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乃六國之下第一強國……
朕和霸國天子平起平坐……
黎國怎不是霸國?!
雪原皇帝的算盤珠子,劈頭蓋臉地往人身上蹦。
旁人自可當閑趣,鎮河真君作為本屆黃河之會的裁判……他沒有“閃” 。
每一顆算盤珠子,都在他的道身上敲。
他得小心翼翼地接好,認認真真地對待。
“以陛下之尊,有份於時代初啟,興國家體製,兩開大國……這六合之圍,自無不可坐之席!”
說過了場麵話,薑望便要說“但是”了。
“然長河龍君觀禮位,是專為水族而設。有承中古人皇之誌,乃繼日月共存之德,以啟水陸同光之世,為萬代之太平。”
“今龍宮無主,水族無君,虛置此席,以待後賢,此誠兩族永好之願,雖萬世而不移。”
“陛下若尊於此,則天下水族,不知何盼。以君之德,何以自安?必無此行也!”
薑望深深一拜,執禮甚恭。
兩人雖然私底下已是大哥來、老弟去,偶爾被罵急了,他也回口幾句“老匹夫”。但在這等公開場合,他還是給足麵子。
洪君琰也禮尚往來,先來一句: “朕生平所見英雄,未有如薑鎮河者!”
然後便道: “此憂天下之心,是朕之心。”
“水陸同光,朕所願也。天下大同,朕所求也。”
“當年神陸烽火,遍地王旗。無一方之寧處,無一姓能安枕……朕不忍生靈塗炭,遂止刀兵,自封凍土。以期春暖花開,人間無恙。”
“賢弟東來叩門,始有霜解秋容。朕起身而看———邇來數千年,人間未改顏!”
“天下亂,百姓苦,各家爭,蒼生逐。今時如故事,今日是明日。我輩生於天地間,終知不能辭也。”
他在天下台上邁步,雄言於天下: “朕不得不按刀再起,奮此老軀,為黎庶舉旗。此之所以有黎國也!”
爾朱賀聽得是熱血上湧,狠狠捏住了拳頭。
這就是他效忠的君王,他熱愛的帝國,他所奮鬥的事業———為天下黎庶,使人間改顏!
現在要是立即開賽,他真的要打兩個!
鮑玄鏡,小兒也!辰燕尋,腐儒子!縱然天資絕世,又怎及他熱血滾燙,理想熠熠生輝?他定要替大黎皇朝拿下魁首,複刻蕩魔天君的傳奇!
台上的蕩魔天君……眨了眨眼睛,不得不等洪大哥吹完。
別的不知真假,那一句“自封凍土”……當年那不是被荊太祖唐譽打得裝死嗎?
算起來這其實是洪君琰第一次廣麵現世的“演講”。
上一次轟動現世的演出,還是參與圍殺宗德禎,奠定了他的隻手當國、不輸當代霸天子的形象。
這一次卻是在闡述他的理想,重塑他的風貌。
且那一次畢竟層次太高,非高位者不能具知。不如這次傳揚廣泛,老少鹹宜。
講完了黎國,他才進入正題: “昔年龍君高坐天下台,朕亦在側,舉旗雪原,同饗天驕之宴。提及人皇舊約,思之兩族隔閡,古今相照,莫不有悲,朕亦愴然! ”
“往事不堪,祝酒一杯。舊情懷憾,於心為歎。”
“今龍君因罪而死,留功眾水。遂有此會,水族登台。”
“我欲承烈山之誌,繼龍君遺願,使人心遠而複近,水陸疏而複親。今有水族不公難鳴,前行無路,意有不平……朕當庇之!如庇遠人、今人……盡黎民也!”
雪色龍袍真有別樣的威風。
洪君琰抬手一指,雪袖如旗,笑問: “如此,龍君舊席————朕當坐否?”
這是迄今為止第一個對水族這樣公開表態的大國皇帝!
且是一個從時代新啟至今,都擁有巨大影響力的君王。
這無疑是對太虛閣所推動的水族共識的巨大加碼!
他大方地笑著,這樣看著薑望。
這也隱隱是他開出來的條件———
我這樣支持你們,你們怎支持我?
薑望一時沉默。
他的沉默不是在權衡利弊,而是給予洪大哥這溫和的拒絕。
為了推動“人族水族本一家”的共識,為了給予水族生存空間,推動兩族融合……是可以做出一些交換的。
比如為了黃河之會上這個提前確定的正賽名額,薑望陪笑示弱,軟硬兼施,多方斡旋,才得以定下。
但不能把這件事情當做條件本身!
因為如果它是一個條件,那今天可以拿來交換這個,明天就可以拿去交換那個。
洪君琰在這樣的場合,把對水族的態度拿出來當籌碼,他就不會是一個真心在乎水族感受的人。
他是一個合格乃至優秀的帝王,但水族未見得是他所愛惜的子民。
試問水族若是從此都歸了黎國,則其他大國對水族的態度又當如何?他們還會對黎國的一部分如此寬容嗎?
迄今為止薑望所做的一切努力,是希望水族能夠平等地生活在陽光下。若是為了這份權利,將水族全部放上黎國的戰車,那實在是南轅北轍。
搏一個洪君琰身登六合後的一視同仁嗎?那或許有實現的可能,但絕非正確的路徑。
今天薑望如果點頭,是用他在水族內部的巨大影響力,把洪君琰推上水君的位置。也是將幾位霸國天子對他的信任,當做了交易的籌碼———大家默許你薑望主持本屆黃河之會,甚至默許本次大會的諸多改革,是相信你確有公心,確實是想為天下做點事情,不是為了看你在這送人情的。
但僅僅隻是沉默,顯然不足以動搖洪君琰的決心。
他伸手指著長河龍君在道曆三九一九年所坐的位置,那遲遲沒有一張椅子出現。
他也就一直指著。
薑望有些無奈。他作為裁判,在觀河台上因為任何事情與任何人發生衝突,都是不利於本屆大會的。除了在涉及大賽公正的地方,他不必以任何形式存在。
但有時候,麵對洪大哥這種老無賴,必須得拿出一點態度來。
靠和稀泥是糊弄不過去的。
洪大哥這輩子和過的稀泥,比你看過的泥巴都多。
但凡有一點不好意思,都會被拿捏到死。
“這位置黎皇當不當坐,薑某說了不算。”到了該麵對的時候,薑望從不會少了擔當,他往前一步,擋住了洪君琰的視線:“陛下雄圖大誌,薑某既敬且歎!但黃河之會隻是現世天驕之會,薑望隻是一介匹夫!還是希望它回歸比賽本身,希望它純粹一些。”
當年十九歲的薑望問重玄勝,什是黃河之會。
重玄勝回答說————
“幾位老大哥坐下來聊聊天,分分地盤。”
過往如是。
曆代如是。
或者今亦如此。
但今天,不止如此。
它除了過往的那些意義之外,還寄托了一些改變世界的心情,承載了一些……理想。
不算年輕的理想。
大約是一些尚且熱血滾燙的年輕人,撿起了一部分烈山之誓的殘章,那甚至已被誓約中的龍君,認定為謊言。
但太虛閣要將它推行為真相。
二十二歲時的重玄勝說,黃河之會的開始,是那些大人物,為了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
今天這答案或許也仍然沒有改變。
今天洪君琰也想在這,把複雜的霸業問題,歸結為一次簡單地“坐下”。
但這未免太簡單,又太不簡單了。
“觀河台畢竟是觀景台,不是社稷台。陛下可否稍止雄圖,靜下來欣賞一場比賽呢?”薑望表情溫和,態度柔軟: “阿賀一定大受鼓舞。薑望也……略感心安。”
這話甚至是有幾分請求的。
在場的黎國人,大概隻有爾朱賀聽不明白。他高昂著頭,很榮幸自己的名字,這樣親昵地出場。
十四歲的爾朱賀,理當天真,隻是在一群過於早熟的少年,他過於的不熟了。
“什雄圖不雄圖的。”洪君琰哈哈大笑: “隻是隨便找個位置坐,你鎮河真君想得也太多!”
“行了!”他擺擺手: “不耽誤你主持比賽。朕自去坐也!”
他當下不打算跟薑望起衝突,百害而無一利的選擇,他碰都不會碰。
至於薑望的支持……哄不到手,也不強求。
一意地在裁判這使勁,不免有欺軟怕硬的嫌疑。他倒是不介意捏軟柿子,但黎國登頂的路上,一定要有硬碰硬的過程。
將這個過程放到觀河台上,已經是所有已知代價,最小的一種。
從道曆新啟之年,一直到今天……他做足準備了。
他不急著在今天就擠到六合之柱旁邊,但敖舒意曾經坐下的那個位置,他必須要上去放一個屁股。
且看今日六位霸國天子……哪個來攔。
黎國君王負手而前,龍行虎步,睥睨諸天子: “朕自西北極境而來,一路霜雪,甚是辛苦,須得一歇———想來幾位尊天下,胸懷廣闊,敬老尊長,應當不至於有意見吧?”
有意見他也做足準備。
無論是哪個國家的最強者出手,甚至無論是哪位天子下場……都能一試。
超脫之下,無不可戰。
他邊走邊道: “天下之台,自當相爭天下!”
“所謂天驕,都未長成……”雪袍輕卷,搖頭大笑: “小兒戲也!”
來自雪原的皇帝,這一刻展現了他無匹的霸氣。是當年跟唐譽一刀一槍硬碰硬,殺得天崩地裂的豪傑。
天下英雄誰試手?
“黎皇所言,深得朕心!”
中央天子悠然開口,令洪君琰警惕抬望。
若要在六位霸國天子選對手,他最想遇到的當然是牧帝和楚帝。人生在世,無非恃強淩弱。要是不以大欺小、倚老賣老,那他不白活這久了。
但想也知道,這兩位不會給他蹭的機會。新君即位,動則傾國。太過激烈,反而不美。不符合他把複雜問題簡單化的想法。
他最不想遇到的,則是景帝和齊帝……這兩位的力量,已經有太清晰的展現。哪怕拋開國勢,也並不輸他。
當然,若真要對上,他也必須頂住。今天以當國之尊,跑到台上來,當著整個現世的麵,已是有進無退了。
景天子隻有一角龍袍在這,聲音更顯高渺: “今有庇天下水族者,如何不能為水君呢?”
洪君琰麵帶微笑: “景皇此言在理。”
大景帝國的皇帝,輕聲一笑: “既然庇天下水族者,可為水君……那應該薑真君坐這個位置。”
“承烈山之誌,繼龍君遺願,真是好大誌向!這不正是鎮河真君所做的事情嗎?”
他反問: “鎮長河,庇水族,不正是鎮河真君已經做到的事情嗎?”
何須你來!
何必你坐!
場上場下,一時都無聲。
唯是洪君琰豪邁大笑: “英雄所見略同!鎮河真君的確配得上這個位置。”
他指著往屆長河龍君所坐位置的那隻手,變成了延請的姿勢,麵上帶笑: “請上座。”
薑望……側身以避。
這兩老頭爭鋒相對,怎總在他薑某人身上轉悠。
他不想做任何人手的刀槍,隻想握著長相思,守住他的三尺劍圍。
“水族自有豪傑!”他歎道: “這位置怎也輪不到薑望。”
“論英雄氣魄,論實力擔當,水族何人能及你?”洪君琰笑問: “既然人族水族本一家,陸上人,如何當不得水中君?”
“非陸上人不能為水中君,是薑望不能為君也!”
薑望道: “一則德才不具,二則名位不及,三則……”
他又對齊帝那邊行了一禮: “昔辭臨淄,與東天子約,此生不再加入任何一個勢力。故有萬之行,不曾立旗一地。”
“舊約往矣!”洪君琰大手一揮,笑道:“今當絕巔,百無禁忌!”
他說著又扭頭看向齊帝: “想來東天子,如今也不會再約束你。”
薑望隻道: “雖無禁忌,卻有敬畏。舊事在心,我不曾忘。”
“好一個心有敬畏!”東天子的聲音,有著相對刻意的笑: “當初叫你讀書是對的,終未叫你成莽夫之流,無禮之輩!”
作為‘莽夫之流’、‘無禮之輩’的黎國皇帝,隻是朗然一笑: “鎮河真君既然不肯坐這個位置,朕也不好強人所難。”
“水君之位虛待來日,朕也能夠理解。便依大家的意思!”
他說著,直接抬手遙按,在那個始終不曾出現座椅的位置旁邊,按出來一張晶瑩剔透的冰刻大椅,細節完備,貴不可及。
“朕就挨著龍君舊席坐吧!”
“也算懷緬其治水之德,以慰故老之心。”
他今天是非要找個皇帝打一場了!
哪怕“無禮”、哪怕吃相難看,哪怕被人罵做胡攪蠻纏,他也要趁著這次黃河之會,好好地蹭一下。
無論哪個霸國皇帝,被他蹭這一下,都很難不失分。
要大家就默許他坐上去,讓黎國就這輕易地上半階。
薑望長呼一口氣,氣似白虹!
他非常非常非常不願意,站到洪君琰的對立麵。盡管這位“洪大哥”,並沒有考慮他的心情。
他認可洪大哥有不考慮他的實力。
但作為本屆大賽的主持者,他有責任維持比賽的秩序。秩序就包括了每個人的座次!
所以他的手,終是搭上了劍柄。
不過在這個時候,魏國的領隊高高舉手,示意發言。
薑望連忙看過去: “燕兄何事?”
那柄得意劍,懸在燕少飛的腰間。他從觀賽席,排眾而出,對著在場的皇帝、裁判,行禮數周。
擺脫了‘無禮之人’,然後才道: “自古觀河台上無餘座,一人一席登此台。”
“今黎皇神武,威淩八方,乃豎天下之幟,廣揚寰宇之名……遂見冰雪。”
他對著洪君琰按出來的冰雪大椅,拱了拱手: “此座甚尊,魏人懷敬也。”
“然!龍君已不在,此處空霜雪。”
“古來良宴無孤席!”
“若是黎主要坐……”
他陡轉其身,抬手一指天下台外,便似提劍對長河!
“魏皇纏腰在此,也是一念可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