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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有心理準備,真正聽到沈棠厚顏無恥的言論,吳賢仍為之嘴角抽動,表情比毛線團還複雜曲折。世人皆知金銀錢財是好東西,但誰會將這玩意兒掛嘴邊?哪怕心愛死了錢,嘴上也要矜持,甚至叱罵兩句銅臭味以昭示自身清雅脫俗,有別於凡夫俗子。

    沈幼梨倒好,一開口就死要錢。

    自己怎說也是一國之主,哪怕淪為階下囚,真正價值也絕對不是金銀能衡量的。

    開口閉口就談錢,有辱斯文。

    他問:“你貴為國主,還會缺錢?”

    


    


    沈棠道:“缺,我都快缺瘋了。”

    吳賢:“……”

    沈棠繼續嬉皮笑臉,一點兒不在意起居郎垮下來的臉,還曲肘搭上吳賢肩膀,姿態頗為親昵:“不瞞昭德兄,康國建立之初真是窮得叮當響,恨不得一文錢掰成兩半花。即便是我這個國主,一年到頭也沒個結餘,從年頭節衣縮食到年尾,這還不叫缺錢?”

    吳賢這才注意到沈棠身上的料子。

    確實不是多昂貴。

    不僅是沈棠,她帳下文武穿著大多素淨,衣裳紋飾以不起眼的暗紋為主,處處透著質樸之氣,這跟高國朝堂文武完全是兩個極端。

    在高國入仕的臣子,哪個家底薄弱?

    哪怕是世俗刻板印象為“五大三粗”的武將,也喜華美靡麗,更何況是世家文臣?

    沈棠對吳賢的視線泰然處之。

    她繼續道:“想想創業史就忍不住為自己掬一把辛酸淚,唉,想我辛辛苦苦五六年才讓家家戶戶有了點餘糧,境內子民不至於一年四季餓著肚、光著兒,地方糧庫也終於不是耗子見了就扭頭的地方。幾年積蓄,哢嚓,被人做了個龐氏騙局套了個幹淨。”

    吳賢眸色一凝。

    他不懂龐氏騙局,結合語境也能猜中意思。聽出來沈棠是在清算金栗郡那批糧草。

    吳賢提醒沈棠:“此局非高國所為。”

    難道不是北漠設局騙走了糧草?

    沈棠頷首:“確實不是高國設局,但糧草是在高國境內被燒的啊。北漠將這批贓物送至高國,再假借高國境內大商賈之名轉運回北漠。我第一時間聯絡昭德兄,左等右等卻隻等來糧草被燒的噩耗。這些糧食是不是真被燒了?你我都不是孩子,心知肚明。”

    


    


    說到最後一句,她語氣添了寒意。

    吳賢:“……”

    事到如今,狡辯也沒意義。

    他選擇保持緘默。

    沈棠發出由衷感慨:“咱們都見過餓殍枕藉的慘狀,見過走上絕路的人易子而食,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想讓所有人不餓肚子有多難,我攢這點兒家業有多難……”

    所以,她真的窮。

    缺錢,缺糧,什都缺。

    吳賢閉眸忍下太陽穴的脹痛。

    “既如此,明人不說暗話,你要多少?”

    “小孩子才做選擇,成年人當然是全都要啊。”沈棠撲哧一笑,在吳賢瞪圓的銅鈴大眼怒視下開口,“要錢要財,要的不多,舉國上下的財力即可;要城要地,要的也不多,隻要高國境內每寸土地!其他的,例如昭德兄這條命,那就看你自己願不願活。”

    吳賢回過味,意識到自己被戲耍:“沈幼梨,你當我吳昭德真是貪生怕死之輩?”

    沈棠忙擺手示意吳賢冷靜。

    “昭德兄,勿惱。”她的眸子寫滿狡黠,有著看穿一切的清明,說話刻薄得令人死心,“我可沒羞辱你的意思,隻是眼下局勢——說句難聽的,昭德兄怕是被放棄了。即便我願意開籌碼讓高國換你回去,開低了,我不甘心,開高了,你的臣子怕是不願。”

    吳賢怒道:“吾再不濟也是一國之主。”

    哪是說被放棄就被放棄的?

    


    


    沈棠道:“人都是趨利避害的。”

    一句話差點兒將吳賢噎死。

    從利益二字出發,吳賢確實有被放棄的可能——與其傷筋動骨將他換回來,倒不如擁立他兒子為新主。既能降低損失,也能全了忠臣良將的麵子,可謂是一舉兩得之策。

    道理他都懂,但就是心塞不肯接受現實。

    若他承認,等同於承認自己禦下無能、君臣離心,臣子們連掏錢贖回他都不願意。

    當著沈棠的麵承認這點,還不如殺了他。

    吳賢再次陷入了沉默。

    見吳賢臉色跟鍋底灰看齊,沈棠沒啥誠意地打哈哈:“當然,這都是我一家之言。這世上總有忠君之士,重道義而輕利益。凡事無絕對,昭德兄不必將我的話放心上。”

    可惜,這話並未讓吳賢臉色好轉。

    因為從沈棠那幾段插科打諢的話來看,她的態度很明確——拒絕和談!兩國之戰的結果隻能有一個,那就是康國兼並高國!不管高國派使臣交涉,開出多少籌碼都無用。

    捋清這些,吳賢看向沈棠的眼神更複雜:“……你既有了決定,決心打到底,不與高國商談,又何必與吳某說這些?莫非是想看吳某人當階下囚是什模樣?看個熱鬧?還是說,希望聽吳某開口向你乞饒苟活?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用不著如此羞辱人!”

    “不不不,跟昭德兄說這些,並非為了這些。”沈棠笑容添了幾分狡詐,“我是想勸昭德兄,不如寫封傳位詔書,將國主禪讓給哪個孩子,也省得高國派使臣跑一趟。”

    橫豎高國臣子都沒真心將吳賢迎回去。

    與其浪費時間交涉拉扯,不如吳賢直接給他們台階下了,他們省事,沈棠也省心。

    吳賢:“……”

    


    


    沈棠好奇:“昭德兄這般瞧我作甚?”

    吳賢直言不諱:“看你有無腦疾。”

    沈幼梨這個決定是用屁股做出來的嗎?

    康國文武居然也不阻攔?

    隻要吳賢一日還是高國名正言順的國主,不管高國文武有無真心迎回他,明麵上都要裝出真心,為他奔波。如此,沈棠便能以吳賢為籌碼,讓高國投鼠忌器。一旦吳賢禪讓給兒子,自己成了太上王,一朝天子一朝臣,高國那邊就少了忌憚。走了合法程序退位還深陷敵營的太上王,死了就死了。不管從什角度考慮,這個決策都不利於沈棠。

    吳賢又道:“還是說,你另有陰謀?”

    沈棠恨不得三指朝天發誓:“我一生坦蕩,斷無陰謀!昭德兄怎能如此揣度我?”

    吳賢:“……”

    明明是劍拔弩張的時刻,他卻莫名其妙笑了一下,仿佛聽到什有意思的冷笑話。

    沈幼梨?

    一生坦蕩?

    這廝雖生得貌美,奈何臉皮太厚。

    盡管沈棠的提議讓他心動,但吳賢沒有輕易答應,他要好好思索一下其中的陰謀。寧願相信媒婆那張破嘴,也不信沈幼梨的鬼話。

    吳賢被帶下去,沈棠無奈撫額,吐槽:“……吳昭德該用心眼兒的時候,用得一塌糊塗,不該用心眼兒的時候,他倒裝上了。”

    自己不過是想給梅驚鶴一個驚喜。

    


    


    吳賢何不成全她的心願?

    顯然,吳賢沒有成人之美。

    索性他也不是今日重點。

    沈棠還有不少事情要忙碌。

    “俘虜都清點清楚了?”“己方傷亡如何?”

    “傷兵營那邊缺什藥材?”

    這些都是沈棠要過問的事兒,特別是後麵一項,人命關天,緊缺的藥材需要沈棠配合林風一起補足。安排好這些事情,之後才是清掃戰場,集中焚燒埋葬敵人屍體,命人安頓好陣亡將士的骸骨。班師回朝的時候一起帶回。

    至於論功行賞?

    這事兒安排在最後。

    沈棠與眾人商議結束,帳外天幕已暗。

    再抬頭,帳內隻剩公西仇一人,不知等了多久。公西仇麵對沈棠的時候一向藏不住事兒,沈棠一眼便知他有話要說,而她也恰好有話要問——清點高國高層戰俘名單,上麵並無永生教國師的名字,也沒發現他屍體。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沈棠猜測大概率是跑了。

    隻是公西仇兄弟都沒主動開口,想來其中還有什問題:“公西仇,你還有事?”

    公西仇道:“嗯。”

    


    


    沈棠放下公務,起身道:“領路。”

    略微交代親衛兩句,沈棠便隨公西仇出了營地。一路上,她心頭浮現了無數猜測。還未來得及將猜測一一篩查過,目的地到了。

    沈棠扭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大營。

    詫異:“這近?”

    確實非常近,就在兩國交戰的戰場下方。

    “此地怎會有暗道?看著還挺新鮮的。”沈棠的個頭還好,公西仇的塊頭就很憋屈,某些路段隻能側身蹲著過去,沿路還有被破壞的部分。看著公西仇粗暴開道,沈棠心都打鼓,提醒道,“你動作溫柔些,要是暗道塌了,將你我活埋在這,看你大哥不抽。”

    公西仇將落在頭上的沙土拍掉。

    隨口道:“他抽不了,咱倆要是被埋了,他肯定也被埋著,埋得比咱倆還要深。”

    沈棠:“……”

    她觀察地道的形狀:“這條暗道不像是人挖出來的,倒像是什動物爬出來的。”

    “瑪瑪好眼力,正是我的武膽圖騰。”

    沈棠:“……怎回事?”

    公西仇道:“還能怎回事?大哥不是追殺那老東西?老東西簡直就是泥鰍成精,滑不留手。好不容易設陣困住,準備來個甕中捉鱉,誰知道會被魏城半路截胡啊……”

    沈棠擔憂蹙眉:“魏城不是被封了?”

    公西仇抬手指了指上方:“這一仗,地上死的人都要趕上地下睡的人了,魏城又是以怨氣和死氣為食,匆忙下的封印能起多大用?要不是瑪瑪中途出手將人超度,跑出來的就不隻是魏城的武氣化身,而是他本尊了。這些二十等徹侯,真是人嫌狗厭的玩意兒。”

    


    


    想他天縱奇才,這一生都是他惡心敵人。

    早年在唐郭帳下都沒怎吃虧。

    實力越提升,反而越吃癟。

    碰見的敵人不是龔騁這種受了【醍醐灌頂】的十八等大庶長、二十等徹侯的化身,便是二十等徹侯本尊。搞得他幾次險象環生!

    公西仇總覺得自己被下了降頭。

    一想到魏城,心中更來氣。

    沈棠讚同公西仇的評價,站在敵人那一邊的二十等徹侯確實人嫌狗厭。魏城這個隱患不解決,終究是隱患:“魏城能被超度嗎?”

    “渡魂”這支曲子真能超度魂靈。魏城又跟活人不沾邊。要是能超度,讓沈棠給魏城補辦個七七四十九天的葬禮,她也心甘情願。

    魏城不肯被超度,她再上拳腳。

    “你要超度老夫?”

    沈棠:“……”

    黑暗中,她還沒聽到公西仇的回答,先聽到一個陌生男音,聲音主人自稱是魏城。

    嗯,也就是她想超度的目標。

    公西仇的回答這才慢悠悠傳來。

    “超度他,目前沒必要。”

    


    


    沈棠很快就明白為什是沒必要了。

    假如她有個能看到每個人立場的係統,那她此刻看到的魏城,絕對會是中立黃名!

    前不久打生打死的魏城,這會兒就站在暗道的拐角,也不知道聽了沈棠多少內容。

    沈棠神情僅變了一瞬,瞬間恢複鎮定。

    她不懷疑公西仇會害自己。

    所以——

    要這個公西仇是假的;

    要就是魏城腦子壞了。

    沈棠選擇後者。

    眼前魏城並非本尊,而是魏城的化身。它甚至連武鎧都沒有穿戴,手中也無利器。

    見沈棠沒有貿然進攻,魏城點點頭。

    點評道:“嗯,沉穩,是有點兒東西。”

    沈棠蹙眉:“這怎回事?”

    公西仇不善口才,讓他解釋清楚可太為難他,一切隻能等沈棠自己去看。硬要概括的話,他隻能想到一句:“他們叔侄反目了。”

    沈棠驚得腳步頓了一下:“反目了?”

    


    


    前方的魏城沒好氣地出聲警告。

    當著他的麵幸災樂禍?

    “你們倆當老夫是空氣?”要不是顧忌,真想將這三個混賬活埋於此,省得憋屈。

    公西仇哼了一聲,顯然不懼。

    沈棠:“……”

    貼臉開大都沒讓魏城下殺手?

    看樣子,叔侄倆反目是真的。

    沈棠心中一動,攢眉思索這對叔侄倆反目的真正原因——這倆都是實力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不存在利益分配不均的問題,因為隻要他們想,多少利益都唾手可得。對於這種人,能讓他們反目的,唯有理念道義衝突。

    隻是,他們風風雨雨走過兩百多年,真要理念道義衝突也不會等到現在啊,所以——

    沈棠也貼臉開大。

    “當年與眾神會合作的人,是你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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