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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央自認不是個傻子。

    很久之前,他便隱隱有所猜測了,也曾再三去信向常闊試探,但常闊的回信總說他“瘋了不成”,一回罵得比一回難聽。

    雖常闊抵死否認,但喬央還是慢慢地確認了。

    筆跡,畫風,大變的性情……

    那些無法可想的戰功和治世救民之道……

    一去不返的孟列……

    老太傅明暗對他的那份“看不順眼”……

    以及此次動用登泰樓的密道護送他們這些人離京……

    如此種種之下,喬央覺得自己若是再猜不出,那便當真枉為昔日第一謀士了。

    獨獨瞞著他,大約是覺得他有家室,人在京師,日子過得安逸平靜,養老感極重,便盡量不讓他再牽扯進那漩渦之中了……這份用心和保護,他自然能夠領會。

    可是人活著,豈能隻顧自身啊。

    他也曾是寒窗苦讀十年之人,也曾懷抱為萬民開太平之誌,而今時國子監內這些學子便是昔日的他,誰又能置昔日的自己於不顧?

    更何況,真正可為萬民開太平之人回來了——

    這些學子們便更應當好好地活下去,隻要活下去,很快便可有抱負得展之日。

    如此世道舉目皆絕望,而他要做的,是在這絕望中保下希望的火種。

    這是為師者當為之事,也是身為殿下謀士的不二本份。

    喬央未回頭,冒著細雨而去。

    天光放亮之際,一身血汙的卞春梁踏入了含元殿。

    他將手中染血的利劍拄在光亮可鑒的金磚之上,看著那把高高在上的龍椅。

    在他身後,從殿內至殿外,無數宮人或倒地不起,或顫顫匍匐而拜。

    這一場春雨,為京城蒙上了一層血腥的潮氣。

    未能手刃天子與儲君,獄中的崔氏族人也被榮王的人趁亂劫走,這讓卞春梁將更多的怒氣發泄在了城中官員權貴身上。

    卞春梁對京師的“清洗”遠未結束之際,便已經對外宣稱廢除大盛國號,傳告四下,自立新朝大齊,年號金武,擇日登基稱帝,令各方入京朝拜。

    天下嘩然震動。

    一路在卞軍的追擊之下狼狽奔逃,終於抵達東都洛陽,初才安置下來的隨駕官員們,聞聽卞春梁欲登基稱帝之言,無不震怒。

    隨天子抵達洛陽的一眾官員中,及倉皇逃來的權貴或宗室子弟間,如今已然出現了明確的派別之分,一派以馬行舟為首的官員隨護於女帝身側,另一派官員則不加掩飾地擁護太子李智。

    一場京畿之亂,政治中心的丟失,權力的洗牌,讓天子對儲君的壓製掌控一夕之間就此消失,官員立場與私心也得以由暗轉明。

    女帝昏迷數日,轉醒後依舊極度虛弱,清醒的時辰很少,暫時無法理事,一應事務由馬行舟代為料理。

    而太子李智這邊,一行四五名官員正在進言:“當務之急,當令常歲寧出兵驅逐卞軍,討伐逆賊,取回京畿!”

    見少年儲君神情猶豫不安,一名老臣怒其不爭地道:“此處乃是大盛之東都,殿下何懼之有?”

    “聖人病重,連醫士也道情形不妙……”有官員壓低聲音,道:“一旦有變,殿下即刻便可在東都登基……若想彈壓住常歲寧,殿下便需早早拿出君主該有的威儀來!”

    一名禦史神情慷慨:“沒錯,東都洛陽依舊姓李,仍是李家和殿下的洛陽!”

    太子終於忍不住開口,弱弱地問:“這些話……諸位敢出去說嗎?”

    幾名官員臉色一陣變幻,那名禦史道:“……有何不敢!”

    見他似要立刻出去踐行此事,兩名官員將他拉住。

    太子見狀,歎口氣,道:“諸位的用心我都明白,但眼下常節使不在洛陽,而聖人尚在……倒不如暫且靜觀其變。”

    這句鋪墊諸多的“靜觀其變”,若是深思,便不難發現,其本質不外乎是一種“什都不做”、“先這樣吧”,聽之任之的文藝體麵說法。

    有官員麵露恨鐵不成鋼之色,還欲再言,卻被同僚打斷。

    儲君被明氏操縱多年,難有主見,上不得台麵,還需慢慢教養,急不得,要有足夠耐心。

    為首的官員遂行禮道:“殿下一路奔勞,暫且歇息,我等先去見一見那位傳聞中的錢甚先生。”

    據聞此人是常歲寧的心腹,洛陽城中一切事務皆由其做主定奪,他們不妨先去會一會此人,探一探對方的態度。

    李智點頭,目送那些官員們離開,緩緩鬆了口氣。

    魏妙青從間走出來,道:“殿下別聽他們的。”

    “如今都這般光景了,常節使怎說,咱們便怎做。”魏妙青道:“若不是常節使,殿下這會子八成已經沒命了,哪兒有承了人家恩情,還要想著將人家當刀使的道理?”

    又道:“更何況,常節使這把刀,殿下也拎不動啊。”

    “是。”李智點頭如小雞啄米:“我都明白。”

    魏妙青拿“孺子可教”的眼神滿意地點頭,道:“我要去看一看我父親母親,晚些回來。”

    李智先是點頭,而後突然從椅上起身,快走幾步跟上魏妙青,試著問:“我……我能一起去嗎?”

    魏妙青回頭看他,隻見那已比自己高了足足一個頭的漂亮少年,拿真誠的眼神請求道:“我在此處很不習慣……一個人有些害怕。”

    於是,魏妙青隻有帶上這隻拖油瓶,悄悄溜出了宮苑。

    魏家在洛陽城中置有一座別院,是鄭國公專拿來養牡丹用的。

    

    鄭國公府族人眾多,注定沒法子全部離京,還有些在離京的路上失散了,鄭國公夫婦也是今日晨早才在此處安頓好。

    鄭國公已經吩咐了仆從去各處打探消息、打點人脈,此刻便一邊憂心族人,一邊歎著氣澆花。

    段氏則在指揮著仆婦們收拾院子,讓人準備午食。

    見魏妙青帶著太子過來,段氏的最先反應是讓人多備些飯菜,另外叫人不要聲張,一切如常。

    四處還有些忙亂,但李智置身此處,跟著一路往走,頗有種屍體回溫的感覺。

    這些年來,他自覺像極了一隻渾身穴位紮滿了長針的木偶,此刻卻覺自己好似變成了一團由西域進貢而來的棉花,柔軟又安逸。

    李智在廳內坐下後,段氏將女兒拉到一旁,小聲問:“青兒,你怎將他帶來了?”

    魏妙青抬起眉毛,拿心機深沉謀算長遠的語氣道:“阿娘,如今阿兄人在太原養傷,也算是常節使的人了對吧?既然如此,咱們怎能不為常節使打算?他這個太子還是有些用處的,咱們將他看緊了,用好了,不是也能幫上常節使嗎?”

    段氏覺得女兒的話倒也有些道理,可是:“……你說得這樣大聲幹什?”

    那太子想裝作聽不見都是難事,這丫頭,到底懂不懂什叫悄悄話!

    “哎呀,阿娘怕什。”魏妙青回過頭去,看向李智:“這些話殿下又不是聽不得,對吧?”

    見段氏看過來,李智赧然一笑,很是乖覺地點頭。

    段氏勉強回以一笑,心情很是複雜,她是當真沒想到,心思淺到這般地步的女兒,入宮一趟,竟還能拐個大活人回來,也是邪門了。

    那大活人頗有些討好型人格,生怕自己不能物盡其用,用罷飯之後,又私下與段氏母女二人保證,自己必會事事聽從常節使安排,並自願充當常節使耳目,向她傳遞消息。

    魏妙青覺得此法甚妙,之後那些大臣們隻怕想破頭也想不到,奸細竟是儲君自己。

    李智毫不質疑自己的選擇,那些大臣們若果真靠得住,大盛也不會馬上就要變成大齊了……他還是覺得太子妃的眼光好,抱緊常節使大腿,才更有活頭。

    更何況,他一點兒也不想登基,當一個不中用的太子已經這樣危險重重了,再成了不中用的皇帝,豈不更是罪該萬死的活靶子?

    他這樣,也是為了大家好,包括那些擁護他的官員們,畢竟扶持他真的不會有什好下場。

    那些自顧奔忙的官員們全然不知太子這番“良苦用心”,他們今日去見“錢甚”,卻撲了個空,官吏隻道錢先生外出去了。

    眾人疑心錢甚是刻意避而不見,遂壓抑著怒氣離去。

    殊不知,錢先生的確是外出了。

    當然,不樂意見那些官員也是事實。

    駱觀臨親自去拜訪了褚太傅。

    前來洛陽一路冒險奔勞,又多雨水,已多年不曾遠行的褚太傅病下了。

    褚太傅和其他官員一樣,都已在洛陽城中安頓了下來,居所是先前朝廷從洛陽士族手中查封而來的房屋宅院,暫時拿來借用。

    初安頓下來,各處尚無仆從可以使喚,好在太傅家中不缺幹活的子子孫孫,真正做到了人多活少,很快將一切收拾妥當。

    帶著補品前來探望的駱觀臨深知太傅性情,輕易不給任何人麵子,本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準備,不料卻被直接請去褚太傅房中單獨說話,反倒叫他有些受寵若驚。

    駱觀臨性子強,很少對誰心服,卻一直對憑一人之力排擠整個官場的褚太傅敬重有加。

    駱觀臨這份至高無上的敬重有兩重原因,一重是因太傅的學識與人品,另一重是因太傅曾教導出先太子效那樣一位儲君。

    臉色有些虛弱的褚太傅靠坐在床上,披一件外衫,看著抬手行禮之人,了然道:“果然是你這後生。”

    仍以半張麵具遮麵的駱觀臨意外地抬頭:“太傅怎知……”

    褚太傅擺擺手:“江都錢甚的那幾首詩詞,字行間透著的辛辣酸氣,嗆得老夫直打噴嚏!仔細想想,又還能有誰?”

    這話旁人來說,駱觀臨多半是要生氣的,但由老太傅口中出來,他卻隻有赧然與慚愧,再施一禮,道:“學生自認刻意摒棄了舊習,不料還是瞞不過您的眼睛。”

    褚太傅不置可否,道:“她是貫會撿人來用的……”

    駱觀臨自然聽得出這的“她”是指自家主公,可這句“貫會”……怎聽來好似透著熟悉、甚至是親近之感?

    據他所知,自家主公與太傅的交集並不算深,大約是通過喬祭酒見過幾次麵的程度。

    至於是常歲寧暗中使人護送褚太傅來洛陽的內情,那群朝廷官員不知,駱觀臨卻是知曉的。但他隻當這是自家主公單方麵的獻殷勤之舉——畢竟主公她真的很喜歡“結善緣”,更何況太傅在朝中及天下文人間的地位無人能及,主公她諂媚狗腿些也是正常,符合她一貫作風。

    可是太傅這邊此刻給他的感覺卻是有些出乎意料……

    駱觀臨悄然思索間,隻聽老太傅難得幾分欣賞地與他道:“你倒也爭氣,撞了遭南牆,鬼門關行了一遭,竟也脫胎換骨,大有長進了。”

    駱觀臨回過神,略感惶恐:“多謝太傅讚許,學生愧不敢當。”

    說著,整理了言辭,道:“聽聞太傅身體不適,學生鬥膽前來探望,不知太傅此時可還……”

    “行了,場麵話就省了。”褚太傅打斷了駱觀臨的話,徑直道:“說吧,需要老夫做些什。”

    駱觀臨少見地愣住,片刻,才得以詢問:“太傅您……願意相助節使行事?”

    他本做好了三顧九顧乃至百顧茅廬的準備,學習自家節使死纏爛打強扭甜瓜的精神……

    可這文壇第一大甜瓜,好像突然就……自己蹦到麻袋來了?

    褚太傅老邁的聲音沒有太多起伏,卻透著別樣的認真:“隻要她用得上,隻要老夫做得到,你便隻管說來。”

    駱觀臨再次陷入怔然之中。

    他暫時沒有其它答案,隻能將此歸為自己正走在一條無比正確的道路上,它正確到了極點,所以就連如太傅這般人物也毫不猶疑地給予了肯定。

    他便知道,這次他絕不會選錯,他的主公,是配得天下之人!

    駱觀臨心緒奔湧,無聲紅了眼眶,抬手向太傅深深拜下:“太傅目光卓絕,心懷天下!請受學生一拜!”

    言畢,他心悅誠服而又安心定誌地屈膝行了個大禮。(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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