回頭看向孝之:“書山的通知是否沒有傳達下去?”
劇匱不等他們自唱自和,徑直道:“太虛閣不是書山下屬的書院,而是諸方公約的組織。書山的確有一份推舉太虛閣員的權利,你們想要用這個名額來推舉誰,你們說了算。但推舉出來的人,是否能夠得到太虛閣認可,太虛閣自己說了算。”
蒼瞑的聲音,在虛無之中悶悶地響:“當初王坤代行閣權,被我們趕了出去,鍾玄胤也代表儒家參與了驅逐,這才有李一閣員風雨無阻的應卯……
怎輪到你們了,就不習慣了嗎?”
“太虛閣認可的標準是什?”禮之倒也不惱:“聖人門徒,無懼審視。照無顏如果不行,我們還有其他人選,可以慢慢地換。”
“照無顏學貫古今,當然沒什問題。但要等鍾玄胤確鑿無疑地死掉了,我們才可以再說其它。”劇匱的豎瞳看過去:“二老若是有不同的意見,不妨聚集當初在【太虛盟約】上蓋印定章的諸方,再來一次太虛會盟。你們盡可以按照你們的想法重新定約,隻要盟約明確了你們的權力,將我們八人盡數驅逐也行。”
真要重啟太虛會盟,太虛閣現在的這些人或許會得到製約……他們儒家卻是一定會被掃地出門!
誰不知道今天來勤苦書院的這八個人都是些什角色?
這些人都是通天的背景一個個在各自勢力,都立起了山頭來。雖無太子之名,也都有太子之實了。惟獨一個沒有勢力歸屬的薑鎮河,更是從人間混到地府,處處都能高聲。
要不然真當他們儒家二老是什綿軟書生,特意萬迢迢跑到這來,隻是為了跟一群晚輩溫聲細語地講道理嗎?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禮之很自然地忽略了這個提議:“說起來……棋局空置,囚子入籠,劇真君端坐規台,是在等我們嗎?”
劇匱看著他,問道:“【子先生】呢?”
一旁忍了許久的孝之,抖了抖眉毛:“還用不著【子先生】吧?”
劇匱沒有應他,他卻自己驟然回身,仰頭望天。
彼處有明月一輪,懸似明鏡,仿佛映照人心。便在這時候,月鏡之中有一個黑點顯現,那黑點墜下高空,一閃而近……!被五花大綁的勤苦書院
院長左丘吾,就這樣摔在了“公堂”上。
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天空墜人如潑雨。
一個又一個的“左丘吾”,左丘吾的所有“時身”,全都從不同的書頁被擒住,以投槍對靶的姿態丟來。
這部名為“勤苦書院”的史書,是左丘吾的“著作”,所以他擁有相當高的權柄。
此書每一頁都是由特定的人選所衍生的曆史片段。不同的故事發生在不同的時空,所謂“時身”,即是他這個“寫作者”在本作不同時空的代行,也可以說是字行間“作者”的意誌。
雖是著史,難免有私。畢竟“春秋注我,我注春秋”。
況且左丘吾完成這部著作,本就是為了自己的表達。
而現在,太虛閣眾人來到這部作品,進入書中世界,將作者的意誌全都揪了出來!
接下來才是抽絲剝繭,攤開最純粹的文字,探尋不受幹擾的真相。
秦至臻便站在棋盤邊,如永不朽的高牆。每當有個“左丘吾”丟下來,他身後虛空中,便探出充滿神性的大手,一把抓住,丟進棋格中。簡單高效,配合得行雲流水。
閻羅天子懷抱宇宙,俯瞰眾生:“以投壺之禮,獻見禮先生。”
禮之不言語。
嗒!嗒!嗒!
左丘吾之時身似棋子落,可惜每一顆都沒有挨著棋路。
昔日隔世坐弈的兩位強者,此刻竟成了“獄友”,隻是不在同一間“囚
室”,彼此暫時也見不到——當然,左丘吾在被投進棋格囚籠之前,卻是見到了失位的黑棋的,大概能知曉是怎一回事。
劇匱這時候才說道:“我們太虛閣打算在這講點道理……總該人都到齊。心有什想法,要論是非曲直,也好鑼對鑼,鼓對鼓,丁是丁,卯是卯。”
孝之正要說話禮之伸手攔住了他。
這位崇禮者溫吞地笑了笑:“在天下第一書院升堂,將司馬衡和左丘吾都丟進籠中,為階下之囚……自今日起,整個現世都要重新審視太虛閣了。”
“太虛閣從建立之日,便受天下審視。”劇匱不為所動:“我循法而行,若有謬失,是我之錯,我自承之。但鍾玄胤生死未知,此間真相未明,我們必須要多看看。先生……盡量理解。”
禮之笑容不改:“若難以理解呢?”
劇匱看著他:“也要接受。”
“既然情況這不明朗,那是不是還要把我們關起來啊?”孝之難抑不滿,森森地問。
李一低下頭來,隔著涼亭之頂,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這算是你的請求嗎?”
“放肆!”孝之怒不能遏。
這些個年輕人,才證道真君多少年,安敢如此狂妄?須知絕巔之林,亦有高低。世之極限也有深淺。
怎能把他們書山老儒的斯文有禮,視作軟弱退讓?
“多少年不下山,人間仿佛回到了蠻荒!”孝之錯牙厲聲:“禮崩樂壞,無怪乎魔生人心!”
怒聲起而文氣翻,雷火發而天地改。他的力量不隻體現在言語的批判。
他要重建倫理秩序,修改這黑白法界。他要拆了這公堂,豎起儒家之衣冠。
他要……他縱身疾退!
他這邊才剛剛一個起手,還在感受法家真君所製定的秩序,李一的劍已經當麵!
這是世上最快的劍,隻要還在現世的範圍,就不可能快得過它去。
換而言之……非超脫無以爭先。
書山上走下來的老儒,也不能例外。
孝之來時是走出禮之的影子,退時一步就落到了虛空中。
可是虛空驟然間塌陷了!
秦至臻一隻手還在接左丘吾的時身,一隻手遙對著他,合攏了五指。
恐怖的向內吞噬的力量,無所不在地糾纏著孝之,撕扯著他的道身!他隻能挪身再走,憑借無上儒法【快哉風】,跳到了連空間都不存在的虛無——可以視為勤苦書院這部史書,某一頁撕掉之後所形成的空隙。
曆史被撕掉,時間不存在,空間也被秦至臻毀滅了。
而茫茫無所有、這個時空片段已經毀滅的一切……卻驟然睜開一雙血色的眼睛。
毀滅之瞳將孝之映入了眼簾——
孝之回身欲走,卻隻見璨光茫茫。那柄從未離開的劍,撕開了他駕馭的快哉風,撞在了他的身上,將他撞進毀滅之瞳!
這場交鋒發生得太快,勝負也體現得太快。
從始至終禮之都不言語。
劇匱也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禮之微微一笑,主動將禮靴抬起,令黑白法界自然地抹掉那半寸腳印。而後才問道:“太虛閣在這主持公道,論諸方對錯。諸方……果真都到齊了嗎?”
劇匱古井無波:“左丘吾先生的真身,還凍在意海冰棺,由薑閣員親自看押。”
禮之‘噢’了一聲:“我說怎尋不見。”
又道:“你們的動作太快,下手太果斷,使之兩身分隔無法巔峰,而後囚子入籠……左丘吾也算是陰溝翻船了。”
劇匱淡淡地道:“你把意海說成陰溝,有人會不高興的。”
禮之哈哈一笑:“諸君都是當世豪傑,時代驕子,誰會這樣小氣?”
劇匱看著他腰間的蒼壁:“先生掌儒家之禮,身上隻戴了一枚禮天的玉——那人托我問你,他見過一個配六禮玉的,不知你是否認識。”
禮之沉默片刻,苦笑道:“世間學禮者,隻有走到最高處的人,才能眺望許懷璋的背影……祂雖不知我,我豈能不識祂?”
許懷璋是仙宮時代的仙師,是道門的天師,也是儒家的禮師!
禮之身為儒宗二老,書山上一言九鼎的人物,【子先生】不出,幾乎就是他和孝之做主。他可以說是當世對於“禮”的修行,最權威的那一個。
可他的腰間,隻能配一枚禮玉。不是他獨愛蒼壁,是他的修行隻到這一步。
許懷璋為仙人定矩,為仙道製禮,使人間有序。學貫道儒,自開仙路。是一個繁盛時代的先啟者,豈是今天隻能坐在書山皓首窮經的老儒能比?
“若有許懷璋的更多消息,不妨略作交流。”劇匱說。
“未知他和許懷璋,是什關係?”禮之問。
劇匱看著他,一時有些不知道該說什:“我自問是古板固執之人,在閣內常覺跟不上時代,總是慢人一步。先生坐在書山上,果真隻讀經典,都不低頭看看山下的人間嗎?”
“當代財神同他同修【如意章】,咒祖和他共參【萬仙章】,黎國天子與他分享【長壽章】……”
他問:“你說他跟許懷璋是什關係?”
禮之默然。出於某種特殊原因,他已隔世多年,大略知道一些太虛閣的情報,也是下山前大略掃視的一眼。劇匱所說的,的確是他不知道的。
他歎了一聲:“原是當代仙帝!”
“什仙帝?”虛空忽然撕開一道天隙來,咕噥聲也從中響起。
自這天隙之中,走出一個金錯紅的身影。
身上的金色紅色,已分不清是衣色還是血色。
他的嘴咬著天驍刀,血液在刀脊上流動,聲音也因此有些含糊。
他的右袖空蕩蕩,猶掛武服絲縷的斷臂,就夾在左邊腋下,從創口來看,是被生生撕扯下來,肉芽猶在扭曲。
左手垂而下張,抓著一顆不斷嘶叫、不斷變幻、張嘴吐出無數生滅字符的腦袋……聖魔的腦袋!
他的武服還被撕下來好幾條,搓成了一條繩子,就綁在他的腰上。繩子勒得有點緊,更兼武服殘破,故能隱見腹肌分明……金血似流溝渠中。
繩子那頭……則係著一尊鳥首人身的壯漢。就這拖在地上,撞天隙、碾虛空,磕磕碰碰地過來了。卻還呼呼大睡,鼾如雷霆。
“心真大啊……”
他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抬腳將那顆聖魔的頭顱踩在腳下,然後以解放出來的那隻手,揪住了這尊卞城閻君,一把丟給了秦至臻:“你的鳥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