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大多數大學生來說,高考後的暑假可能是他們人生當中最幸福的一個暑假。
陶希武以前也這樣以為,可惜他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到結局。
在劇組,場務組的工作是最辛苦的,幾乎包攬了所有的重體力和打雜活。
工作量大就算了,地位還低,誰都能支使他們,誰都能罵他們,連路過的狗都敢朝場務組汪幾聲。“他的!狗東西,整天不幹活,就會叫!!”
虛踹了片場的看門狗一腳,陶希武指桑罵槐的衝著攝影組“大聲公”的背影罵了一句。
“好了好了,消消氣,抽根煙。”
同組的場務老大哥拉著他找個角落偷懶。
“謝了。”
陶希武抽著煙,問:“老謝,他們這欺負人,你這當組長的就不能給我們出出頭?”
被呼作老謝的中年男人一臉蔫相,看著就苦大仇深。
“你才來劇組幾天啊,我們幹場務的在劇組就是個力巴,哪需要哪搬,人家跟攝影的,跟導演、製片人說得上話的,咱們惹不起。”
“你不也是跟製片的?怕他們?”
老謝搖搖頭,“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人家攝影不滿了罷工,劇組都要停工。我們不滿能罷工嗎?半個小時之內馬上就換人!”
“被你說的我們場務一點用都沒有。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油水可不少!”
老謝咳嗽了一聲,“要養家的嘛。拋家舍業,賺點辛苦錢而已,不提這個,不提這……”
陶希武來劇組一個星期,能跟組小領導如此熟稔,很大的原因是因為老謝跟他一樣都是燕京人。當年自由總會對林氏喊打喊殺,為了加強對劇組的掌控力,也是幫杜峰的忙,陶玉書從內地調來了一大批人。
這些人有些是被裁的文藝兵,被安排到了劇組的技術部門。
有些是退伍的義務兵,隻能幹點打雜的活,混得好的,現在已經是製片人、現場製片了,老謝就屬於混的差的,在場務組當個組長。
不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一年跟兩到三個劇組,輕鬆入賬十幾萬港元。
“你還年輕不懂劇組麵的彎彎繞繞,這也是個小社會,能學的東西多著呢。
姿態放低一點,劇組這些人其實不難打交道。
你還年輕,不能一輩子打雜。
好好學幾年,以後當個現場製片或者副導演,一年不幹不幹二三十萬。”
老謝語重心長,句句都是良言。
“副導演有什意思,要當也當導演啊!”
“癩蛤蟆打哈欠,你口氣還挺大!就你,要學曆沒學曆、要關係沒關係、要技術沒技術,拿什當導演?”
“我……”
我姑是陶玉書,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
來的時候大姑父交代過,不許提大姑,他在劇組的身份就是個來投奔香江親戚的窮小子。
大姑父還說,這劇組有他安插的“奸細”,讓他謹言慎行。
“我這人聰明著呢,隻要給我個機會,當導演算什!”陶希武說著,似乎是為了印證自己的話,從懷掏出一本雜誌。
“這就叫“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幾個月之前,馬榮成的漫畫新作《風雲》開始在《玉郎漫畫》連載,最近剛出了單行本,陶希武癡迷得緊。
“物你個頭!龍你個頭!”老謝見這小子不會聽好話,幹脆也不說了,奪過雜誌就朝他腦袋呼了過去,“幹活去!就會發白日夢!撲街仔!”
“誒誒誒!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再打我還手了啊!”
當了一天的苦力,傍晚六點多劇組終於收工了,坐上片場小巴,車上吵吵鬧鬧的,盡是些聽不懂的粵語,沒一會兒陶希武就感覺困意來襲。
“北角到了!港島的下車!”
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喊,陶希武睜開眼睛就跳下了小巴。
在街邊掃視了好幾圈,終於看到一輛綠色的三菱得利卡,他走到車前敲了敲窗。
“上車。”司機小朱說。
“吃點東西再走。”
“家已經做好飯了。”
“等不了,餓得肚子難受。”
十八九歲的年紀新陳代謝正旺,又幹了一天體力活,剛才還在車上累的睡著了,這會兒就感覺胃餓的能裝下一頭牛。
陶希武拉著小朱到路邊攤要了碗豬腳飯,問:“你也來一碗?我請客。”
放著家的好菜好飯不吃,來吃路邊攤,小朱不能理解這種行為,“你吃吧。”
陶希武也不跟他客氣,悶頭炫了幾口,豬腳飯隻剩下了一半。
感覺胃終於有了點東西,他才有心思聊天。
“朱哥,你明天接我的時候換輛車唄!”
林朝陽夫妻倆並不追求豪車,但到了他們這個財富等級,用的車自然不能差,75號別墅的車庫停滿了百萬級的豪車。
小朱開的這輛三菱得利卡,是平時保鏢們開的。
“要不然明天我跟老板說,單獨給你配一輛勞斯萊斯?”
勞斯萊斯是香江的叫法,如今內地管這玩意叫羅爾斯·羅伊斯。
直到兩千年後,香江老板取得了“Rolls-Royce”汽車在內地的經營權後,才把內地的“羅爾斯·羅伊斯”改成了“勞斯萊斯”。
陶希武如何能聽不出小朱的挖苦意味,倒不是小朱瞧不起他,隻是兩人最近混的很熟。
“狗眼看人低。等我有錢了,我就買一輛勞斯萊斯,專門找你當司機。”
“那敢情好,我不愁沒工作了。”
一拳打在棉花上,陶希武歎了口氣,“唉!真是度日如年啊。”
“這有什好愁的,熬一熬就過去了。”
“你說的輕巧。你是不知道我在劇組過得是什日子,那幫龜兒子,看我是內地來的,根本不拿正眼看我!”
“現在已經好多了,你是沒見過十年前。”
“十年前什樣?”
“《南北少林》知道吧……”
陶希武聽著小朱講了些香江、內地劇組合作的古早舊聞,被氣的牙癢癢,“大家都是中國人,他們怎能這樣呢?”
“人離鄉賤,懂不懂?現在比以前已經好多了,大家待遇都一樣,偶爾產生點口角也都是個人與個人之間。
有些個劇組還有內地的副導演、製片、攝影,我們這些人吃不著虧,都是老板的功勞!”
陶希武聽著小朱的話,對大姑的崇拜之情又多了幾分。
“朱哥,你怎知道的這多?”
“跟老板跑劇組聽說的唄。”
陶希武點了點頭,“我要是搬出我大姑的名頭,能嚇死劇組那幫孫子!”
小朱無語的看著他,“你想沒想過,現在劇組很少有歧視內地的,為什你還那不招人待見?”陶希武認真思考,“我長得太帥?”
小朱:……
“吃完了吧?吃完上車,回去了!”
小朱說完,抬起屁股就走了。
“都這嫉妒我!”陶希武嘟囔道。
清水灣片場到深水灣三十公,如果是坐巴士的話得倒三趟車,路上要花兩個小時,來回就是四個小時陶希武剛去劇組,堅持了兩天就叫苦連天,考慮到情況確實有點艱苦,林朝陽就給他派了一輛車。每天定點到北角接送他,可以減少半個多小時的通勤時間。
回到了75號別墅,林朝陽夫妻倆沒在家。
“小姑,我大姑他們呢?”
“還能幹什,瀟酒去了唄!”
兩個孩子被送回了燕京,最近林朝陽夫妻倆的日子快樂似神仙,成天出雙入對,逍遙快活。陶玉墨也想出去瀟灑,可惜最近工作有點忙,她每個月還要固定飛到美國去一周,時間一下子變得緊張了不少。
“有錢真好。”陶希武豔羨的說了一句。
“小姑,你說我要是寫個劇本,叫我大姑給我投資怎樣?”
陶玉墨的目光從文件上收回來投向侄子,“你寫劇本?你作文都寫不明白!”
“那是你門縫看人,把我瞧扁了!作文那是我不願意寫,再說劇本多簡單啊,你說一句、我說一句。”
“!這口氣大的!那你寫吧,寫完了去找你大姑,看看她願不願意給你投資。”
陶希武湊到她身邊笑嘻嘻的說:“那你覺得我寫個什題材的劇本好?”
陶玉墨嗤笑一聲,笑聲中滿是嘲笑、譏諷。
“人家是一瓶不滿,半瓶晃蕩。你可倒好,空瓶子!”
“誰還沒有個學習的過程了,你等著瞧吧!”
寫劇本的想法不是空穴來風,在劇組幹了快半個月,陶希武深刻的認識到劇組森嚴的等級製度。場務這種工種連專業人員都算不上,就是力巴。
認真說起來,製片人、導演、編劇三者算是劇組真正的核心創作圈層,剩餘的演員、攝影、美術等行當完全是圍繞這個核心創作圈層而服務的專業技術圈層。
以陶希武的心氣兒,以後他畢業肯定是直接拿導筒的。
不過他也有自知之明,再大的導演也不是剛畢業就能幹上導演的,也得曆練一番。
他覺得編劇這個職位就很好,動動筆、動動嘴就賺錢了,地位還高,跟個大導演拍一輛部戲,轉行當導演順理成章。
陶希武很為自己的職業規劃感到自得,至於專業學的什,那都不重要,章藝謀大學學的是導演嗎?耽誤人家現在是國際知名大導演嗎?
想象很美好,現實很殘酷。
陶希武冥思苦想,咬了快一個小時筆頭,昏昏欲睡,紙上就寫了一個“日”字。
房間外傳來的動靜打斷了他的思(ke)緒(shui),出門一看,是林朝陽夫妻倆回來了。聽陶玉墨戲謔的提起陶希武要寫劇本,林朝陽倒沒有嘲笑他,而是找出了家的一些劇本。“連劇本都沒看過,你怎寫?先把這些劇本都看一遍,再談寫劇本的事。”
這些劇本要是林朝陽的作品改編劇本,要是林氏影業的重點項目,無一不是精品,摞在一起快有陶希武小腿高了,他頓時感到頭皮發麻。
他就不是個愛學習、讀書的人,要不然也不至於走藝考這條路。
“這多啊?”
“多嗎?你以後上學要學的課程、拉的片子可比這些多多了。”林朝陽說著話,笑容玩味的問:“你不會這點劇本都讀不進去吧?”
陶希武臉上的難色立刻消失,“怎會呢,我就是問問。”
林朝陽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看,真要是寫出個好劇本來,拍成電影說不定你一下子就能賺幾百萬!”
一張大餅畫的陶希武眼睛都紅了,他奮力點點頭,“好的,姑父!”
說完就抱著劇本,打了雞血一般回了自己房間。
陶玉墨看著侄子的背影搖了搖頭,就他那個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勁頭,寫什劇本啊!
“姐夫,你這不是誤人子弟嘛。”
林朝陽轉頭看向她,“有什誤不誤的。你不讓他多試試,他怎知道自己樣樣都不行?”“你這嘴跟淬了毒一樣。”陶玉墨替侄子抱打不平。
“他啊,就是典型的從小條件太好,沒經受過生活和社會的毒打。
這回來香江的時間還是太短,我爭取讓他多經曆點,這樣能成長的快點,我這也是用心良苦啊!”陶玉墨陰陽怪氣的說道:“有你這大姑父,可真是他的福氣!”
翌日,陶希武起了床迷迷瞪瞪的,昨晚吃了林朝陽畫的一張大餅,他激動的半宿沒睡著覺。捧著劇本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什時候睡過去的。
起床看了一眼時間,他嚇了一個激靈。
要遲到了!
腦子閃過副導演噴著唾沫罵人的畫麵,陶希武一下子蹦下了床,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連臉都顧不得洗就衝出了房間。
“希武,吃飯。”
林朝陽正在餐廳慢條斯理的吃早餐,見他出來招呼了一聲。
“姑父,我不吃了,來不及了。”
話音剛落,陶希武已經出了家門。
林朝陽滿意的點了點頭。
這才半個月,孩子已經這有時間觀念了,所以說啊,還是得多曆練。
水深火熱的二十多天過完,還有三天就開學了,陶希武短暫的劇組實習生涯也結束了。
“老謝,我先撤了。”
老謝一臉惋惜,“你這……到底得罪誰了?我找穀小姐給你求情都擺不平!都跟你說了,在劇組做人要低調,你整天咋咋呼呼的……”
老謝口中的穀小姐是劇組製片人穀薇麗,製作過《富貴逼人》《縱橫四海》《秋天的童話》等電影,在林氏影業內部很有份量。
聽著老謝的絮絮叨叨,陶希武感覺眼眶有點溫熱,一把攬過老謝。
“反正都不幹了,得罪誰也不重要了。這些天謝謝你的照顧,在這劇組最高興的就是認識你!”老謝笑罵道:“你個衰仔!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說完他擺弄了一下陶希武的頭發,“有空了去把頭發染黑了吧?你又不是明星,也不是小混混,染什黃毛啊!”
“你懂個屁,這叫時髦!”
陶希武倔強的撩了撩眼前的劉海兒,秀發飄逸。
“以後等我當導演了,讓你給我做製片人!”
離開前,陶希武鄭重其事的說道。
老謝捶了一下他的胸口,“我就喜歡你小子這吹牛逼不臉紅的性格!”
揣著二十多天實習的2300塊港元,陶希武坐在新界小巴上看著沿途的風景,這條路他走了23天,一共路過了46次。
明明對那些風景一無所知,可不知道為什,卻有一股離愁別緒湧上心頭。
到北角下了車,一眼便看到了停在路邊的綠色三菱得利卡。
“上車。”
“等我一下,我去染個頭發。”
陶希武跑進了路邊的理發店,一個多小時後出來,黃毛不見了。
“怎又想把頭發染回來了?”開車的時候,小朱問他。
陶希武看著窗外,“也沒什。馬上要上學了,聽說學校不讓染黃毛。朱哥,等會再回家,我去買點禮物。”
三菱得利卡轉了個方向,去往九龍。
陶希武采購了一堆禮物,都放進了後備箱,剛到手的薪水也花了個精光。
“這錢可真不禁花!”他感慨了一句。
“你從小不缺錢,冷不丁自己賺錢,當然覺得不禁花。這些錢要是給我,半年都花不了。”“我怎不缺錢?再說了,你吃住都不花錢,當然省。”
車子回到深水灣道,陶希武給林朝陽幾人送了禮物,陶玉墨感動壞了。
“從小到大在你身上花了那多錢,今天總算是見著回頭錢了。”
別說是陶玉墨,連陶玉書都有點感動,晚上她和林朝陽在床上談起這件事,感慨萬千。
“感覺孩子們一下子都長大了,我們也快老了!”
“他長大了是不假,我們說老還早著呢。”
耳邊傳來濕熱的氣息,陶玉書感覺一陣酥麻。
“我說正事呢,你怎沒一點正形。”
“我現在幹的也是正事。明天孩子們就回來了,時間緊、任務重,咱們得抓緊時間。”
次日下午,冬冬和晏晏在陶玉成的陪伴下回到香江,一見麵立馬衝向了林朝陽,親熱的不得了。林朝陽看著兩個孩子,明明這一個暑假在燕京玩的肆無忌憚,黑得像塊碳,他卻越看越覺得眉清目秀。果然是距離產生美。
陶玉成看著陶希武的一頭黑發,心也很滿意,跟林朝陽四目相對,都感受到了對彼此的謝意。“大哥辛苦了!”
“朝陽辛苦了!”
快樂的暑假結束了,小黃毛和小豆丁們都回歸了校園。
陶希武臨走時唯一的遺憾是這個暑假過得太充實,以至於連火爆香江的好萊塢大片《侏羅紀公園》都沒看過。
這個夏天,《侏羅紀公園》給香江電影市場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6189萬港幣!
最終這部電影成為了香江第一部破6000萬港元的電影,刷新了諸多記錄。
在此之前,香江電影的票房記錄保持者是林氏影業去年出品,周星馳和梅豔芳主演的《審死官》,票房5021萬港元。
這也是香江此前唯一一部本埠票房破5000萬港元的電影,曾經香江電影界以為這個數字至少保持個三五年,沒想到僅過了一年就被破了。
並且記錄還被足足提高了一千多萬港元。
仰望著那高懸的票房記錄,許多香江電影人的心中甚至升起了絕望。
6189萬票房意味著《侏羅紀公園》至少吸引了300萬觀影人次,對於人口隻有五百多萬的香江來說,這簡直是個BUG一般的存在,隻怕要等到以後票價上漲才有可能被打破。
在被《侏羅紀公園》所取得的成績震撼之餘,香江電影界還有一股傳言才流動。
這部電影在香江的宣發都是由林氏影業負責的,很多人都認為林氏影業這完全是引狼入室,破壞香江電影市場的環境。
在現在的香江電影市場,林氏影業一家獨大,連曾經的霸主嘉禾都被擠壓的隻有喘息之機,而毫無還手之力,但這並不代表林氏影業就可以在香江電影市場為所欲為了。
前些年陶玉書領導下的林氏影業一直走的是犧牲部分利益,拉攏中小製片公司的路線,本質上其實跟當年嘉禾、金公主的崛起沒有什不同。
唯一稱得上區別的是,陶玉書比嘉禾、金公主還要大方,這也是林氏能夠在與嘉禾、金公主的競爭中取得最終勝利的根本原因。
財散人聚。
但這兩年隨著林氏影業的不斷膨脹,對香江電影市場的虹吸效應也在不斷增強,很多事情已經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哪怕陶玉書是公司掌舵人也不行。
就比如中小製片公司想跟林氏合作,可以,你得有一點得天獨厚的條件吧?要不然林氏憑什找你合作呢?
外麵的公司用林氏的資源賺錢,那林氏的員工就要少分一份錢,員工們自然不願意,這就是連陶玉書也無法撼動的集體意誌。
除此之外,還有股東和資本市場影響。
公司一大,問題自然也越來越多,哪怕勤勉如陶玉書有時候也不免感到頭疼。
相比之下,一些外部的影響處理起來反而倒簡單了一些,就比如這次《侏羅紀公園》所帶來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