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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豔陽高照。

    上陽宮,甘露殿。

    一君一臣再次相聚。

    狄夫子這是近日以來的第二次入宮。

    三日前,他也是站在這個位置,與聖人問答。

    不過當時狄夫子給聖人解夢了一次,並趁機勸說,聖人卻久久不言。

    今日又被召來,狄夫子隱隱有些不好預感。

    再加上昨夜聽到一些不好的風聲。

    昨夜聖人似乎召了魏王、梁王他們進宮,不知商討何事。

    另外,他發現珠簾後方,多出了一麵屏風,聖人坐在屏風後方。

    並且身邊多了一位纖美女官伺候。

    珠簾遮擋,狄夫子有些看不清楚此女官長相,隻能隱隱看到她化著宮中流行的梅花狀,眉心一抹殷紅。

    以往君臣二人答對,都是獨處狀態,聖人很少在身旁留人。

    此前那位名叫容真的彩裳女史還在的時

    候,倒是經常能看到此女留在聖人身邊,聖人對於這位容真女史是出的名的偏愛。

    但是眼下站在聖人身邊服侍的女官明顯是個新人,而且肯定不是容真女史。

    因為個頭更高。

    甚至狄夫子看見,此女在服侍聖人之際,似乎回頭瞧了眼珠簾後方的他,有些不懂規矩。

    不過很快,狄夫子收回了目光。

    眼見聖人沒有遣退身旁此女的意思,他照例跪拜起來。

    行了入殿禮。

    “國老平身,坐吧。”

    “臣不敢。 ”

    “國老莫客氣了,這次喚你來,是想問問東林大佛的事情。”

    “東林大佛?”

    “沒錯,昨夜有小道消息傳來,這一次四方佛像與天樞倒塌,是由東林大佛那邊引起的,是一串連鎖反應,與天南江湖反賊息息相關。”

    狄夫子腦海閃過昨夜魏王、梁王進宮拜見的消息,不用想都知道二王在忙著推卸些什。

    他言辭誠懇,抱拳道:

    “陛下明鑒!犯此事者,自然是反賊,然而朝廷之中,也有無能之輩,把持高位,錯估形勢,任用庸才,才導致此案。”

    “可東林大佛在潯陽城,是潯陽王府監督建造。”

    “陛下日理萬機,有所不知,據老臣了解,這隻是名義上的主持,潯陽王久居府中修養,隻把握東林大佛大方向上的事,監督下麵官員執行,潯陽王並不管具體事務。”

    女帝珠簾後方的聲調拉高了些:“哦?那具體事務是由誰來管?或說,這次該誰承擔責任?”

    安靜了會兒,胖乎乎老者微微閉目,列出四個名字:

    “刺史歐陽良翰,女史容真,副監正宋霖,指揮使易千秋。目前根據老臣了解的情況,潯陽局勢主要由此四人主導,但是不知聖人那邊是否有新消息,也不知東林大佛倒塌那一日,情況如何,主導權是否有變。”

    說到此處,他停頓了下,似是想起什,隨口說:

    “不過老臣聽說,東林大佛事發那日的慶功大典,歐陽良翰休假在家,為嬸娘過生辰,沒有趕去,當日好像是陪王爺待在城中,潯陽石窟那邊是由另外三人主持……

    “這看,他怎也少不了一個失職之責,不過主要責任應該不是他,還需聖人派人明

    察。”

    語罷,狄夫子低頭,默默等待起來。

    等了好一會兒,卻不見上麵珠簾後方的龍袍老婦人開口。

    直到一聲“”笑在響起殿內。

    狄夫子心神微微一墜。

    上麵的珠簾後方,傳來龍袍老婦人的略冷言語:

    “,倒是巧了,朕前日剛收到一封奏章,正是江州刺史歐陽良翰呈上來的,他說,潯陽石窟發生激烈大戰,死傷慘重,堪堪擊退天南反賊。

    “但潯陽兵力十不存一,隻剩女史容真、指揮使易千秋與十數人存活,有些反賊甚至還襲擊了潯陽王府,火燒府邸,驚嚇到了潯陽王。

    “歐陽良翰上書親自告罪,說是自己能力不足,無法阻攔反賊毀佛,有違朕與政事堂諸公期望,請求辭去江州刺史與修文館學士一職,請朕發落。”

    狄夫子微微皺眉,久久沉默。

    歐陽戎這封自己站出、磊落接鍋的奏折在他意料之外。

    但又……情理之中。

    狄夫子話題一轉,語氣關心:

    “請問陛下,潯陽王是否受傷?王爺千金之軀,生命安全,乃當務之急。”

    龍袍老婦人的意誌毫不動搖,冷淡道:

    “先談正事,國老說說,該不該治罪給他歐陽良翰,,天樞與大佛倒塌事件之後,下麵鴉雀無聲,涉事之人都是一片辯解避責之聲,朕還愁著抓不著人,都還沒找上他,他倒好,自己站出來了。”

    她又笑了下:

    “朕也不知該笑他膽子大,還是該罵他蠢,國老覺得呢,嗯?如何處置,要不成全了他吧,否則豈不對不起他副肝膽了?”

    狄夫子立即說:

    “陛下向來秉公,應當派人先去查清,再做發落,避免其中有難言之隱,錯怪良臣。”

    “好,那就查查良臣,讓良臣來查良臣,國老點人去吧。”

    狄夫子忽然行一大禮:

    “陛下,此舉不妥,老臣應當避嫌,歐陽良翰是老臣舉薦之人,應該換其它良臣去查,另外,若是歐陽良翰真犯錯,老臣也有責任。”

    “國老好擔當,這時都不忘秉公行事,主動避嫌,國老真是朕之梁柱。”

    皇帝這股語氣,還有這種氛圍,饒是蠢笨之人都能察覺到有些不妙。

    但是老人沒有後退,甚至上前一步,再度重申態度,動容懇求:

    “陛下,不管如何,此事事關潯陽王,老臣懇請陛下接潯陽王回京養傷,畢竟是您的骨肉,絕不能有失啊。”

    珠簾後方,龍袍老婦人紋絲不動。

    那個身姿纖美的陌生女官正在給她輕輕捶腿,微微低頭。

    大殿內外一片寂靜。

    狄夫子原地跪下,重重磕頭:

    “太宗文皇帝櫛風沐雨,親冒矢石,方才平定天下,傳於子孫。先帝將二子托付於陛下,陛下現在卻要把天下移交給外姓嗎?

    “稟陛下,老臣觀天下人,依舊還在思念太宗恩德,若立皇嗣,非太宗子孫,陛下與高宗親骨肉不可啊。”

    老婦人沉默下來。

    大殿內氣氛凝重。

    胖乎乎老者懇請意切,以致哭泣不止。

    安靜了好一會兒。

    龍袍老婦人似是輕笑了下,抬手打斷麵前女官捶腿的動作,示意她去掀開珠簾。

    梅花狀女官低埋腦袋,怯怯起身,掀開珠簾。

    展露出了簾後情景。

    狄夫子察覺到後,愣了下。

    抬頭迅速看了眼,視線沒在龍袍老婦人與陌生女官身上多停留,一頭蒼發立即磕地:

    “陛下三思。”

    “三思什?哦,你是說接離閑回來嗎?”

    “對!事關皇嗣,茲事體大……”

    狄夫子說到一半,話語驀然頓住。

    因為他餘光瞧見龍袍老婦人朝屏風後方擺擺手。

    屏風後方,走出了兩人。

    還有其他人在?

    狄夫子心中一驚,因為伏地磕頭的動作,沒有第一時間看清楚屏風後方來人的麵容,隻有餘光看見二人腳踩的長靴。

    龍袍老婦人隨口說:

    “國老不看看他是誰?”

    狄夫子抬起頭,臉色詫異的順著女帝手指的方向看去。

    隻見一位中年與一位青年一前一後走出屏風,垂手站立殿上。

    盡管已經數年不見,盡管已經大變樣了,盡管南國的水土令人富態發福,但狄夫子還是

    第一眼認出了這相貌神似的父子二人,他們也與已故去的高宗神似。

    赫然就是已經在外流放二十多年之久的潯陽王離閑和世子離大郎。

    胖乎乎老者視線落在離閑有些許白發的鬢角上,眼睛不由自主的有些酸楚。

    女帝衛昭瞥了眼漸漸熱淚盈眶、嘴中支支吾吾的狄夫子,淡淡語氣,指了下離閑:

    “給,朕將國老心中的皇太子還給國老。”

    眼見加耳聽,饒是縱橫朝廷多年、擅長隨機應變的狄夫子,心情也是震撼萬分。

    有不可置信的四望左右,像是以為自己是在夢中。

    三息過後,胖乎乎老頭再次叩頭跪拜。

    這一次,他重重磕首,語氣滿是折服與感慨:

    “陛下聖明!聖明!聖明!”

    衛昭眯眸,像是似笑非笑,又像是無聲享受。

    沒人知道這位聖人在想什。

    包括侍奉了她多年或說是和她過招了多年的狄夫子,幾息之前也猜不到她的屏風後有什一樣。

    聖心難測,恩威並施,雨露雷霆,皆是聖

    恩。

    離閑與離大郎也對視一眼,也轉過身,朝龍袍老婦人叩首行禮。

    剛剛狄夫子在殿上說的那些話,何嚐不是這位聖人故意讓他們聽的。

    這一番帝王心術,令人見之凜然。

    試問哪個下屬能頂得住這種陰晴莫測、驚喜驚嚇輪轉的領導手段?

    相比於離閑、離大郎心神的翻江倒海,站在龍袍老婦人身旁伺候的離裹兒,則顯得風輕雲淡些,沒有回頭。

    似是早從剛剛狄夫子入殿起,她就猜到皇祖母這次奏對拿捏人心的意圖。

    離裹兒微微垂眸,乖巧站在女帝衛昭身前。

    在離閑夫子和狄夫子舊臣相認之際,坐在最上首的這位龍袍老婦人,單手捧著一枚夜明珠,眯眸打量著。

    有些愛不釋手。

    夜明珠發出淡淡朦白的月光,像是天上月。

    衛昭越看越喜歡。

    力量與權力有時候是相通的。

    巨大力量與巨大權力一樣迷人。

    衛昭懶臥龍榻,兩指撚著神話鼎劍,忽然朝麵前同樣越看越喜歡、容顏貌似她年輕時的離裹兒,和藹問道:

    “丫頭,你早上說夢到過它的名字,它叫什?”

    梅花狀小公主柔弱低眉:

    “裹兒不敢念。”

    “為何不敢。”

    “那字與聖祖母名諱同音,逾越禮製。”

    “朕準你念。”

    “裹兒也不做準,不確定此名是否是它真名。但,裹兒覺得,不管對不對,它都隻配得上聖祖母這樣的千古奇女子,就和這口鼎劍一樣,隻有聖祖母這樣的人兒才能擁有。”

    “無妨,對錯皆不怪你。哦,到底何名?”

    在龍袍老婦人麵前一直低眉順眼、柔柔弱弱的梅花妝小公主,竟有些大膽的捧起老婦人的手,食指在其手掌心寫了一個字。

    【曌】

    衛昭感興趣的挑眉:“上明下空,倒是有趣,從未見過,它也念昭?”

    “嗯。 ”

    離裹兒甜甜一笑:

    “如聖祖母,日月當空,光耀萬民。”

    “曌……曌……日月當空嗎……”

    衛昭的眼睛被夜明珠完全吸引,全部注意力都在上麵,甚至都沒去管纖手伸來的離裹兒。

    她眼神清澈,脆聲:

    “皇祖母,裹兒看書上說, 【文皇帝】應隨文帝而出爐,又常受太宗文皇帝感應,觸之即吟,甚至玄奇點的書還說,這二帝都是【文皇帝】的氣盛之人,是他們接力結束了南北朝亂世, 【文皇帝】是應運而生,神州也迎來了久違三百年的大一統……”

    離裹兒更進一步,從龍袍老婦人手接過夜明珠,單手捧於手心,緩緩升高手掌。

    衛昭的視線也隨著這顆夜明珠的升高而上升,微微仰頭望著。

    離裹兒有些大膽的把夜明珠平放在衛昭帝王鳳冠上最大的寶石麵前,與之對齊,隱隱示意著什一般。

    “這一口似是喚【曌】的鼎劍,在我們手都沒反應,裹兒與父王商討後覺得,它的氣盛之人是皇祖母,隻有功績地位如皇祖母,才能媲美這口劍、這真名。

    “它也是應運而生,是應皇祖母這樣的女帝而出世,這一次它所對應的,是我聖周開創的青史留名的神州盛世!”

    梅花狀小公主手捧鼎劍,俏臉純真。

    她歪了下頭,脆生生道:

    “它挑著哩,隻有皇祖母才最配的上它,若是找不到合適劍主,不如皇祖母就這戴在冠冕上,與它一同,日月當空,光耀萬民!”

    與此同時,靠近龍袍老婦人冠冕的夜明珠,突然微微顫動起來,有耀眼月光流淌珠身。

    是另類的“觸之即吟”!

    是有氣盛之人。

    老婦人原本有些渾濁的眼睛遽然一亮。

    “好!就依你這丫頭,朕來佩戴。”

    殿內,看著這一對相處融洽的祖孫女,還有她們之間正在展現神跡的夜明珠。

    離閑、離大郎忍不住對視一眼。

    狄夫子微微側目。

    “嗯嗯!”

    離裹兒把夜明珠還到皇祖母手上。

    環視了一圈氣勢磅、尊貴肅穆的皇宮大殿。

    她笑靨如花。

    ……

    聖周,天佑三年,甲辰,夏。

    太後意寤,夜遣大司命裴璿曇迎帝與潯陽王入宮。

    帝隨王至,太後匿王帳中,帝奉膝前,召見狄子,語潯陽事。

    狄子敦請甚切,至涕下不能止。

    太後乃使王出,淡指帳後,謂狄子曰:“朕還爾太子!”

    狄子降階拜賀,心服稽首,遽奏曰:“太子還宮,未有知者,人言紛紛,何所信?”

    太後以為然,乃館王龍門,具禮迎還,中外大悅,萬民皆喜。

    朝野上下,額手稱慶者,不知凡幾。

    ----《新乾書·女帝本紀》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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